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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辈子,我一直在心里跟自己说要逃出这桩婚姻。到头来,六十多年了,是阎王才拉开了我和福初牵了半个多世纪的手。
一晃眼,我与福初相识有60多年了。近些年来,我的牙齿一颗一颗脱落,到现在已全部掉光,咬食物全靠牙床。有些如桔子、面包之类较软的食品用舌头与上颚瘪瘪直接吞进了肚子。最近我的腰有些酸痛,腿脚也没那么麻利,挎个篮去菜园子里摘点菜后背都要出一身汗。
在外人看来,我是个身体硬朗,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与我经常聚在一块儿拉扯家长里短的三娘早段时间也撒手人寰了,我就如一叶在风雨漂打下的孤舟,随时都有可能葬身大海。儿女们虽然都还算孝顺,我衣食无忧,就是心里空落落的。
我与福初携手同行,相濡以沫六十年,三年前他走了,撇下我一个孤苦的老婆子与满堂儿孙捷足先登去了天堂。站在家里这栋几次翻新的楼房里,厅堂的神龛上,福初炯炯有神的目光与我柔和的眼睛相望,那些在脑子里沉睡了多年的往事又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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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初撒下我独自登仙一䀹眼就三年了。他一生勤劳节俭,憨厚老实。每天清早五点多钟鸡刚打鸣,他就爬下床,潦草地扒了几口油炒饭,便踏着月光,伴着星星,挑着箩筐走崎岖的山路去县城,串街走巷叫卖。
中午了,他舍不得花钱买吃的,下午从县城回家又跟家人炫耀:“我身体好着呢,可以几餐不吃饭。”晚上九点他早早入睡,在他醒着的十几个小时里,他的双手从未停歇过。他的身影不是在黄土地里忙碌就是挑着扁担往返在家与双峰街的路上。
福初经常是上午刚卖完青菜和竹扁担、刷把、竹篮、扫帚各类自制的手工制品,下午又挑起六七十斤重的米酒送去县城的小商铺。步行山路去县城一趟就是十多里,回来又是步行十几里。往返两次,四五十里路,衣服湿透被风干又湿透又风干。福初舍不得掏出一块钱坐班车,每天都是步行往返于家与县城。
福初一生无病,除了最终夺去他生命的中风。他爱跟家人自吹,自吹时带一种调侃医生的语气,说如果世界上都是他这样的金刚不坏之身,医院都得倒闭,医生都得改行。
确实,在福初七十岁前,他几乎没抬脚进过医院的门。福初七十岁那年,头次中风,医生诊断为脑血栓。在家附近的小诊所吊了几天盐水,竟奇迹般的好了。病好后,这瘦削的犟老头又能挑起两百斤的担子健步如飞,小卖生意照做。邻居们见了翘起大拇指,啧啧称赞:“福伯比好多年轻力壮的后生崽都强。”
上自家后山砍一段细竹,刨成扁担,削成筷子,编竹蒌,织竹篮,一把斧头,一把刀,一根凿子,就能解决我们老两口的日常生活开支了。然后再用自家地里的粮食酿制点口感醇醇酽酽的米酒,再上后菜园摘上几把清脆鲜嫩的蔬菜,赶清早与星星月亮一道,跑十里外的县城去卖。每天得来三四十块钱,我俩的生活开支卓卓有余,剩下来的钱聚少成多,存到镇储蓄所。
福初第二次中风距第一次中风五年多的时间。他就像一个推不倒的不倒翁,你推它,它晃一下,依然挺立。福初在床上躺了几天后,照样能挑箩挑担,行走的小卖生意照做,只是体力渐渐衰退。一次,他撒网在池塘边扑鱼,一个趔趄,栽入水不深的池塘,浑身湿漉漉的。
劳动是老伴福初的爱好,勤劳成了福初骨髓中一部分,我和儿女们怎么劝阻都无用。
两年后,福初七十八岁,第三次中风。这次他再也不如前两次幸运,瘫了右半边身子。这一场厚重的严霜,把福初这一株挺拔的菜苔,打得焉耷耷的。好在,他自己每天坚持在屋前屋后走动,尽管每次都大汗淋漓。我和女儿也轮流按摩他不能动弹的右手和右腿,福初最后的两年才不至于缠绵病榻,他能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洗澡时,我一手扶住他,一手给他搓背。
这一天,福初见我手头有闲,拄着拐杖,艰难地用左手左腿支撑着残手残腿一步一步挪到靠椅上坐好后,用商量的口气温和地对我说:“秀英,你看我的头发又长长了,能给我剃个头吗?。”
“好,好呀!”我边说边往卧室里走,我记得剃头刀就放在我们当年的妆奁,那个猪肝红色的衣柜抽屉里。
这把锈迹斑斑的剃刀用了四十几年了,每次福初用剃刀之前,都会搬来那块巴掌大的磨刀石,把土黄的锈迹磨去,光亮锋利的剃头刀在幼童时期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头上操作,如同割草般麻利,头发一扎扎往地上落,露出青色的头皮,小小的光头。这时,福初收拾好工具,功德圆满地笑。
我磨刀不在行,刀片在磨刀石上尖锐的声响刺得我耳痛,于是,刀磨得不利,我便把它弄到了福初的头上。我的手抡动刀柄,刚一使劲,沙粒大的血滴就从福初头皮的各个毛孔里冒了出来,福初的头一晃。
“痛不痛!”我大吃一惊,忙问,慌忙跑屋里扯下来一大条白色的餐纸往福初的头上敷,还好,只是少量的血珠。
“秀英,别慌,慢点,没事!”福初用笑容安慰我,第三次中风后他说话没之前利落了,“难为你了!”
