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星空

作者: 初见时惊鸿 | 来源:发表于2023-05-31 22:1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相信我,烟火绽放过后,星光还会生生不息。

    第一次被爸爸送进球馆时,我还在上四年级。我反抗了一个月,爸爸最终还是强行带着我去报名。看到球馆大门时,我哭闹着,不断地反抗,爸爸揪住我的衣领,硬生生把我提进球馆,球馆里的孩子们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在心里记恨起了爸爸,还有球馆里的每一个人。

    就是那个下午,我从老师口中的差等生又成了教练口中的差等生。我的个头最矮,刚过球台,只要一做动作,球拍就在手里乱晃,当其他小孩已经可以做出大概的动作时,我依旧如此。教练夺过我手中的球拍,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用整个球馆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对我大喊,你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我……我个子矮,我低下头,怯懦地说。教练拉过来一个跟我个头一样的男孩子,看了我一眼,对他说,来,做一遍刚才的动作。男孩蹦跳跳地跑到球台旁,流利地做了几个动作。教练说,看看人家,你怎么就不行。男孩洋洋得意,朝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球馆里又是一阵大笑。我一个人抹着眼泪。教练说,你们虽然年纪很小,但踏入这个球馆,就得懂得这项运动的残酷性,你不行,别人就会打败你!把你踩在脚下!懂了吗!教练的话在我的耳朵里像是恶魔的咆哮,那个时候我不懂什么是恶心,只是觉得更委屈,对他们也更加厌恶了。我拿起地上的球拍,摔在教练的脚上,教练问我还想练吗,我摇摇头。

    教练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了我的爸爸和妈妈。爸爸见到我便一顿臭骂,然后又对教练满脸堆笑地说着什么。我在角落里看着爸爸,感觉他好陌生,不再是以前那个处处呵护着我的爸爸了。妈妈摸着我的头,轻声说,小羽,你爸爸是想让你以后能成为一名乒乓球运动员,你以前不是觉得他打乒乓球很帅吗,你以后也可以像他一样。妈妈的关心让我又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盯着妈妈的眼睛说,可……可是,我很早就说过我喜欢画画,我想学画画。妈妈捧起我的脸,笑着说,小羽,你是个男子汉,对吗?我点了点头。那你答应妈妈,好好练乒乓球,可以吗?我又点了点头。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明白,爸爸让我学乒乓球,不是为了强身健体,也不是想让我有一项特长,而是想让我延续他年轻时未完成的梦想。

    我进省一队了,但同时,我对练球又厌恶了几分。

    爸爸找了一些之前在省队认识的人,又花了不少钱,来来回回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我送进省一队。从开始练球到进省一队,我无数次给爸爸说我想放弃,爸爸每次都拒绝得很坚定。我说我不是那块儿料,他说,就算你不是那块儿料,我也不允许你放弃,努力了就好了。事实上,我也的确很努力,虽然我讨厌练球,但我也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很差,可不断地努力,我也一直是那个垫底的人,越是垫底我越努力练球。如此循环,我一边厌恶着它一边逼迫自己尽最大努力去练习它。

    从被爸爸送进球馆的那天下午开始,我就始终抗拒着与球馆里的其他人交流练球以外的事情,包括教练。

    只有孜文,我还能跟她多说几句话。

    孜文第一次拿着一瓶水过来跟我说话的时候,球馆里发出一阵唏嘘,那些唏嘘声像一根根细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我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她,说了一句,拿走,我不稀罕你的水!她很奇怪,那次过后一直找我说话,我每次看她过来,就故意走开。时间一长,我不好意思每次都走开,偶尔会跟她说一两句话。慢慢地,她成了我唯一一个能说一些话的朋友,我练得不好的时候,她会鼓励我,练得好的时候,她会让我继续加油。我问过孜文,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意跟我说话,而她愿意。她说,因为你是个善良的男孩子,也很安静。对于她说的善良,我很不解,她问,你为什么每天都会去那个老奶奶那里买饼呢?我说,看她可怜。对呀,她做的饼我尝过,很难吃,一次两次是你嫌她可怜,可次数多了,就是善良了,不是吗?她偏起头,努着嘴,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我没有说话,但是感觉球馆里对我来说压抑的空气通透了那么一些。

