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 第六十七章 我的年三十

孤玉 第六十七章 我的年三十

腊月二十七，冷雨来得很恶，几步外看不见人看不见物，寒风尽显泼辣，从头顶扑来，从脚底往上窜，抽打背部，又直钻心窝……

厨房里，生了堆柴火，下面垫着口起了夹壳的锈铁锅，粗的树干细的树枝，无论是干得炸了口的还是淌着泪的都逃不过烈火的灸烤，噼噼啪啪着不肯就范。

就我和岁新娘俩，急性子的我再也噙不住那些藏在唇齿之间的话语，欲一吐为快。

我跷起椅腿向前眯着眼用火剪捅了下锅中间，火星子直冲上空又很快熄灭怏怏落在我们头顶。

“小曾在搞么子啊？”

“他能搞么子，看哈电视玩哈电脑，再不就睡觉呢。”

“你克楼上把他喊下来，我有话问他。”

“有么话问啦？”她一双有内容的眼睛看向我不情愿去。

“这回来这么多天了，除了吃饭下来就老在楼上，那个脸色就没好看过，他为么事啦？”

“为么事啊，您自己心里没数？”

“我没数，你说。”

“您租渔塘不跟我们打声招呼，放高利贷不跟我们说，您把我们当的么人啰。”

“那你哪么晓得的呢？”

“人家跟我们说的！”

“你为么事跟人家打电话不跟我们打电话呢？”

“那——”她似乎无言可答，脸色微红起着怒意。

“我说从华的那个婆娘哪么突然翻脸呢，搞半天是怪我没帮你们还摩托车钱，小曾回来这些天相不是相脸不是脸，就是他们跟你们打了电话的？”

“是的啦，您有钱放高利贷也不帮我们还帐，总是没指望我们的啦？”

“你这个伢呀，你们找我要钱好说啦，就是闷声不响装狠逼我拿钱出来！”

“切！那还要说！”

“哪么又说不得呢，你说了我不给是我的问题，我手里的钱归根到底也是你们的，不能说现在就交得空空的我们不生活了啦？”

她不再说话从我手里抢过火剪捅火去了。

年三十早上，天，暗黑，积雨云在上空蠢蠢欲动，萧索的树木看着有些无辜，夏日里葱笼的肥叶大部分被摘去，仅剩的那几片已萎枯，不用风动手自己也会凋落。

九点钟左右，一家人随便吃了点饭菜填充一下肚子后，我便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年饭，岁新给我打下手。

厨房里，三个煤的大煤炉和一个煤的小煤炉、煤气灶并用，炸了脸盆大小一盆草鱼、两斤肉丸、两斤花生米、三块扣肉，卤了猎肉、猪肠、猪肝、猪耳尖、牛肉、牛肚、土鸡、鸡爪，鸡蛋，蒸了五花肉、青菜、一大锅米饭，炒了一大盘三鲜，炖了甲鱼火锅、土鸡火锅，做了两盘蛋饺，煎了一条扁鱼……

等菜弄得差不多，天已擦黑了。

果果饿得慌了，跑到厨房嚷嚷着“快开饭啦，快开饭啦。”我忙得恨不得再长出一双手，身上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只得不回头回她:“你们坐到先吃菜，我马上来。”

还好，给我留了上席的坐位，在老许的右手边，我的右边依次坐着果果、果果老公，正对面坐着小曾，岁新坐在老许左手边。

面前的一次性塑料杯里倒着二两白酒，我抿了一口，夹了一个蛋饺吃。

“果果，夹这个菜吃！”

“XⅩ(果果老公)，吃这个菜！”

吃饭时我总是担心别人吃不好，喜欢招呼人，替人夹菜，加上我向来吃饭慢，所以还没吃上第三口菜，小曾三碗饭下肚，放下了碗筷。

“嗯——，果果你现在成家了是大人了，要好好过日子，我做父亲的有能力就帮你，没能力你们就不怪，我今年出克了至少要十年不回来。”他坐直身子不看果果兀自眨巴着眼说。

老许刚准备仰脖子倒酒的手停了一下用余光瞄了他一下继续仰，我正夹进嘴里的花生米掉出来滚落在地，果果两口子吃得欢的嘴也慢了下来，岁新默默起身去了厨房。

我们的眼一齐望向他。

“这把年过了我就跟岁新克离婚的。”他自知自己说的话会让我们有反应，眼眨得更勤了，为了掩饰慌乱，从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用打火机点上。

