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我跟一名外校英语系的女生谈恋爱。恋爱的具体细节我基本上已经忘了,只记得天还没亮,我就要赶着第一班从市区开往大学城的公交,在车里呼呼大睡,有时也会看看窗外往来如梭的人群,琢磨我到底是在干嘛呢。
为了这个女孩,我逃了快半学期的课。她却也没跟我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从没承认过我是她男朋友,也许我只是对她来说一个还不错的朋友。我们坐在草坪上,听她跟我分享她的心事,高中时候的经历,英语系老师的怪癖。我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一个挺无聊的女孩。后来她跟我分享跟她男友的经历,我提起书包站了起来说,你以为我大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你跟你男友的事情吗?而且你从没告诉我你有男友!
她的眼眶红了,委屈巴巴地说,我是昨天才有的,他跟我表白,我真的好感动,还没来及跟你说嘛。
我说,你不用说了。
我坐上返程的公交,斜阳打在身上,挺暖。我想着外面汽车里人的心事,逐渐也变得放松起来。以后再也不用为她早起了。
离期末考试仅剩一周,按我平时的状态,其实混个及格是没问题的。但是坐在图书馆复习的时候,眼前总会想起她跟别的男孩手牵手的场景。我抓抓头发,对自己说,你要清醒,要像个爷们,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们已经分手了!可是我转念一想,我们也从未在一起呀。用她的话来说,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又不是我要你来的。说得真对。
脑海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手机拿起来又放下,制图手稿上的辅助线已经变形,现实跟虚幻连成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圆。我看不下去课本了,去书架上找了一本小说,《挪威的森林》,讲述的是主人公跟一个叫直子和一个叫绿子的女孩恋爱的故事。最后他选择了绿子。可能绝大多数男孩在青春期阶段,都会喜欢直子这样温柔、内向的女孩,但是当他进一步成长,就会选择跟绿子过一辈子。也许是因为绿子身上有更加旺盛的生命力。
我开始对写这本书的作家村上春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又在图书馆借了大部头《1Q84》,读到四分之三就期末考了。不出所料,我挂了三科。除夕夜的气氛紧张,将我引以为傲的爸妈绝不相信我会挂科。电视里蔡明说“生命在于静止。你看王八都活多少年了。”就我自己哈哈大笑。为了缓解气氛,我讲了个笑话:总不会等我去世的时候,墓碑上还写着“曾挂科”三个字吧。(网上看来的)。显然他们并不觉得幽默。
我听够了说教,就骑自行车出去。捷安特,车型挺酷,链条缺点润滑油。我想如果我往北这么骑下去,也许会到北京,再到大兴安岭,然后穿越俄罗斯,最后进入北极圈。我的灵魂属于那里,因为底色一样苍凉。
其实我只是把自行车骑到沿河公园,就下来坐在石头上看远处几个小孩溜冰。为首是个女孩,后面跟着几个比她矮很多的男孩,每个人的脸上都流着鼻涕。天气很冷,他们还是在空地上滑着。后面的男孩摔了很多次,浑身是灰,只有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很自如地在滑着,她熟练地做着拐弯动作,每次在几乎要摔倒了的时候,又变魔术一般调回了正常的姿势。她把手抻进裤兜里,样子很酷。又过了个把小时,那些划的很差劲男孩脱掉脚下的鞋子,跟他们的妈妈吵闹着要去玩鸭子船。他们的妈妈解释了半天,现在湖冻上了,划不了船,可是男孩们还是不依不挠。有几个甚至哭了起来,仿佛是他们的妈妈把这片湖冻上的一样。
女孩也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天黑了。掏出手机,七个未接电话。我抬头,在长凳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她穿的很薄,脚下踩着棉拖,两只不一样的。出来地匆忙。她含着胸,抽动着肩膀。走近一点,发现她是我高中时候的恋人,周慧。其实也不能说恋人,只是俩人互相寄过写满情话的明信片。我在给她的明信片上写满了我在少年时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骚诗,她似乎很感动。她请我去她家吃过她妈妈做的寿司,有三文鱼,蟹柳,紫菜的。周慧的家非常奢华,中间挂着一只好大的水晶灯。
她的爸爸在政府上班,经常在书房里看报纸。周慧穿着一身背带裙,模样可爱。对了,她还有一架好大的钢琴呢。与她家相比,我们家简直像个贫民窟。吃完寿司,周慧给我表演了一段《致爱丽丝》,旋律并不复杂,但是依然显得高贵,典雅。那天,周慧的表哥也开车路过了一会,像是有什么急事,匆匆在周慧爸爸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周慧爸爸也慢条斯理回了一句,他们就出去了。这是我对周慧一家的最初印象。
半年后,周慧爸爸得了肝癌,又过了几个月,他去世了。周慧爸爸其实不是让癌细胞杀死的,而是他从医院的窗台跳下来摔死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包括周慧,她哭着跟我说,医生也说还可以救一救。
后来,周慧家里面的事我就基本不知道了。我只注意到,周慧不再像过去一样跟我说笑了。我写的情诗也无法打动她,她钻进自己的壳里,不见天日。我意识到,也许周慧身上的一部分也随着她的爸爸离开了这个世界,将来有一天是不是还会回来,我不知道。周慧的身体和生活习惯也出现了变化,她开始戴各种款式的胸罩,越戴越大;并且在老师明令禁止的气氛下,还让嘴上涂口红。有一天,刚做完课间操,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她好看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好看吗?当然好看,但是现在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我看到浓妆淡抹的周慧经常坐在别的男孩的车后面大声地笑,她似乎是活了回来,也许吧,笑总是没有错的。可是半年以前,周慧还只坐在我的捷安特自行车后座。为了让她舒服,我安了一只哆啦A梦的软垫,周慧拦着我的腰说,以后这个位置只许我坐,明白吗?我点点头。她说,骑快点,再快点。然后我们就能去北京,再到大兴安岭,然后穿越俄罗斯,最后进入北极圈。
从此我的自行车拒载任何周慧以外的人,有次我的表哥让我骑自行车去火车站接他,我不愿意,差点打了一架。
是周慧先发现的我。她匆匆抹去眼泪,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般,伸出手跟我打招呼。我开玩笑说,大晚上的咋耷拉个棉拖就出来了,跟你老公吵架了?
