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07年大学毕业，我来到了离家比较远的江苏省吴江市，来了之后才知道在这个地方大多都是工厂，能找到的工作也都和这些电子厂息息相关，吴江有一个人才市场，周六周日会有招聘会，我进去转了一圈，发现里边不是一些中介在替厂里招人，就是一些工厂自己在招一些骨干，我是不愿被束缚的，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愿去工厂上班，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挤出市场想在旁边找个地方吃饭
“找工作吗小姑娘？”路边一位阿姨操着一口苏北口音喊我
“你们是什么工作啊？”我走上前问
“走，去我们店看看。”她带着我来到了人才市场后面的一条街，拉开了一家店的卷匝门，这是一家很简单的店，除了卷匝门甚至连个玻璃门都没装，门前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一部座机，和一个记事本，旁边放着一摞纸和一支笔，里面摆着一张破旧的双人沙发，墙上贴着各个厂的招聘简章。这是一个中介，吴江这边像这样的中介太多了
“看看，想进哪个厂？”那位阿姨问
“我不太想进厂，我还是想找一份相对比较自由点的工作，谢谢阿姨了。”说完我就要离开，那位阿姨却喊住了我
“小姑娘，我问一下哈，你多大了？什么学历啊？”
“我今年20，大学刚毕业”
“是这样的哈，我们这呢缺一个销售，工作比较自由，工资一个月底薪1000，另外还有很高的提成，还包吃，你看看你感不感兴趣？”
我知道其实她所说的销售就是和他一样的中介人员，负责招人，再收取中介费，我对这毫无兴趣，婉言谢绝后转身离开
“你好好想想啊小姑娘。我看你是个大学生才让你来的”她在我身后喊
人才市场附近有一条小吃街，那条街很窄很脏，因为靠近工厂所以人特别多生意也很火爆，我在其中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点的店要了份炒面，和老板寒暄了几句发现我们居然还是老乡，老板对我就更加热情了，还在我的炒面里多放了个鸡蛋。可是吃完饭结账的时候才发现钱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在人才市场挤的时候被人顺走了，我尴尬的冲着老板笑笑，老板却豪迈的说“行了妹妹，今天这顿我请你了，都老乡呢，谁出来不会遇到点困难”
我感激的对老板说了好几声谢谢
虽然这顿饭是解决了，可是接下来我还要生存啊，工作也还没找到，不知不觉我就又晃悠到了那家中介前
“怎么样小姑娘，想好了？”那阿姨看见我又热情的问
“嘿嘿……”我抬头冲她尴尬的笑“阿姨，你刚才说的你们还管吃对吧？”
“是的，是的，一天三顿饭你要愿意都可以和我一起吃。”
“好的，我想好了，我愿意。”
“好，那你明天早上就来上班吧，要早点过来，我们这早上七点就要开门了”
②
于是就这样开启了我正式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上班后才知道这家老板简直‘土豪’。人才市场外边两条街上十几家中介有三分之二都是他的，昨天那个阿姨是老板的丈母娘替他看着其中一家店还管着这十几家店的员工，每个店都不大，一间房子十平米左右装修摆设基本一样，每个店里都有一个人看着，这个人每天把来求职的人登记好，再收取报名费和中介费，第二天早上统一把他们带到老板丈母娘的店里集合，再由老板娘带着去厂里面试。
那时候报名费是每个人20块钱，这20块钱就是我们自己的提成，不用上交，每天只要有人就可以有钱这还不错，至少我不用过的太惨，中介费是男孩300女孩100，是要开票的，说是如果进不去厂会凭票退还中介费。
第一天上班我在店里守了一天，没有一个人过问，我多少有些丧气，阿姨就开始说我，“看到有人经过的时候你问一下他啊，有的人不好意思，你要主动开口问他才行。”
我嘴里说着知道了，可是却始终喊不出来，直到晚上快要下班的时候一个女孩进店里问我哪个厂招人，我推荐给她后，她很爽快的交了所有费用，所以上班第一天我虽无聊的待了一整天，但却轻轻松松的挣了20块钱提成。心中大喜，这个女孩点起了我的信心。那天之后我不再那么看重面子见人就很热情的招呼，加上我又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给人莫名的信任感，所以招的人是几个店里最多的，每天我自己也有大概一百块钱的提成，日子过得也还滋润。
大概一个星期后的早上，阿姨跑过来对我说“中达停招了我告诉你一声，但是有人问这个厂的时候你还要告诉他这个厂是要人的”
“那到时候别人进不去怎么办？”
“进不去老板不是说中介费全退吗，跟我们没关系就别操那份心了”我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想法，但终究也没多说什么
我招的中达的人倒是不多，有来问的我也就建议他去别的厂了。其中有一个男孩非认着中达不可，其他厂哪也不去，我终究是不忍心，就告诉他中达不招，那男孩还骂骂咧咧的说我们中介没本事什么的。
张震涛是另一个店的店员当时刚好在我店里串门看到后就说“小心被阿姨知道了你肯定少不了一顿训”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我冲他眨眨眼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前一天招的人去阿姨店里集合的时候，在人群中又看到了昨天要进中达的那个男孩，尽管我告诉他中达人招满了，进不去，他还是不相信我，又从别的店被骗过来了，我心里说不上来的一阵恼怒
“怎么样？这种人就是傻，活该，你告诉他实话，他觉得你没本事，转眼又被别人骗了，善良有什么用？”张震涛趴在我耳朵旁边低声说
“你闭嘴”我没好气的冲他低吼
③
那个男孩之后我似乎也想开了，碰上这种死犟的人，受骗是他活该，我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似乎也就变得心安理得了。