    每天练球结束,我总是最后一个走,其他人跟教练打着招呼,一起闹哄哄地往出走时,我总是抬头喝水,或者擦汗,看窗外,用一切其他事情来表示自己很不在意他们。孜文每次走之前都会给我打一个招呼,我总是挤出一抹笑回应,这也是我每天在球馆里唯一一次笑容。

    有一天孜文给我打完招呼后,并没有直接走,而是让我跟她一起走。我错愕了一下,对她说,你先走吧,我再休息一会儿。其实我很享受一个人待在球馆里的时间,没有人说自己球练得不好,也没有人问今天球练得怎么样了。孜文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说,走吧,一起走,看你整天跟个闷葫芦一样,别闷坏了。孜文抓住我胳膊的那一刻,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偷偷看了一眼她,她没有任何其他反应。走出球馆,她放下我的胳膊。从林子里面走吧,她说,听到从林子里走,我舒了一口气。走到林子里,她边走边哼着歌,我刻意跟她保持一定距离,走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下,双手叉腰看着我翻了一个白眼,你离我那么远干嘛,我会吃了你吗?我小心翼翼地往她站的地方靠了靠。她问,你每天不跟别人说话,不会憋得慌吗?我说,不会。她说,看样子你好像挺不喜欢球馆里的人。嗯,我点点头。她说,其实你可以尝试一下跟别人多说说话。我说,他们也不愿意跟我说话。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不能等着别人主动,你得自己主动,你主动了,就会发现一个新的世界。我说,谢谢你,我可能做不到。她笑着说,看你喽,我也就是建议一下,你觉得怎么舒服怎么来。大约三分钟,我们快到林子的出口了。她说,你先走吧。我明白她的意思,说了声再见就径直出了林子。

    第一眼看见娜依,我才发现,我竟然可以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产生那样的喜欢,不是那种单纯的少男遇到少女的欢喜。看到她的那一瞬,我就笃定,她可以拥有我整个青春。

    那是练球结束的一个傍晚,她一袭长裙,坐在护城河边的长椅上低着头画画。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勾勒出她从额头到下颚的轮廓。我看呆了,情不自禁地向她慢慢移动,想过去看看她画的什么,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加快一个频率,快到她身后的时候,我的身体颤抖不止。我停下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边做一边压低声音。深呼吸做完,我躁乱的心平复了些许。我加快步伐来到她身后。她正在画一只蝴蝶,因为是素描,我在心里暗自猜想,她希望这只蝴蝶是什么颜色,白色吗?她穿着白色的长裙,不对,没有白色的蝴蝶。我盯着她的画思考时,她通过影子发现了我在她身后。她转过头,很大方地说,你好,我叫娜依。我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阵发热,慌乱地说,我……我就是路过……不……不是……我叫……我叫宁羽。她笑了起来,露出两个酒窝,酒窝下面还有两颗虎牙。我不好意思再看着她。她问,你是乒乓球省队的吗?我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她说,你身后不是乒乓球省队训练馆吗,还有你这身装扮,你背上背的是乒乓球运动员专用的包,我认识。我倒是忘了我还背着一个包,我挠挠头说。她举起画板,捂着嘴笑了几声,问我是不是看她的画看入迷了。我的脸上又是一阵发烫,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你画的蝴蝶挺好看的,你希望它是什么颜色?问完,我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突然和奇怪。她一愣,又笑了一下,说我问的问题还挺有意思,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你觉得我希望它是什么颜色呢?我想了一会儿说,白色。她又笑了,不会是因为我穿的白裙子吧。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说,我希望它是红色的。为什么呢?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她说,红色代表着热烈,我要热烈地生活下,热烈地去追求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就像我画的蝴蝶一样,可以飞向远方。看我愣住了,她说,不好意思,没忍住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其实我愣住是因为我觉得她跟我完全不一样,她热烈地追求着自己所追求的东西,而我只能逼迫着自己努力去做我厌恶的事情。你的想法真好,我对她说。

    夕阳渐渐下沉,她说她该回家了,我手心出了一把汗,脑子里不断地想用理由来要她的微信。我喊了一声,她停下来,回头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她一拍脑袋说,我刚想起来,我最近的速写在画人物,你是练体育的,刚好可以给我当素材。我可以吗?我压制住内心的兴奋。她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说可以。我问,什么时候,她说,明天。我问,就明天一天吗?她说,不是哦,什么时候练好,什么时候结束,可能得麻烦你一段时间了,所以你可以帮我吗?她眨巴着大眼睛。我说,我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结束训练,可能早一点也可能晚一点。她说,这好办,我们加个微信,明天快结束了,你给我发个微信,我到这儿等你。扫完她的微信名片,公交车也刚好过来,她上车坐下后,在车窗向我挥手,我笑着回应她。