“好,别说话!”我抡起剃刀的手更是小心翼翼,轻起轻落,一个小时后,福初的白发终于被我一根根剃光了。我从衣柜里找来他从来未带的军绿色棉帽,把护耳朵的两个护檐翻了上去。脑血栓,保护头部很重要,尤其是初冬严寒季节。
没想到,这是福初活着剃的最后一个头。
那天中午,我和福初搁下饭碗后,坐在火炉旁聊了好久好久。孙女凌儿正回娘家坐月子,襁褓中的婴儿昨夜折腾了一晚上,孙女与曾外孙都没有睡好,白天与孩子补觉。
我和老伴聊到许多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你还记得吗?当初...当初我家穷,我们结婚时盖的花被子是从隔壁三娘家借的。”福初的舌头有些打卷,口齿有些含糊,“当时你父亲是准备了新被子做为你的嫁妆的,可他...他看到我手里的捧着接亲礼是块不足三斤的猪肉,嫌寒酸,二话没说就抱起被子往里屋的铺上撂。”
“怎么不记得了,我爹爹截下新被子的事被你埋怨了几十年了,那时你们家穷得叮当响。”我望着福初那残废弯曲的小指轻微动弹了一下,不急不徐地笑着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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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生活真是苦呀!身边找不到几家富裕的人家,福初的家里比其他的人家更是艰苦。他十二岁失怙,我的婆婆,他的寡母求四娘,抚育他兄弟六人,三十岁开始守寡。福初是家里的长子,寡母带着他们时常食不果腹,四弟,五弟,六弟先后夭折。
二弟是我嫁到他们家那年走的。十八岁的二弟拜了弹棉被的邻居肖师傅为师,那时弹棉被是行走生意,二弟背着行李随师傅外出弹被子。回来的时候,只有肖师傅一人,二弟从此没再回来过。听说是在外面感染风寒不得而治身亡了。为此,我的婆婆对肖师傅与他老婆仇恨了一辈子,婆婆也怨我八字不好,刚到他们家的那年她就没了儿子。
当年我嫁入胡家十七岁,是个标致的姑娘,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下一个挺拔的葱头鼻,唇红齿白,皮肤细腻白嫩,身材匀称。如今这身材干瘦了,满脸皱褶。我姑姑做的介绍,当时,我死活不同意嫁过来,提出了一些过份的要求。
解放后已经不时兴新娘子坐大花轿了,可我结婚偏要坐。嫁过来后,正是全国扫盲时期,人家都是白天上工,晚上读夜校。我偏不,我偏要读日书。当时,我婆婆心里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一心只想逃离这个穷苦的家。
后来,我婆婆求四娘终于找到朝我发火的引线了。
我嫁入胡家十年后才生育头胎,未能及时传宗接代本已属罪大恶极。一次意外的事更是让婆婆揪住我的小辫子紧紧不放。
一天,我娘家最小的弟弟明凯放学后来到我家,他从土黄色的,镶嵌了大小三个补巴的单肩书包里掏出来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那纸折成了信的形状,明凯伸手把信递到我手里,喘着气说:“大鹏哥叫我交给你的。”
话的尾音刚巧砸入从里屋端一盘稻谷喂鸡的婆婆的耳朵,我用眼光制止明凯继续说下去,吩咐比我小十二岁的他:“六弟,你先回去吧,等下爹娘不见你放学回家会到处找你的。”
明凯朝我挤眉弄眼了一番后,晃着硕大的头跑远了,也没跟我婆婆打招呼。
我刚要把信随手塞进尼龙布外衣口袋里,婆婆挥舞着扫帚朝我打了过来,破口骂道:“打死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怒不可遏的婆婆追赶着我,嘴啐了一口,“打死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娘,你这是干嘛?”福初肩挑着一大担湿柴,边往地上撂,边责问婆婆。
“干啥,你问问你的好媳妇,你问问她干的什么好事。”婆婆把扫帚往地上一蹾,瓮声瓮气地说。
“秀英,怎么回事?”福初拉住泪眼婆娑的我往土砖屋里走,边说边用沾了黄土的衣袖为我揩眼泪。
我掏出上衣袋里的揉成了团的信纸,在福初面前展开,那上面是弯弯扭扭的字迹:“我亲爱的秀英妹妹,我爱慕你已久。今晚北大坪放映一场好看的电影,期待你同去。”落款是大鹏 。