她点头,然后又摇头,随后又点头。我有点迷糊了,然后她轻轻说了一声嗯。我说,这不对呀,再怎么也不能欺负女孩,她伤到你了吗?
我凑近想摸她的脸,周慧也不反抗,但是我很快意识到这样的不对,时隔多年,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犯这个错误。我咳嗽一声说,没事吧?她说,没事,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我想了很久,才记起周慧的对象好像是那个李明,初中学历,人挺老实。之前老跟我们后面,好像跟一个叫王永的玩的不错,俩人经常对着个MP4窃窃私语。后来李明上技校去了,听说那会他爸就花钱给他开了家餐饮店,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李明经常请客上网,我也去过几回,开拓视野。后来不知道怎么跟周慧搞上了,一开始她不情愿,还问我的意见。我说,我没意见。她说,行吧,随便。然后她就退学了。
我说,夫妻间有点矛盾也是正常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周慧突然说,我好像做错事了。我说,谁没做错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咱们小时候就学过,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她说,要是改不了呢。我说,不可能。她说,李明让我杀了。
我说,老同学的,你别开玩笑啊,人命关天,再说,李明我见过,一米八五的大个,咋能让你杀了呢。她说,情况很复杂,天有点冷,你着急回家吗。我说,我不急,随时都有时间。看见我妈又来个电话,我给摁了。我建议去左岸春天喝杯咖啡,周慧点点头。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才注意到她脖子后面青了一片。咖啡厅在放汪苏泷的歌,甜蜜而浪漫。我点了杯卡布奇诺,周慧要美式,不放糖。我说,厉害啊,能吃苦。周慧说,习惯了,孕后胖了不少,我就是靠喝美式才减下来的。
我问,你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她说,想法很多,但是一没手艺,二没资金。我问,李明咋的你了。周慧说,也没咋的,你现在问我,我都忘了我们为啥而争吵了,只记得李明声音越来越大,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糟心事特别多。我爸走后,我妈也跟变了个人一样,经常跟我抱怨,怪我为什么抛弃她。她眼睛瞎了,看不清路。
我惊讶说,之前还吃过她做的寿司呢。周慧一听笑笑说,她现在可做不了寿司了,跟个脾气暴躁的小孩一样。唉,我经常觉得时间过得真慢,但是遇到你之后,又觉得时间跑的很快。也不知道到底是快还是慢了。我说,不快不慢,一天二十四小时。
她说,我经常想,如果我坐一辆火车,漫无目的地一走了之,到另一个城市,换一个生活,那会是怎么样呢,我连名字都可以换,你觉得行吗?我说,行是行,但是难度颇大。她说,我也觉得,所以我信教了。北街菜市场后面有一座天主教堂你去过吗,里面有个姐姐跟我是好朋友,她第一次见我就觉得跟我有缘。我说,心里有个寄托,挺好的。她说,其实我不像那个姐姐一样虔诚,只是心里有事的时候,需要找个人说,就去她那里说话。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我都忘了,就记得我一推,李明就倒在后面的墙上了,然后一动不动的,像块教堂里的石头。
我说,说不定他只是晕了,你现在回去,保准他没事,如果他还有气息,赶快送医院。她说,医生把他治好了,然后他再打我?我说,那是之后的事了,如果忍受不了你可以离婚,但是你把他杀死了,你要坐牢的。她说,你说得对。我说,基本常识。
咖啡见底了,她接到个短信,李明说他没事,让她赶紧回去。我不知道该祝福她还是怎么,只觉得天还怪冷的,咖啡屋的暖气不够给力。她说,你在哪个城市读书来着?我说,上海。她说,电视里见过,怎么样?我说,很大,都是人。她点点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家就住在附近的小区。我想送送她,觉得没必要。我挥挥手,她刷卡进了小区大门。保安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把车头摆正,没戴手套的双手死死握住车把,双脚悬空拼命地踩,体内积攒的一点点的暖意跟寒夜的冷风对抗,我想,就这么骑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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