    后来爸爸每天也不问我球练得怎么样了,可我看得出来,他还抱着我能练出来的幻想。有一天我在门口听到他跟妈妈的对话。他说,宁羽可能真的没有练乒乓球的天赋。妈妈说,遗传你的,你当初不是险些连省二队都进不去吗。爸爸说,不过不能让他不练了,还得练,有个词叫大器晚成。妈妈说,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爸爸说,好好好,不说了,睡觉。

    跟往常一样,吃过晚饭,洗完澡,我就早早地上了床。打开微信,娜依还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她是不是忘了,还是在忙,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脑子里想着。还是算了,睡觉吧,我把手机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顺便把爸爸拿着奖杯站在乒乓球台旁边的照片扣了下去。这是爸爸用来激励我的。他说把他拿着奖杯的照片放在我的床头,可以激励我更加努力地练球。他不知道的是,对我来说,这不是激励,是一种心理负担,每次睡觉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照片扣下去,第二天出发去练球之前再把它立起来。

    手机屏幕亮了,应该是娜依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我立马清醒了不少,赶紧把手机拿过来解锁。打开微信,娜依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不好意思,我才画完画。我回了她一条,没关系。她又回了一条,不早了,早点休息,晚安。我回了她一个晚安,想了一下,又发了一个明天见。她也给我回了一个明天见,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面是快睡两个字。

    第二天训练结束,我收拾完东西准备出训练馆,孜文叫住了我,她问,咦?你今天怎么这么着急?我说,有事。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笑嘻嘻地问,你有什么事,我很好奇。我说,没……没啥事。她说,我不信。我说,真没啥事。不会是啥不好的事吧?她露出一抹坏笑。我说,不……不可能。她说,看你这样子,不太对劲儿。我一时语塞。她说,算了,算了,不问你了,你走吧。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跟踪了我。

    娜依已经在等我了。你来啦,她露出一抹浅笑,递给我一瓶可乐。我说,不好意思,我一般不喝碳酸饮料。抱歉,差点忘了你是运动员,她说。我说,我们开始吧,需要我怎么做。她说,你站在那里,做几个打乒乓球的动作。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我有点儿犹豫。她问我怎么了,我说,这里人有点多。她歪着脑袋说,那没办法喽。我说,就在这里吧。我拿出球拍,开始做动作。做了几个,她都不满意,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她说,你要是再放开一点就好了。我又做了几个动作,努力让它们看起来更自然,她说还是不行。我说,要不我就站在这里,不做动作可以吗?她笑着说,女孩子可不喜欢扭扭捏捏的男生哦。我看了看四周,好像没人看我,我硬着头皮,尽量把动作做成训练时的那样。她说,很好,就是这样。每做一个动作,我会保持一分钟左右,她要打形。总共三个动作,我做完第三个动作的时候,一个拿着摄像机的小哥示意我再做一遍最后一个动作,我又做了一遍,他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拍完还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

    好了,辛苦你啦,娜依说。接着,她又说,刚才有人夸你呢,自信一点,你做的动作很不错。她让我过去看她画得怎么样,因为只是一个大概的轮廓,我说,看不出来。她说,哎呀,差点忘了,你不太懂这个。我说,其实我挺喜欢画画的。她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她说,那你当初为什么去学了乒乓球呢?我说,嗯……可能……我也不知道。她惊讶地看着我,问我学了多长时间。我说,从四年级到现在,七八年吧。她说,学了这么长时间,你竟然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学它。那天下午被爸爸提进球馆的场景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看着我的样子,娜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说,你不是喜欢画画吗,来,我教教你。看她转移话题,我也顺势开玩笑说,收学费吗?她说,看你表现喽。

    我坐到她旁边。她的身上有一点淡淡的香味,很自然的那种。她一边画一边给我讲。我低头看看画,又抬头看看她。我的模样正在被她一笔笔勾勒出来。霞光洒在水面上,反射进我的眼睛。夕阳逐渐下沉,我忽然意识到,时光总是走得很快,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一个人。再看看我身边这幅绝美的画卷,我不禁失落起来。她问,你怎么了。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我问。她说,可以啊。我说,你继续画吧,我给你拍。那个时候,我以为相片可以让最不舍的一刻变成永恒,后来才发现,它只是会让那些不想失去但又不得不去的东西变成一味烈药,不吃无法医病,吃又满嘴是苦。我把拍好的照片发给娜依,她说,拍得不错,我可以用来当壁纸。

