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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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萧暮，是村里人口中的怪异男孩——他们都有朋友，我却一直孤孤单单一个人，一个人走在夜里，一个人走在河边，一个人上下学。他们都说我不应该有朋友，我也这么觉得，我走在路上，回忆着当初我好像也有过朋友…...

他叫吕梁，跟我一样大，是与我一同玩到大的朋友，他也很平凡普通，就像我一样，因此，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渐渐成了最好的朋友。

那时的村外面是禁地，大人说村子外面有“吃”小孩的人，我很害怕，所以就离村口远远的。村里的生活单调又无趣，逃课是那时最令我们感到刺激的事，那时我对学业也不上心，却也不敢独自一个人翻出校园，所以凡是我逃课比必会有一个领头的、胆大的，带着我一块儿。吕梁就是那个胆大领头的。

那天像往常一样，他又是踏着上课铃声进入教室，在读书声和斥责声中，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个下午，到最后一节课快要开始时，他捅了捅我的手臂，说“咋，出去？”我当时是很没主意的，稀里糊涂的，便答应了。

我们从办公教室的窗子下方悄悄伏下身子溜过，来到了一座安有斑驳锈色的破旧铁门旁，这铁门据说是留给学生的另一个放学回家的道路，但许久不用，变荒废了。

旁边一座老旧的小屋是用铁皮焊成的，蓝绿交错的在这杂草丛中也不很显眼，墙的一角向上掀起，隐约能看见其中的家具一张床，一张木桌，一张椅子，再不能变得更简单了。吕梁跟我说，守门的老人就是坐着那椅子，死在那张木桌子上的，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好久没听见他养的土狗的叫声了，有人前去一探究竟，三伏天气，臭味熏满了整间屋子。之后，他被几个胆大的人拖了出来，裹上一只老旧的草垫，连同他那几件破了的衣裳不知被埋到哪里去了。“真可怜”我说了句，当时我隐约记得吕梁接了句“人的命就是这样…”这句话太高深了，那时的我还不能理解。

吕梁就带我在这扇长满了杂草的铁门旁俯下身子摸索着，忽然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再下一刻，他的声音就从墙的另一边传了过来，。我见过，也知道，他是从“狗洞”钻过去的，不羞耻的说，我也从那钻出去过不止一次。这倒没有什么值得向别人炫耀的，更不值得被人嘲笑或用来作饭后谈资的一件事。只不过是墙边矮树枝干会或多或少的在身上留下白一道红一道的痕迹，但我们那时候皮“硬”，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那时我们走的路上，我们两家附近是去不了的，便只能到别的地方溜达。走过了水库，来到村门口附近，他看了我一眼，我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刚想劝他一句，城口的警卫便半扣着衣服，拿着个竹片扇骂骂咧咧地呵斥着我们回去，我们退回到水库旁边，我看着他脸上的郁闷的表情，有些担心便提议玩捉迷藏，结果成了我捉他藏。我看着他跃跃欲试的表情思量再三，就把门外有“吃人”的人的事告诉了他，可没讲两句，他便不耐烦地说“这我早就听过了！”

也对，村子就这么大，谁家的鸡下了几个蛋，都能被另一条街的人打听到，于是我便也放宽了心，开始计算“100、99……”就在这一声声的倒数中，我仿佛听到了很多，有鸟儿振翅的声音，有鱼儿戏水的声音，有来自大山的呼喊声，有来自大地坚实的心跳声，有过往行人匆匆的脚步声，由来自村内丧礼上的哭喊声，有酒气碰撞的声音，有大声尖叫的声音，有“怦、铛”的沉闷声有来自人们的叫喊声，有“轰、轰”的嗡鸣声，就在这声音中，我睁开了眼看见这仿佛又灰了几个度的空间，我开始向从未到过村内一样的四处寻找。

那天我在村内没有找到吕梁。

那一天的夜越来越浓了，我看着远处晃动的树丛，似乎像是鬼魅在朝我招手；我听着枝头夜鸦发出的“嘎、嘎”怪叫也的确怕了，两步并做一步的走向家去。风轻抚着我冰凉的背，黑暗处的若隐若现的人影，道路上土石的碰撞，一帧一帧地闪进了我的脑海中。

我开始跑起来，睁眼又闭眼，村里的路灯只能照亮灯下的一小片地方，所以我的眼前总是亮，暗，极暗，黑的几种现象交替变换着，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求过自己拥有超人般的速度、或是拥有一双翅膀、再不济也有一双猫儿般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竖瞳，我只有跑着。

终于，我借着月光跑出了那片令我发毛的地界，来到一座被月光覆盖的小屋。这漆黑的“身体”并没有让我感到一丝心神的安慰，这并不是我家，而是吕梁家。

“吕梁没回家，没有回家。”我抱着这种念头在村里游荡，我在两栋砖房中间勉强挤过去，这不是六尺巷，而是孤僻径，狭长且幽深。就如同我今后的命运，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敬畏的走，不知何时是个头。

我知道前面就是家了，不出意外的，家里面灯火通明，我站在巷子内伸出头又缩回来，像僵尸一般地背靠在砖墙上。我看到我的父母站在门外，吕梁的父亲也站在门外，几个人无助地交谈着，吕梁的外婆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同他母亲抹着眼泪。我隐藏在黑暗中，却仿佛像是得到了救赎一般，天更黑了。风吹的让人直打哆嗦，睡梦中的人裹紧了被子，吕梁的父母也搀扶着老人，终究是离去了。

