王城内的人形形色色,有从封邑于王国各地的大小贵族,有守备军与远征军的各级军官,更有来自其他联盟国家的外交使节。玛尔兰听说泰瑞纳斯国王甚至向邻邦吉尔尼斯的国王发出过邀请,但终被婉拒。尽管他们出身各异,但此时此刻齐聚一堂,共同为了阿尔萨斯王子的凯旋回归举杯相庆,他们相信这位王国的明日之星必定能让洛丹伦联盟更加辉煌。
然而,这种场合对玛尔兰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彼此冗长而沉闷的问候,纷繁复杂各种礼仪,玛尓兰全都不喜欢。她感觉这里就是一团糟,到处都是香水的味道,贵妇们都习惯把自己弄得满身熏香,持久而浓郁,而花蕾绽放最热烈之时往往也是腐败凋敝的开始……
等等,玛尓兰闻到一种独特的香水味,那气味清新淡雅,不像洛丹伦本地香水的浓郁。这种香水的原料来自她的故国,大陆南方的暴风王国。玛尓兰感到很失望,因为她发现那位使用这种故国香水的人只是个北方洛丹伦的伯爵夫人,她并不像玛尓兰那样拥有南方人独有的黑色发丝和黑色眼珠。
“噢,圣光在上,你是南方人?瞧瞧你脸颊上的雀斑,那简直是好看极了。要是让我的侍女给你化上妆,那肯定出落得像一个美人坯子。”贵妇露出一种莫名惊讶的表情,红色的酒液在她手上的精致玻璃杯里来回摇晃,几乎就要泼洒出来。
又来了。“你说这雀斑?”指尖摩挲着自己的脸颊,玛尔兰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些雀斑曾一度困扰着她。“是的,女士。我与父亲都生在南方的暖土。兽人穿过那道可怕的黑门攻打我们,那天发生的惨剧实在让人难以启齿。我们一家从暴风城流亡至洛丹伦。承蒙泰瑞纳斯国王的恩典,我们最终得以定居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之上。”在南方的故国,人们都说脸上长雀斑的孩子会招来厄运。是的,他们还说这些孩子长大了会要了母亲的命。事实上,她对当年暴风城覆灭的往事并没有多少印象,毕竟一个尚在襁褓的孩童能懂多少事呢?所谓的难以启齿的惨剧无非就是从汉娜保姆,摩尔甘女士,老巴尼尔那听来的一些零碎故事拼凑而来。可即便如此,如果那些故事里有一半是真是发生过的,那简直是一场梦魇,太可怕了。玛尔兰不敢想象在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原本洁白的大理石城墙下发生过多少宗屠杀,有多少妇孺在兽人高举的染血利斧之下痛哭求饶……
玛尔兰拼命把可怕画面挤出脑海,她得在里头寻翻找出得体的言语,表现出尽可能的谦逊,以应付面前这个肥胖妇人,毕竟戴维德·莱恩哈特的女儿满身汗臭地现身王城就已经很不体面。“事实上我就是来瞧瞧骑士团的风采,听说阿尔萨斯王子带领的骑士团远征极北之地,打败了亡灵天灾,为洛丹伦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我就想来看看这位大英雄的。”
“噢亲爱的,我可不敢这么说。”贵妇人摆摆手,招呼徘徊在周遭的侍从给已经清空的酒杯灌满红酒。“我丈夫说骑士团的乌瑟尔大人在国王面前告了王子一状,背德之人、弃誓者、嗜杀的魔鬼,他的言辞是怎么难听就怎么说。”说罢,贵妇人便大口喝完刚斟满的红酒,酒液从杯中洒出,沾湿了自己的胸口。“不是吧,该死的圣光,又来一遍?”贵妇人自顾不暇,毫不避讳自己言语间的失态,随手抓起一块沾染酒渍的餐巾擦拭胸口,四处寻找那些卑微侍酒的身影。
“不遂之事十常八九,这就是生活,不是吗?”你何不把一满杯酒往胸口上倒呢?那挺好的,好歹还能招来无数“绅士”的目光。“我来替你找侍者,女士。”
“噢,你真是个体贴的公爵之女,我相信莱恩哈特公爵必定会为你觅得一位优秀丈夫。”
“谢谢你,夫人。”玛尔兰敷衍地道谢,扭头便走。
真是凶险,玛尓兰差点招架不住贵妇人烦闷的叨扰,多亏了那杯泼洒的红酒才让她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尽管赢得并不精彩,她松了一口气。倘若那位夫人还不放过自己,那么下一刻玛尓兰就很可能陷入无话可说的窘境。好吧,也不算真的无话可说,好歹对洛丹伦即将到来的阴冷寒潮发表一下牢骚也能让玛尔兰说上好一阵子。
玛尔兰游走在宴会人群中,不曾有人愿意靠近这个满身汗臭,靴子上沾满了土,身穿皮衣马甲,与在场诸位名流勋贵格格不入的乡间女孩。