我边读信边用眼睛的余光瞥一眼福初,福初面无表情地扫视着那张写了二十多个字的纸,过了一会儿笑意盈盈地说:“哦,原来没什么嘛!”我的心里荡漾了一下,我对福初的好感和爱情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了。
福初不识字,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胡福初”三个字外,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斗大的字识得一箩筐。他经常拿着写满了乌黑的,大小字体的纸眯着大眼睛跟我笑:“秀英,你看,这些字大若黄鳝,小若蛆,点长点短似蜡烛。”我听后,不禁莞尔一笑,不知道这么形象的连环三个比喻是谁教他的。
情书事件就这样过去了。自十七岁结婚后,我心里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大鹏哥也渐渐疏远,何况,有夫之妇与丈夫之外的男人暗通款曲,在当时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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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欣喜地聊着过去的点点滴滴,遇兴奋处福初瘦巴巴的僵硬的手掌也激动的抖动着。
自老伴第三次中风偏瘫后,你对我和子女、孙子孙女们说话越来越客气,细声细气 。我拿个尿壶扶着他解个小便,他还要满眼蓄着感激的目光,中气不足地说:“多亏了你,让你跟我一起受罪。”我摇起满头斑白的头发,“不累,不累,不受罪!”扭转过脸泪就往外淌。我擦擦眼,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
老伴对孩子们更是客气,他自十二岁丧父,便独自谋生,至第三次中风,六十多年间,从未停止过劳作。七十八岁那年中风之后,他屡次颤颤巍巍地走到我们身边,在我和儿女们面前满怀感激和羞愧地说:“我如今成了废人,全赖你们照顾周全。”曾经,邻居们都交口称赞他是一头劳累不坏的铁牛。如今这铁牛双蹄废了,自感百无一用。孩子们总是劝:“爸,别这么说,谁都会有老的一天,谁都会有没用的一天”
红光闪耀的火炉上,围着一床炭火被,老伴眼睛里的柔光渐渐暗淡,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又抬起来,刚抬起来又垂下去。
“爷爷,你去床上休息一下吧”孙女凌儿起床吃午饭,她轻声唤了老伴一声。
“好!”老伴挪动着瘦削的身躯,拄着拐杖,哀叹,“坐下去就起不来了身。”
一分钟后,不足十步远的老伴的卧室里传来了木头倒地的声音。平时老伴午餐后都是在炭火旁坐半个小时左右,打了盹,我陪他聊会天,就去睡觉。
“爷爷,你怎么了?”孙女用双手去拉,然后大声喊我,“奶奶,快过来。”
只见老伴僵硬地卧倒在床上,一条腿垂下床沿,他使劲地“啊,啊”哑声叫唤,喉咙里却再也发不出其它的声响。
凌儿着急着拨打儿子的电话,医生的电话,我在床榻旁轻声呼唤:“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福初用那只未残的左手使劲地捶打着脑袋,他一定是头痛欲裂,“啊……啊……”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其它声音。
医生和儿女们时赶到时,老伴的舌头已经有点僵硬了,捶打头的那条手臂也垂到了胸前,四肢也有点笔直僵硬了。我握住他那双尚存余温的手放进棉被,把他的手脚并拢。
凌儿搬来电炉放到一条长条木板凳上,通上电为老伴取暖,赶来的表弟摇摇头说:“这是多此一举,你爷爷已经不知道冷了。”
医生在福初的手上扎针时,摸索了半天才找到血管,扎好针后,吩咐了我和家人一句:“明早,看情况,有好转就还有救。”说完,接了女儿给的药水钱,迫不及待地跑了。
老伴儿的情形越来越不对,他的手脚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张开嘴巴喘不过气来。表弟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形扳开老伴的眼睛,只见灰色的眼珠黯淡无光了,表弟叹了一口气,说:“没救了,瞳仁都散了!”