很快厂里的招聘旺季结束了，大多数的厂都停招了，而我们中介的生意却丝毫不差，每天都有受骗的人，他们有的交了钱进不去厂，开始来到中介闹，遇到这种事还是要交给老板处理的。我平时很少能见到老板，他只有在有人闹着要退钱的时候才会出现。
那天阿姨的店里围了十来个人，吵着要退钱，很快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店门口，车上一下子下来了四五个身材健壮的男人，他们围着一个长的又高又胖的男人，男人手臂上纹着大花臂，脖子上带着一根很粗的金链子，那是我第一次见老板，给人莫名的压迫感。来讨要中介费的那群人刚才还气焰嚣张，看见老板过来瞬间一个个都不敢再大声说一句话。当然也有胆大的会直接报警，但是老板他们和派出所都是有联系的，当着警察的面会按照票据上所开的中介费的50%退还给求职者，剩下的那50%说是服务费是不退的，警察也会帮着说，“人家给你忙活半天肯定也是要收费的。”就这样求职者也只能妥协，而拿到钱离开派出所后等待着他的就是一场毒打，老板放话“以后都别让我在吴江看见你，见一次打一次”
长期处在黑暗中是容易麻痹良知的，而我的良知就是那样一点点被麻痹的，直到一天一个叫武晴晴的女孩走进了我的店里，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特别清纯可爱，她问我还有哪个厂招人？我看着那么漂亮可爱的女孩不忍心骗她，就告诉了她一个当时还在招的厂，那个厂比较小，工资没有其他大厂高，我问她愿不愿意去，她说愿意，随后就交了钱。然而就是那个唯一在招的小厂她也是没有通过面试。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再次来到我的店里“姐，我能在这坐一会吗？”她看着我小声说
“好啊，你进来吧。”我让她进屋，和她简单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开始忙自己的工作，她一直很安静的坐在那，直到晚上我要关门下班的时候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要下班了，你准备去哪？”我问她
“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去”她低头小声说
“旁边的小宾馆还算干净也挺安全的，我和老板认识，房费一天才30块钱，你看要不要在那先住一晚？”
“姐，现在我身上，就只剩下十几块钱了……”武晴晴的话里夹杂着一股哭腔
“怎么会弄得这么惨呢？”
于是武晴晴告诉了我一些事，一些她们被老板娘带着离开中介后的事。
老板娘带着他们离开中介后会直接带着求职者来到厂门口，然后让大家排队领一张表格，也就是印着厂名的求职简历表，让求职者填完，再说这个表格是收费的，一张70，大家就是再不情愿但已经填好了就必须得交啊，然后交完`表格费`还有`厂服费``厂牌费``体检费`总之就是你身上有多少钱总有办法让你掏干净的。而真正开在票据上的就只有中介费而已，并且这一系列的费用都是在厂门口收的，旁边就是厂里的门卫，保安，工厂里面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一人过来制止，这也打消了不少求职者的怀疑。
原来中介在吴江已经悄无声息的和厂家甚至派出所形成了密切的合作关系，所以尽管他们知道全部真相也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心里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愧疚的不敢抬头再看一眼那个无助的女孩。关了门我带着武晴晴去吃了顿饭然后把她带去了我家。
④
旁边中介的小混混知道了我和武晴晴的关系，跑到我的店里来问“那个女孩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怎么安置她说实话我没想过，我这虽然挣得钱不算少，但是每天拿提成，真正下来也存不住什么钱，光让她在我这住还行，可是生存不光光是有个地方住就行了。本来想着让她在附近先找个工作，只是这个想法也还没征求过她的意见。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
“怎么安置她关你什么事？”我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过来准没好事
“是这样的，松陵那边的`皇宫`你知道吧？”小混混凑到我面前说“我和那里的老板认识，前几天见面还说让我给他找几个漂亮的女孩”
皇宫我虽然没去过，但也知道那是家夜总会，也总听人提起里面存在着很多见不得人的皮肉交易
“你想都别想”我严词拒绝
“别急着拒绝啊，你知道送一个人能挣多少钱吗”那个小混混得意的看着我“送去一个人`皇宫`的老板给五百，另外这个人要是出台的话，她的出台费会和你三七分，她三你七”
我心里一时被惊的说不出话，这已经不是`黑中介`那么简单了，这是什么？拉皮条吗？还是`贩卖人口`？
见我不说话那小混混继续说“夜总会出台一晚上至少一千起，这样你坐在家里不动一晚上就能拿七百，怎么样？比你在这招人强多了”
“我警告你，你敢动她，我和你没完”我恶狠狠的威胁道，尽管我知道我的威胁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他对我说这些，看似来找我商量其实就是来告知我一声，这还是看在我老板的面子上，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惧
我告诉了武晴晴这人对她打的什么主意，让她远离他，别和他说话，我还向她承诺，这两天我会帮她筹点回家的路费，把她送回家，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⑤
