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玛尔兰才稍稍睁开眼,光线像透过缝隙般映入眼帘。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那些争先逃命的人潮业已退去,目之所及尽是不堪的狼藉。困倦……脑袋发胀,昏昏沉沉。良久过后,她才恢复了些许力气,她强忍着胸口的疼痛,推开那个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缓缓爬起身来。玛尔兰定神一看,惊骇察觉刚才被自己推开的竟然是一具面容扭曲的尸体。圣光啊,那只是个比她小几岁的男孩。
阵阵痛楚从腹部传来,玛尔兰感到胃里的东西在翻滚着。那感觉比从马背上摔下来,磕了个浑身是伤还要难受。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亲眼目睹尸体。突然,在胃里倒腾的东西通过食道往上涌动,玛尔兰来不及反应,直接张嘴就吐。一大坨呕吐物喷涌而出,有部分溅在那白色石墙上,留下斑驳的黄渍。尽管呕吐物恶臭难当,但那气味跟尸体散发的死亡气息比起来已经算好闻了。这具尸体……这名男孩生前穿着一身蓝色华服,衣领和袖口上都缀着精致的鎏金丝线,小小的圆顶礼帽半盖着他的一头淡黄色头发。男孩的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看着像即将被扯断的树枝,可它们确实还连在一起。
玛尔兰别过头去,不忍心盯着那双睁开的灰色眸子,它们死死盯着自己,仿佛在诉说男孩生前最后时刻的骇人经历。她只能为他默哀,为当场所有死者祈祷,愿他们的灵魂能回到圣光的怀抱。
噢,圣光在上。尔当保佑这些可怜的灵魂,愿他们的恐惧与苦痛从此消弭,愿他们从此只享有宁静与祥和。
玛尔兰只在小时候随父亲去过几次教堂。那些身穿白袍,颈脖上挂着设计简约的坠饰,讲话时总爱装腔作势的牧师在讲坛上传播圣光的教义。枯燥乏味,这是当时她对这些教会的印象。秃顶牧师总喋喋不休,最是烦人;那个鬓发呈灰的女牧师倒是有点意思,她会给玛尔兰奖励一颗小糖果,只要小女孩保证下次祷告时不打瞌睡……以前玛尔兰并不是圣光教会的信徒,可她脑海里此刻却在翻涌着教会牧师们念叨的祷辞。也许只有反复吟诵这些没有意义的祷辞才能让自己惊惧不已的心稍稍平复一些,哪怕只是稍稍。原本欢庆的宴会如今成为了死寂的坟场,死去的男孩仅仅是今天所有殒命者里的冰山一角。
“无弃希望,心坚如石。这里头一定还有幸存者……”玛尓兰不断自言自语,就像儿时父亲总以希望来鼓励她不要放弃那样。她开始翻找目下所及的每一处角落,希望能在某个隐秘处找到那些亟待援手的伤者。
玛尔兰来到庭院,这里简直一团糟。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疯狂,就像置身于破败的谷仓,里面堆满发臭的谷子,漆黑油亮的蝇头飞虫四处乱窜;又像开门进入屠房,发现里头挂满刚宰的羊羔,半凝的血浆缓缓流下。原本艳丽的花簇被踩得七零八落,暗红的酒水洒了一地,四处都有稀碎的玻璃和粘稠而发黑的血液。凌乱的场景却不曾见着一具尸体,锦衣华服的碎块却染着血,寂静而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地面,像尸体一样。玛尔兰很确定那是某位夫人的服饰,那颜色,那面料……这里原来是贵族们需要讨论一些更隐秘话题绝佳场所,如今却成为散布着迥异气氛的阴森幽地。幸亏受到脚下马靴的保护,玛尔兰路过这里时才不至于让双脚被扎得血流如注,每当靴子迈出一垮,地上的碎玻璃便发出刺耳的回响,就像人们逃命时发出的尖叫。
在阴暗的角落里,玛尔兰找到了卫兵哈里斯。此时这个本应该奋起对抗天灾的卫兵正躲在那瑟瑟发抖。“哈里斯,你这个懦夫,你应该去保护平民!”悲愤瞬间涌上心头,占据了脑海里所有位置,她厉声斥责渎职的卫兵。
哈里斯死死捂住嘴巴,眼神里充斥着极度的恐慌,身体止不住索索颤抖。他瞪大眼睛,双瞳撑开极大,直勾勾盯着玛尓兰……
“王都守备队在哪?我父亲呢?”玛尔兰上前质问。
哈里斯疯狂地摇头,嘴里念叨着什么。
这时玛尔兰意识到哈里斯在自己身后看到些什么恐怖景象,她缓缓扭头去看……一名体态丰腴的妇人趴在庭院对面的地板上。她满脸鲜血,嘴上苦苦哀求。“圣光……原谅我,宽宥我,请搭救我……”玛尔兰认得这个女人,此前在宴会上曾与之寒暄过几句。这时,妇人看见玛尓兰就站在庭院对面。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她极力挣扎着往前爬,全然不顾自己腿伤带来的剧痛。
血淋淋的手臂忽然间出现。嶙峋的指尖瞬间抓住妇人那条受伤的腿——活命的最后一丝希望随之流逝。疼痛与绝望让妇人发狂地嘶吼着,她拼命地伸手想要抓取任何能让自己活命的东西。然而什么都没有。一切为求生所付出的努力皆属徒劳,女人还是被无情地拽入那昏暗不见尽头的廊道里。
凄厉的叫声不断传来,“快做点什么!”玛尓兰几近狂怒地吼叫,希望胆怯的都城卫兵能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哈里斯已然崩溃。他把早就弃之一旁的佩剑推向公爵的女儿。剑一直滑着,直至剑柄碰到玛尔兰的靴子才停下。哈里斯自己则转过身去抱头痛哭。
剑刃上沾着凝固的黑血,他好歹曾经战斗过。玛尓兰拾过染着的剑,“你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开口之际,玛尔兰便质疑自己哪来的底气,在此以前她从没有拿起开过刃的真家伙,更何况手上这柄剑染着亡灵天灾的黑血……小时候的她对那些稀奇古怪的鬼怪故事充满好奇,可她即将面对的是实打实的残忍怪物,它们嗜血成性,手段凶残,不将一切活物撕成碎片誓不罢休。那些偷学的伎俩真的管用吗?握住剑柄,她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父亲第一次握剑时紧张吗?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可父亲必定有那份勇气,找到父亲……这是支撑她走下去的羁绊,她沿着那条昏暗的走廊缓缓走下去,心里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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