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那日看到余华写小时候装肚子疼，被父亲当阑尾炎发作手术切掉，他写的很有趣，让我也想起自己小时候关于生病的伎俩了。

从记事起我是常生病的，病一来支气管便和漏了气一样吭哧吭哧响个不停，发烧，没食欲。请假，父亲也上不了班，一天两次带我去医院打针，严重时还要住院，从此一直对医院抱有恐惧，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穿起了白大褂。好起来之前父亲的眉头是解不开的，一天要无数次摸摸我的额头，把冰凉的体温表夹在腋下，还会检查是不是夹紧了，因为有一次我怕冷就偷偷隔着棉毛衫试体温被他发现。在家病休的时候，父亲对我千依百顺，他本来对我是百依百顺的，这下更是连弟弟都必须让着我。母亲会为我专门加小灶，想吃什么家里若没有父亲立马推出自行车去买，我趁机变着法儿想花样，父亲一点也不厌烦，见我多吃了点便很开心。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全不懂得父亲和母亲是如何的心焦，是多么希望我能早点活蹦乱跳起来。生病可以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有时甚至可以逃掉考试，可以想吃什么便买什么，一家人围着团团转，还可以睡懒觉，看许多小人书，若家里有电视机的话，大人会让看一整天。有着这么多好处，这些好处足以抵消身体的不适，抵消独自在家没有伙伴的寂寥，因而生病时我是窃喜的，甚至希望这病最好慢点去掉，还特别不情愿病在礼拜天，就像今天不情愿三八妇女节的半天休恰好被周末充掉。因为一贯学习好，落再多的功课也不在话下，父亲更是一昧由着我想什么时候上课都行，母亲在家里向来大事小情都不做主，我的目的很容易达成。那些年他们都习惯了，我过一段便要病一次，用父亲的话说，是固定向医院交了税我才能长大。

生病甚至成了我的杀手锏，平日好的时候若是有没依着我的，又或者和弟弟争吵不过，我果断会在冬天的夜晚只穿秋衣秋裤，站在露天的院子里泼天泼地哭闹，逼得父母答应要求，以及我永远是对的弟弟不准再欺负姐姐之类。母亲气到了是不理会我的，但也不来骂我，我便使出第二招，蹬掉鞋袜去亲近冰冷的水泥地。地上真的很凉，我才不怕，知道父亲马上会过来哄我，把我抱回屋塞进被子。我趁机哭得更响，用手脚去踢打父亲，仿佛是他让我受了天大的委屈，然后总是他妥协，我得意地擦干鼻涕，用胜利向弟弟示威。

那样的我，非但不可爱，简直讨人嫌，还长得像根竹竿，不活泼也不漂亮，怎么就被父亲当了个宝？想起来真是羞惭又幸运啊，暴躁的父亲怎会有那么深的耐心来容忍我？莫非真是像他说的那样上辈子欠了我的，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想办法摘。所以现在每每见到父亲疼女儿，我的心总是会暖到要融化，且固执地认为，男人都该有个女儿，否则满腔的侠骨柔情何以安放？

我也装过一回病，好在没有个当外科大夫的父亲，所以结局比余华好得多。

那次春游又是瞻仰方志敏烈士墓，都去过好几次了，回来还要写篇作文交，我们都不怎么开心。刚到就下雨了，淅淅沥沥地不停，早上母亲叫带伞可我嫌累赘，这会儿和同学挤一把小伞湿了大半边身子，冒雨冲回家便已湿透。母亲大概早料到了，已烧好一锅热水，把我洗净换上干爽衣服钻进热被窝，弱到经不起风的我偏偏经了雨，够她提心吊胆一阵的。

我睡到天黑，迷迷糊糊感觉有手来探额头，是父亲，他和母亲低低地说好像不发烧。灯光橘黄，被窝干净温暖，厨房里飘来诱人的香气，我头脑清醒，四肢百骸轻松无比，肚子正咕咕地叫着。我可不愿这么早醒来，一想到那篇作文，就暂时顾不上辘辘饥肠了。每次学校组织活动我们都如临大典似的激动，可必定少不了的作文真让人兴味索然，春游、秋游、运动会、看电影，每年至少要写两回。今天这个地方已来过三次，我不知道除了“苍翠欲滴的松柏”、“庄严肃穆的陵园”、“红领巾是烈士鲜血染红的一角”之外，自己还能想出什么新意。明明路上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老师却说只能写“怀着沉重的心情”，我不喜欢这样的作文。

瞬间有了主意，我于是翻个身，咳嗽起来。

父亲一直坐在床边，见我醒了，便俯下身问是不是难受。

我闭着眼嗯一声说喉咙痛，接着又挤出几下干咳。父亲说淋雨冷病了，要吃药。

我拿着黑乎乎的药片有点害怕，不知道没生病的人吃了药会不会死。不过从不承认错误的我还是勇敢地吞了下去，和死比起来，那篇作文更可恶。

病了许多次的我太知道怎么装出一副虚弱和可怜的样子。我恹恹地斜靠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咽下母亲特意熬的白粥，配着几根榨菜丝。弟弟他们在外间吃饭，闻着鹌鹑蛋烧肉的香味，我只能偷偷咽口水。

因为没发烧，父亲只给我口服药让屁股终于逃过一劫。我请了三天假，在家吃泡泡果吃到嗓子真的痛起来。

第四天是礼拜六，那时单休还要正常上课，我打算干脆再赖一天下周去学校，父亲自然是随我的。这几天除了吃就是躺真是有些无聊，这天学校放学早，天气也大好，邻居小伙伴们回家丢下书包就出来玩。男生滚弹珠扑画片，我和几个女孩在地上划了方框开始跳房子。

不一会儿便跳出一身汗，我脱了外衣丢在一旁继续玩得欢，马路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抬头看见班上几个同学。原来是班主任见我几天还没好，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特意派生活委员和组长们来看望。同学们亲眼目睹了我的“幸福”生活，一脸的羡慕嫉妒恨，也带给了我一个忐忑不安的礼拜天。

期中考试语文我还是拿了第一，因为作文题目不是《记一次难忘的春游》。班主任讲解完试卷后隐晦地批评了某些同学虽然成绩不错，但学习态度不端正，好孩子应该诚实。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