晚上武晴晴没有再回我家，我愤怒的去找那个小混混，他却满是嘲讽的说“我只是给她提供个工作，又没强迫她去，是她自己愿意去的好吧，选择权在她自己手里，现在的女孩都开放的很，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管她那么多干嘛？”我被噎的说不出话，确实我很认真的告诉过她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如果不是她自己愿意，别人又怎么能够逼得了她。
一连三天我都没见过武晴晴，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也不敢去想那些，只是看到我家里还放着的她的行李，想起她那张可爱的笑脸会觉得惋惜
第四天早上我照例去上班，走到店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她正蹲在门口等我，脖子上围着条围巾，我还纳闷现在天气已经转热根本就用不上围巾。
看见我过来她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我，把买来的早餐递到我手上。
“这天你带条围巾不热吗”我指了指她的脖子。
她红着脸低下头不敢看我，我上前扒了下她的围巾才看到，脖子上密密麻麻全是些青紫痕迹，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趴在我身上呜呜的哭，听着她的哭声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都是我，是我害得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可恶。
那天武晴晴就回老家了，我问她为什么突然又想回去了，她说这三天挣了一千多块钱，回去也可以向家人交代了。她还不懂在父母眼里，再多的钱也没有她重要。
临走时她对我说“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后别这么傻了，外面人心险恶，一个女孩要好好保护自己，别那么轻易就相信别人，还有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摸了下她的头
“不，我能感觉的到，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是好人”她眼眸清明的看着我，看的我心里发虚
送走了武晴晴后张震涛说“这女孩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夜总会那种地方，一旦进去过，体会到那种钱来的容易了，以后只要是没钱了她还会再回来。”
⑥
那天之后我提出了辞职，阿姨百般挽留不过，最后老板还亲自过来留我
他说“我知道像你和震涛这样的大学生是看不起这样的工作的，可是这社会本来就是一个大染缸，我以前也不过是厂里的一个小保安，也曾怀揣正义最后被骗的很惨，我曾经睡过桥洞，每天去超市靠那些试吃的食物果腹，最后才明白别人的一句`你是个好人`根本一文不值，你现在还年轻，还没经历过现实的摧残，所以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看着那样一个一米八的大胖子坐在我旁边说出自己曾经不为人知的那些过去是让我感到很意外的，我竟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软。
“是的，我还年轻没经历过您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体会不了您当时的感受，曾经我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而我自认为自己是属于`白`的，我从没想过要让别人跟我一样`白`，只是不想让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黑`，就算社会是个大染缸我也想尽量保持住自己原有的颜色”
听了我的话老板若有所思，“好，我希望十年以后这话还能从你嘴里说来”他站起身点了点头“以后如果还留在吴江，遇到什么事，尽管来找我”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⑦
多年后我随着公司去吴江出差，张震涛知道后打电话说，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我去了他的公司，听说他现在自己当了老板。
“合盛劳务派遣”我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招牌
“需要找工作吗？”一进门前台的女孩就热情的迎了上来
“现在你们怎么收费的？”
女孩显然被我的问题问住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之际，张震涛从里面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逗我们家员工好玩吗？”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干中介啊？”
“现在的中介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张震涛说着领我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说，我离开后没两年中介就经历了一次大整改，用工企业自己招聘困难，于是就和派遣公司签订合同，以前所谓的中介费现在都是企业出，派遣公司只负责输送人员即可，不仅如此，企业为了留住员工还有高额返费。他还说，现在别说向求职者收取中介费了，就是给着钱，恨不能把人当祖宗似得供着，人还是越来越难招，像以前的那种盛况早已不复存在了……
走出张震涛的公司，站在那条曾经无比熟悉的街上，抬头看了眼天空，才发现今天天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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