    那天之后,她每天下午都准时在那里等我。第七天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的老师说她的人物形体的塑造已经可以了,可以练别的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很失落。她问我怎么了,我说,七天时间真快啊。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没关系呀,以后每天下午你都可以来找我,我要到处找不同的人来画,能有个人谈谈心也很好啊。我掉进冷水里的心又温热了起来。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她也会需要人谈心吗,她是不是也有跟我一样的处境呢?可是她第一天对我说的关于蝴蝶的话让她看起来不像是那样。我很疑惑。

    每天可以跟娜依一起,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有一天我正在训练,孜文过来说,最近状态不错呀。我说,还好吧。她说,收获了爱情果然不一样了。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脑子里嗡的一声。她说完就走了,我的内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后来,她还是每天找我说话,鼓励我,让我保持状态继续加油,我很担心她会提娜依,但她一直没有提过。只是之后有一段时间,她每次过来给我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跟娜依一起的时候也是。

    半年时间过去,我跟娜依成了很好的朋友。也是因为那件事,我们变得无话不说。

    一天下午,我和娜依一起从奶茶店出来,迎面碰上三个和我背着一样的包的男生。中间的高个子男生看了看娜依,又把我打量了一遍。他说,嘿,哥们儿,你也是练球的?我点点头。他说,切磋一下呗。我说我没兴趣,想让娜依跟我一起离开。娜依却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高个子男生。高个子男生看了一眼娜依,然后对我说,哥们,别走呀,咱们打两局呗。没兴趣,我说。娜依说,你跟他打两局呗。高个子男生旁边的另一个男生说,哥们儿,我们也就是想跟你切磋一下,你怕什么。高个子又看了一眼娜依,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哥们儿,我们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就是在路上遇到同行,想切磋一下,而且乒乓球的输赢也很正常嘛。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兴趣。我有点儿生气。娜依说,唉,我也觉得乒乓球的输赢确实很正常。哥们儿你看嘛,连人家女生也这样认为,高个子男生认为自己受到了娜依的鼓舞。那打几局吧,我故作平静,心中却有一股火焰在升腾。

    我们在公园里找了一个球台,说好用三局两胜制。我给高个子男生说猜球,他手一挥,说不用了,让我先发。三局比赛很快结束,比分分别是11比2, 11比1,11比5。高个子男生彻底服了,过来跟我握手,边握边说,哥,厉害呀,看水平,你是省队的吧。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见我态度冷淡,他说,哥,那我们先走了,有机会再向你学习。待他们走开,娜依说,你挺厉害的嘛,我嗯了一声。她问,你生气啦?我没有回答。她说,哎呀,那句话是我故意说的,我觉得那个男生太嚣张了,想让你教训一下他。我还是不说话。她走到我面前,露出一抹甜甜的笑,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说,你别生气了呗。我再一次败在她的那对酒窝之下。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问我下午为什么不想跟那个男生打球。我说我没有兴趣,她问,嫌他技术差吗?我说,没有,就是单纯的没有兴趣。你从小练球,有人找你切磋,你应该会很兴奋呀,她很疑惑。我说,除了每天跟着教练练球和跟队友进行队内比赛之外,我从来没有跟其他人打过球。为什么?她更加疑惑了。我决定告诉她。我说,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从小想学画画,但我的爸爸曾经是一名乒乓球运动员。她说,我懂了。我们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我把我从小到大练球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听完,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跟你一样。我说,什么?她说,其实我也不喜欢画画,我的文化课成绩不差,但上高中之后,我爸妈希望我能走美术这条路,他们对我的期望很高。原来你跟我一样,我兴奋起来。她说,不太一样。我问哪里不一样。她说,你很厌恶练乒乓球,但我不厌恶画画。我问,一直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真的不会厌恶吗?她说,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厌恶它,要享受她,我父母对我的期望也很高,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想把这件事做好。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呢?我有点儿激动。她笑着反问我,那你为什么没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说,那个时候我还小,没有能力反抗,你父母让你学画画的时候,你已经有了独立的思想,为什么不反抗呢?她问,如果你在有独立的思想的时候,你父母让你练球你会坚决反抗吗?我说,会,当然会!她笑着说,可能我们不一样吧。我说,像你这么好的人,不该被束缚,你如果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多好啊。我有些失落。她说,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就努力吧,我已经决定要走好这条路了。我沉默了。她说,你也努力呗,尝试着从心理上去接受它,如果心理上无法接受,每当你不得不去做它的时候,你会很难受的。我说,我尽量吧。她说,当你心理上慢慢接受它的时候,你也会取得更大的进步的,一起努力吧。我说,好,一起努力。