他狠吸了一口拿开抿紧嘴唇，从鼻腔里冒出两条扭曲着的灰色烟雾来，突然他右手夹着带火星的烟指向我和老许说:“你们俩个，我不会管了！”

静……静……静……所有的人象不存在了。

两个酒精炉里的炉火烧得正旺，上面升腾着浓密的热雾，旁边的菜却在逐一冷凉、结冻。

两分钟后，我又夹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咬碎后轻声缓慢地说:“你说——不管我们，你要写出字据来啊——。”

“有么好写的呢，我跟岁新离婚了就跟你们没关系了，你找我搞么子呢？”

“我当初弄你来是有三凭六证的，你到今日儿女都上坡了说不管我们了，你写出字据签字画押我好找政府嘛，我们没人管了呀——。”说到后面竟感到眼角发热，喉咙拥堵。

“你把我弄来搞么子的，你把我当的个么子？刚开始两个伢小，我要教书，她要种田，还要带伢，该有好造孽，你们搞么子克了，为的是哪一个？”

“不能说跟你带伢我的小的就不读书啦？”

“反正我是不管了，该哪个管哪个管克！”他把胶凳往后挪响了一下站起身走了。

我放下筷子立马进了厨房找岁新，她正低着头在洗碗池洗碗。

我躬身上前心疼地对她的背影问:“他要离婚你就没么子说的？”

“我有么子说的呢？！”没想到她火气冲天冲着我来了，让我很是意外。

我的心忽地没先前疼了，有些明白了什么，冷冷地问她:“就是为钱啦？”

“就是为钱！”她不回头下巴一横。

“除了钱还有没别的事呢？”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忽又觉得不妥，声音蔫了下来说:“也不完全是为钱，就说没把他当人。”

“要哪么搞才叫当人呢？”我气急歪头问向她后脑勺。

“您手里有钱放高利贷也要让他受别个的怼，您把他当的么人啦？！”她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哪个跟你说的我放高利贷了，你交人！”

“还要我交人，你前几天都借了几千块钱给人家的！”她转过身来眼里喷着火。

听得此言我噎得半死，喉咙里顿时浇着滚油了，象先前说话已经不可能了，我要喊！

她也毫不示弱，头歪着身子前倾用手指着我，眼睛狂翻嘴皮频繁地咂动象极了电影里的快镜头，脸上一片酱紫色。

我想我的泪管是破裂了，泪水在脸上急爬，我浑身颤抖，站不住不得不靠向墙，背贴着墙，头在上面左右擦动，一头短发带着风。我又捶胸口又抓胸囗，心一阵扭绞般的疼，我太想死了，死了多好，什么也不操心，什么也不想，多安逸自在。

“走走走！”老许不知何时下了桌过来搀我，我不依，他开始拖，“还不走到这里好看！”

我怒而向他:“我不走！我一年苦到头年三十都没得，人家都在团圆，我在团么子？我饭都都没吃，我想不通啊——！”我挣脱他的手，不要命的用头撞墙。

“想不通哪么搞？还想死个人？！”老许吼我。

我顺着墙滑落在地，双手拍地象受委屈了的孩子般的呜呜呜呜地哭开了，泪光中依稀看见小曾站在门口轻蔑地望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着。

老许抱起我拽着我去开大门，起先看见门外有个人的脑袋，睁着一双动物般惊奇的眼睛，那眼睛看着有点熟。门缝开得越太脑袋越多，惊奇的眼睛不下五双，都是熟人。原来门口早已站着一群听热闹的人，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他们来不及闪躲一齐把脸扭向路边，装着望向远方在看一件什么稀奇事。

出得门来，我又被老许强行推上了三轮车，有人时不时从脑袋缝里偷瞄我，待我们走远，那些惊奇的眼睛又一起开始目送我们了，嘴里都象塞了个鸡蛋。

是夜，远近连成一片的团年鞭炮声近乎不曾停歇过，在别人忘情的喧闹声里，我在寂寞冷清的湖中央熄了灯，和衣爬上床，睁着眼一夜不曾睡去，悲，莫过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