难得喘息一阵,玛尔兰来到一张摆满精致糕点的长桌前,心想茉莉是否在片刻之前也到过这里,看看她那对眸子里定是充满喜悦,希望她今晚能在宴会找到尽兴的乐子。
可玛尔兰品尝不到这份喜悦,她瞥见一个该死的金发男人,忍不住地翻了白眼,可又得装出一副荣幸之至,乐在其中的样子。克拉汉·丹顿中尉是个土生土长的洛丹伦人,跟备受人民爱戴的阿尔萨斯王子一样,长得气宇轩昂,高大伟岸的身姿和如同黄金一般的柔顺长发让花季少女为之倾心。
他昂首挺胸,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玛尔兰走来。他的举手投足都在模仿洛丹伦王子——洛丹伦的英雄,玛尔兰猜想。金发碧眼的中尉穿着经由工匠精心刨光的铠甲,肩甲上的展翅雄鹰装饰栩栩如生,他昂首挺胸,威严十足。装腔作势的家伙,玛尔兰心里一阵发麻。
自己与中尉定下的婚约,直到最后玛尔兰才知道这件事情。对于父亲的自作主张,玛尔兰感到十分懊恼,自己的父亲怎么能自作主张决定了今后她要走的路。她曾没日没夜地与父亲争论,因为这件事情,玛尔兰与父亲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初衷。可尽管如此,事情也不该由父亲来决定……
克拉汉中尉优雅地向玛尔兰弯腰行礼。显然金发中尉身穿的铠甲经过精心设计,腹部被宽松的锁子甲包裹,允许用者灵活地弯腰。玛尔兰心中产生出一个歹毒的念头,要是新婚之夜新娘将锋利的致命匕首插入新郎官的腰腹,也许会要了他的命。
脸上的笑容却几乎把这些想法都暴露出来,玛尔兰连忙低头屈膝回礼以遮掩了这些失态行为,并迅速收起那份发自内心的笑容。
“玛尔兰小姐,很荣幸再次遇见你。今夜的你如此光彩照人,连当空皓月与你相比亦黯然失色,整个洛丹伦都为你的美貌而倾倒。”克拉汉中尉的声线很是柔和,今天格外的柔和。
“是吗?原来在中尉大人眼里,一个浑身汗臭,蓬头垢面的疯女孩也算得上洛丹伦头号美人了。那我真是由衷感谢你的美言。”自从父亲给她找来这么一个谈婚论嫁的对象,玛尓兰就打心里厌恶这个人的一切,他的铠甲、他的金发、他说话的声音……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做作。倘若在其他场合,她早已经扭头就走。
金发中尉清楚对方的冷嘲热讽,他当然心知肚明。外地来的疯女孩刚从郊外荒野疯玩一通后受不住父亲再三催促,匆匆而来,于是换了一种说法来回应玛尓兰的讥讽,“玛尔兰小姐优雅的气质超脱物外。再说,公爵家的千金热衷骑术也不是什么奇闻轶事。小姐阁下马上的英姿也令在下为之倾慕。”
“哈,丹顿中尉,原来你在这儿!”听见爽朗的话音,玛尓兰如释重负,是父亲前来为女儿解围了。她转头面向身穿戎装的老公爵,脸上挂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向父亲做出“救我”二字的嘴型。
尽管双鬓皆已灰白,但这位曾在军旅生涯中建立功勋的公爵看上去依然强健。自从第一次大战暴风城沦陷以来,莱恩哈特一家就随着流亡的难民潮逃难到北方洛丹伦王国并且在此定居。其后在第二次大战中,戴维德·莱恩哈特爵士在占领背叛联盟的特兰克国都时立下战功。泰瑞纳斯国王为了表彰这位忠诚可靠的爵士的功绩,特赐公爵头衔并封邑于洛丹伦东部的达隆郡,并将王都守备官这一殊荣赐给公爵。作为封地领主,莱恩哈特公爵管理地方的政绩可圈可点。不出数年光景,达隆郡已经成为为洛丹伦王国的最重要城镇之一,其重要程度可与另一个产粮重镇安多哈尔比肩。
克拉汉趁机解围,经过简单的问候,他转而向老公爵发表自己的高论:“我断定,这次阿尔萨斯殿下的凯旋必定会对洛丹伦的军队改革带来深远影响。”金发中尉的脸上神采飞扬,无处不透露着自信。“真遗憾当初没有投在王子殿下的麾下效力。这场战役以后,洛丹伦定将迎来辉煌的和平时代。我们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仗可打,再说建功立业那可就困难得多了。”
“慎言啊,丹顿中尉。不可忽略了这次远征胜利背后付出的代价,阿尔萨斯王子与乌瑟尔大人彻底闹翻,这对白银之手骑士团以及整个洛丹伦王国都会带来深远的影响。要知道乌瑟尔大人是洛丹伦王国的中流砥柱,而他所率领的白银之手骑士团更是在联盟里面举足轻重――”
“正因为乌瑟尔大人的影响力已经够大了,”丹顿中尉没等公爵说完便抢过话茬接着说道,“所以洛丹伦才需要一由股新的势力与之制衡,否则洛丹伦很快就不姓米奈希尔了。作为洛丹伦年轻一辈的我们必将成为这股新力量的中坚分子!”