    那晚跟娜依夜谈之后,我慢慢从心理上开始接受练球,从而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教练对我的关注越来越多,我也因此和孜文一起特招进了我们省的体育学院,而娜依则考上了我们省的美术学院。我们省的美术学院是全国五大美院之一。

    我跟孜文还在省队,没有退役,所以只是在体院挂个名,平时不去上课,继续在训练馆训练,四年之后,体院会给我们发毕业证。

    由于设施老化,我们的训练馆换了地方,我不能每天回家了,只能住在训练馆提供的宿舍里。不过我很高兴,新训练馆离娜依的学校很近。

    四年时间过去,孜文跟娜依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奇怪的是,孜文从来没有问过我跟娜依怎么样了,我们三个始终以好朋友的身份相处着。这四年里,我向娜依表过三次白,第一次是她大一才开学的时候。她说,做朋友吧。我想应该是她觉得相处的时候还不够长。第二次是在她大二的时候。她说,做朋友挺好的。我问为什么,她说做朋友相处起来舒服。第三次时是在她快毕业的时候。她说,还是做朋友吧。我问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做朋友。她说得很坚定。

    后来我问孜文,你明知道我喜欢娜依,为什么还跟她成了好朋友。她神秘地笑着说,因为我早就知道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一定是我。

    就在全国乒乓球联赛快要开始的前一个周的晚上,娜依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她要走了,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英国。我问她在哪,她没有回我。我开始疯狂地给她打电话,一个,两个,三个……无人接听。我急疯了,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你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从楼上跳下去。很快,她给我发了一个定位。等我,一定要等我,我给她发了一条语音。

    我打了车,直奔她所在的位置。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悬着的心落地了。我问她为什么要去英国,她说她要去英国进修。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送送你,我问。她没有说话。什么时候回来?我又问。她说,我父母决定在英国定居了,我也会一直在英国进修,我给你说过,这条路我想走得很远。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脏里有一股血液被抽干了。我说,娜依,做我女朋友吧。她说,我说过了,我们做朋友。我问,我们只能做朋友吗?她说,对。我问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我说,怎么会没有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答案。她说,很多事没有必要知道答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答案,我只要一个答案,我不依不饶。她说,那你听好了,她盯着我的眼睛,答案就是我根本不爱你。真的吗?我问。真的,她说。我说,我不信。她说,可这是事实。我不信,你是爱我的,对吗?我用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她沉默了。你说呀!你说呀!你说你爱我!我摇晃着她的双肩,她的眼里闪出泪花。五年呀,整整五年时间,我不傻,我知道你也爱我,一直拒绝我是因为你早就决定要去英国了,是吗?你怕太早告诉我,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是吗?可我……可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你爱我啊。眼泪从我的眼里喷涌而出。她呜咽地说,你……你说的都对,我……我……爱你……可我就要去英国了,我告诉你我爱你又有什么用呢,难道非要在快要分开的时候让两个人都很痛苦吗?我说,为什么要痛苦,我们可以在一起呀,你去英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我要在这条路上走很远,我们只会越走越远的。我说,我不想听这些话,只要我们在一起,会有以后的。她说,宁羽,你现实一点,好吗?我说,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吗?她说,一切早就注定了,不是吗?我说,难道五年的点点滴滴,所有的一切,都要化为泡影了吗?她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这就是你口中的爱吗?她说,那你想让我怎样啊。她开始哭泣。是啊,她又能怎样呢?我又能怎样呢?我用拳头疯狂地砸着身后的墙面。宁羽,你别这样,我求你了,你别这样,她从背后抱住我。五年来她第一次哭成这样。她的头发很凌乱,透过头发,看到那双被泪水浸没的双眼。我心软了。