父母转身进屋，虚掩着大门，我被黑暗推到了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刚想推门而入，父亲却先一步拉开大门，我与父亲四目相对，我的眼神不住向下瞥，我看见父亲披了件绿色的大衣。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对他撒谎说“干啥去？我在学校边的树林里睡一觉，太困了，睡觉去了。”我没有在看谁一眼，自顾自地回了房间，那夜父母没有出门。

第二天，吕梁父母又来了一趟，我与吕梁的家人一样，都顶着黑眼圈见了面，他的外婆与母亲坐在一旁哭，吕梁爸身形摇晃着来到我的面前，红着眼，用嘶哑的嗓音问我“吕梁是不是跟你出去玩了？他怎么没回来？哪去了？……”他连珠炮似地甩出一堆问题，我看向父亲的脸，吕梁爸也看，在父亲皱紧眉头的脸色面前，他讪讪地松开了捏着我肩膀的手，我这才感到肩上一阵酸痛……我撒了谎。

之后的日子总能在村里看到有关吕梁的寻人启事，在路上也总能看到两个女人哭，一个男人在不停地看向过路人中的孩子。被他的红眼眶盯着，小孩们的家人不禁握紧了自家孩子的手、抱紧怀中的孩子，加快步子，逃似的走了，这一切全被男人看在眼里。在他愈发消瘦的身体下，村子内也遍布他们的足迹，终于有一天他们离开了，去了城里。村里的大人都松了口气，我的关于朋友的心与情怀也随着他们一同没入那名叫城的“极渊”中。

再次见到吕梁(或许是他吧)是在我又升了一个年级，那一天中午我走回家，却看见吕梁老家的门破天荒地开了，院内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吕梁爸地身材变得魁梧起来，搬着台老式电视到一辆卡车上，不时同那妇女一同逗着怀中的孩子，那妇女一扭头，我看见了他的脸原来是吕梁的母亲，剪了短头发后显得十分干练。

烈日裹挟着一道凉风，吹得门头上的白花，晃悠悠的，房子是吕梁外婆的。吕梁爸咳了咳嗓子，似乎觉得这时侯笑是不太合适宜的，便又开始忙碌起来，他将货品放在地上，向卡车上盯着看，不一会儿，便将货物甩上了卡车末尾。这是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因为其他货物都放卡车车头摞在一起，正当我以为吕梁父母都忘了吕梁打算开启一个新生活时，我满怀对吕梁的愧疚感，又向他们看一眼，这一回，三张脸变成了三张半！

是的，三张半脸除了那幸福的三口外，还有一张……不半张脸从卡车边上缓缓升上来，乱蓬的头发，深陷的双眼，紧贴牙齿的两腮，鼻尖是平的，脸上表情很不自然，几缕头发从眼前穿过，待他将整张脸都抬起来后，我才知道我错了，那哪里头发分明是几道结了痂的疤痕，刻在他的脸上也印在我心里，这形象与我心中吕梁的也就只有器官数目都相同，这一个特点。我向后退了几步，他的眼绝对在盯着我，他冲我张开嘴，零星的牙齿和仅剩一半，缺口参差的舌头，我仿佛听见他在我耳边像索命鬼魂一样呜呜地叫，我丢了魂似的跑回家躺在床上，几天没能去上学。

后来又偶尔听到母亲谈起吕梁是如何被人贩子拐去城里打个半死出来乞讨，博同情时，我睁大了双眼不敢放松，似我一闭眼，吕梁的惨貌便会出现在我脑海，耳边的呜呜声又叫唤个不停。后来又听说吕梁爸卖了村子里的老屋在城中寻了个好去处，有了份好工作，一家人带着吕梁去城里享福了，便才算安下心来。

细算下来，距离吕梁去城中也有三日之久，我又和平常一样的上下学，但现在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日清晨去学校的路上，我看见吕梁老家前方趴着一个人，他就在那爬，还向屋内看了一眼。我看见了他的脸，是卡车上的那张，或者说他就是吕梁。他也看见了我，结果他只是往前爬，双手撑着地，手掀翻石头，破了?用手肘继续。

我知道他认出我了，出于“敬畏”我竟也没有上前去扶他一下，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走过村口，走过警卫所，走过水库，他爬进了那间比之前更破旧的铁皮屋，我猛然发现他住在这儿，而吕梁家离这不算远，至少要比刚才走的路要近。一旁的铁门紧锁着，封存着隐密的悲剧，上课的铃声响了，我撒开脚就往家跑，这应该不叫逃课吧，毕竟我连教室都还没有进去。

之后的日子，吕梁就在村内乞讨，村里的人都可怜他，也不让他饿着，只是他每天准时在放学路上守着，头一回见到他时，他靠在一根树桩上，一只土狗在他身旁冲路人狂吠，他亲呢地搂着那呲着牙的土狗正盯着我看！我的朋友，他正在看我呐！

从此之后，我们开始从学校后门的“狗洞”进出，他还呆在那儿，直到不久后，村子内开始修路。

之后的路我都只一个人走，因为朋友啊，我的朋友他正在看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