莱恩哈特公爵理解年轻中尉的那份急于建功立业的心思和议论国政的热情。当年效力在洛萨爵士麾下,年轻的他又何尝不是像丹顿中尉这般急于表现自己。
“积极进取绝非坏事,但这样的事万不能操之过急,毕竟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够收获一段美满的婚姻。”莱恩哈特公爵向丹顿中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即便曾在战场之上屡立战功,但对于洛丹伦而言,莱恩哈特只不过是个顶着公爵头衔的异国流亡者。想要在这片国度上真正的扎根,莱恩哈特公爵就必须与本地家族联姻,而与洛丹伦王室存有羁绊的克拉汉·丹顿中尉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听见这话锋骤变,玛尔兰抬头发现父亲竟然和招人烦的克拉汉·丹顿一同看着自己,她猛然发现两人早已联手成一块,像是盯上了下一头猎物。她本能地回避了他们的目光。
噢,又来了,这种感觉糟糕透顶。哪怕她如何尝试劝服自己理解和原谅父亲,可问题还在这,终是绕不过去。
“所以这是要卖掉你女儿咯。”玛尔兰嘟囔着,心中只要一万个不痛快。
“这是为你好,玛尔兰。”莱恩哈特公爵柔声地回应女儿的抗议。
“为我好,为我好。这话说得多好听啊,简直掷地有声。你就是要把我卖给这个金发碧眼的洛丹伦男人。你看看他,再看看我,连头发都不是一个色,我们——绝对——走不到一块去!”玛尔兰讥讽道,“说到底就是为了让你的头衔和爵位有个继承人,而我又能在这桩交易里头得着什么好呢?头衔,爵位……那些都是男人世界的摆弄权力的工具。”
“这种不得体的话就不要说了,有什么不满的我们可以回家再说,别在这里闹得大家都难堪。”莱恩哈特公爵的双眼快速扫过玛尔兰身后,他注意到有人正举着酒杯朝自己走来,显然又是一个欲与洛丹伦王都守备官祝酒的绅士。
玛尓兰感觉到丹顿的目光依旧注视着自己。很明显,他在观望,静待局势悄悄倾斜……
“既然如此,那我非要闹大不可,好让整个洛丹伦都知晓,莱恩哈特公爵贱卖女儿。”玛尔兰扯开嗓门彷如她在市集里见的那些吆喝的商贩那般。她要将在场的官门显宦当成围观热闹的观众,然后给他们上演一出莱恩哈特家滑稽的闹剧。“哟嚯,来呀,都来看看啊,公爵家的千金大贱卖,只卖……”她顿了顿,“你问丹顿要了多少钱聘礼来着?”
“玛尔兰小姐,你不必如此。”克拉汉·丹顿插话道,企图终结这出闹剧。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回去值守你的岗位,中尉。噢,我差点忘了,你不曾上过真正的战场,最擅长的活不过是像尊石雕一样站岗。”玛尔兰说得冷若冰霜,情愿将心底里的憎恨化作言语,一劈一砍地往丹顿头上招呼。
也许是来源于洛丹伦军官的骄傲,丹顿中尉受够这种侮辱,竟然发起反击,“很遗憾让您失望,玛尔兰小姐。阿尔萨斯王子作为洛丹伦储君,真称得上慷慨仁慈,就在刚才他颁发了诏令让我们值守的宫廷卫队一起来参加这场普天同庆的盛会,今天所有人同沐圣恩。”
突然间,熙攘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尖叫声。这一声,打破了玛尔兰面临的僵局,也打破了整个会场的欢庆氛围。玛尔兰循声望去,她看见远方的人群涌动着,好像在奔跑……过了好一阵,玛尔兰终于看清楚了,这群人正在逃跑,他们一边逃跑一边吼叫着什么。玛尔兰挤开身边驻足观望的人群。她努力尝试着,想弄清楚那群人为什么要逃……
“圣光原谅我,是亡灵天灾!”女人的尖叫声给出了答案,而那些观望者的好奇心也终于如愿得以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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