大女儿,孙女,哭成一片。
“老头子,你还不能走呀,你心心念念陪你睡了二十年的孙子,还有你的小女儿一家都还没赶到家,你要等他们。”我趴到老伴耳边叫唤。
老伴听了,两滴浑浊的眼泪顺着他灰色的脸颊流下来,滚落到棉被上,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除了胸脯还在急促的起伏外,他身上的大部分器官已经提前走向死亡了。
广西到湖南的路途可真是遥远哪,我的老伴儿睁开嘴巴,在弥留中苦等了一天一夜。远在广西的小女儿一家,及孙子孙媳小曾孙是第二天下午赶到的,后来听说他们也很着急,在高速公路上堵了四五个小时的车。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从广西赶回的儿孙们回来了,一家子围在老伴的病榻前,个个眼角滚落着泪,小女儿哭唤爹爹,老伴儿不应,孙子呼喊爷爷,老伴儿也不应了。
晚上九点多,孙子守在老伴的病床前,忽然听到孙子的喊声:“大家都快来,爷爷醒了,爷爷醒了!”只见老伴用尽毕生的力气睁开眼睛。他,早己经不是那个可以肩挑两百斤的老头了 。“爷爷,我们都回来了。”孙子紧攥着老伴的手大声喊。
“嗯!”老伴用鼻子里应了声,眼睛慢慢地合上,鼻孔还残留一丝热气。
我握住老伴的手,手还是温热而柔软的。
“大家别滴眼泪在逝者身上,要不老人家会走得不安心的!”
“快要咽气了,嘴巴都睁了一天一夜,用干净的手抹合。”
亲友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老伴的嘴微张着,再也没抹合,可能是还有许多未尽之言话要跟子女们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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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坐过的竹靠椅旁留下了二十多颗他用剪刀从各式旧衣服上剪下来的花花绿绿的扣子,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抓起来,放在手心摩挲着。泪又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这天,我来到老伴卧室隔壁放谷仓房间。老伴曾跟我说如果他先走,在他走前给我留了一笔钱给我过老。我打开闲置了多年的空杉木谷仓的盖。这里成了老伴堆放旧物的百宝箱,各式各样的家用工具扳手、锤子、凿子,信迷信的工具竹卦、令尺、手工凿钱纸的凿,做鞭炮用的工具,一大塑料袋的火药,引线。听福初生前说过,他给我留的过老钱就放在白色蛇皮袋里。
我从谷仓里翻到蛇皮袋,蛇皮袋里装满了一大袋旧衣服,一个深黑色的磨掉了大片大片油漆的人造单肩皮包埋在旧衣服底下。这皮包是福初病前做小买卖生意放零钱用的,那时,他经常把它挂在胸前。我一手把皮包捧在胸前,颤抖着手拉动掉漆的锁头。
黑皮包里面是一个足有两斤重的大纸包,二层薄报纸包的,薄纸里面包裹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四四方方的又用报纸用皮筋扎紧了。掀开颜色泛黄的报纸,一本朱红色的存折,赫然印着存款二万的字样。
存折底下是另一个塑料袋,晃动一下,有金属锒铛作响。里面是老伴做小卖生意找出找进的零钱,有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硬币一大袋。纸币老款一元的,老款五元的,十元的,最大的是老款五十元的,一大沓。里里外外包装,我点了点,一共七层。我抚摸着那一大袋残留着老伴体温和汗水,包装细致的钱,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福初给我留下的养老钱共计二万七千元。“二七,爱妻!”我每每忆起,泪流满面!这老头子,节俭勤劳了一生,经常是几块钱的车票都舍不得掏,宁愿每天步行几十里山路的高老头,居然为我留下了一笔巨款。
好在,我已行将就木。很快,我和福初就可以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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