    我和她一起坐到长椅上。我捂着脸,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腿之间。五年的点点滴滴从我的脑海里不断涌出,犹如海水一般,我越想挣扎,它越要把我淹没。宁羽,娜依叫了我一声。她的声音透过我的耳朵落在我脑海中的那片海里,那片海慢慢退去。你走吧,我抬起头。她站起来含泪看着我。我想在这里一个人待一会儿,我说。她说,宁羽,你抱我一下。我看了她几秒,缓缓地站起来,把她抱入怀中。她吻了一下我的嘴唇,我的嘴里一阵酸涩,不知是她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宁羽,我会记住你的,身体分开的时候,她说。她上了车,我的眼里模糊一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透过车窗看我。等我眼睛能看清楚的时候,大街上已空无一人。

    娜依走了,我接了这个事实。但她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一切东西都是麻木的。

    怎么搞的呀你,停停停,教练让我停下动作,他说,好不容易拿到联赛名额,你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打?我说,教练,你把我换掉吧。他说,你说得轻巧,名单已经报上去了,你让我怎么换,两个主力之下就是你了,我不让你上让谁上?我说,教练,对不起,我会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他说,今天你别练了,回去好好调整一下。

    躺在宿舍的床上,孜文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封闭训练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她说,好好加油,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说,知道了,我有点儿累,先睡了。挂断电话,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娜依的模样,我拼命地想把她从我的脑海里赶出去,可越用力,她的模样就越清晰。宁羽,你这个废物,快醒醒呀!我怕打着自己的脑袋。后来几天,我慢慢调整状态,尽力去清空自己的念想,让脑子里只能装下比赛。

    联赛开始的那天,我们坐专车去赛场。我们是主场作战。因为是冬天,我们的运动服外面都裹着长袄。车刚好从我跟娜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经过,我一阵恍惚。宁羽,孜文喊了我一声,我回过神。紧张了吗?她问。我点点头,她说,别紧张,就把它当成平时队里的比赛,我相信你。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全国联赛,以我们省3号种子的身份参加。往年,我们省总是徘徊在前三之外,今年,教练组很有信心,因为我们队的两个主力的实力都很强。教练一直跟我强调,去年拿冠军的那个省很强,遇上他们的话很有可能两胜两败,最后关键的一场就看你了,只要能把他们赢了,冠军一定是我们的。没想到最后抽签,我们抽的第一轮的对手就是他们。这场比赛也成了所有人最关注的比赛。

    在门口刷脸认证后,我真正的紧张起来了。先生,您的身份证,门口的保安在身后喊我。他跑过来把身份证给我,我说了一声谢谢。就在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背影。我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我还在想,她是娜依吗?

    比赛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出那个背影,本来可以3比0结束的比赛,我却打到了2比2平。

    暂停也已经用过了,最关键的决胜局来了。打到10比9的时候,我并没有着急发球,而是过去拿毛巾擦汗,想要放缓比赛节奏。当我用毛巾擦到脖子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我怔住了,死死盯着她,娜依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回到球台前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很乱。她到底是不是娜依,她是来看我比赛的吗?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窒息感包裹着我。发球的时候,我甚至在手中的乒乓球上看到了娜依的模样。

    是的,我输了,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输的。对方连拿两分,我丢掉了三个冠军点。对方跟队友庆祝的时候,我的身体定格在了半空,教练的失望,队友的失落,以及观众的谩骂,疯狂扑来,把我按在地上。倒地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她不是娜依。我闭上眼睛。

    小羽,小羽,爸爸妈妈和孜文跑我到身旁。起来吧,爸爸说。我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妈妈说,小羽,没关系的,起来吧。头顶的光让我晕乎乎的,我想就那样睡上一觉。孜文说,叔叔阿姨,你们先回去吧,我留下来陪他。良久,我从地上爬起来,孜文在身边坐着。我说,你走吧。她说,我不走。是因为娜依吗?她问。听到娜依两个字,我的内心生出一股怒火,你走呀!我的怒吼让她呆住了,她的眼睛逐渐湿润,好,我走。孜文的背影消失在灯光下,我又瘫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地上爬起来,失了魂一般地走出比赛场地。我漫无方向地走着,路上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冷风顺着短袖短裤钻进我的身体,好像在鞭打我的皮肤。为什么我想要抓住的东西都无法抓住?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这样?我在心里不断问自己。我就那样走着,走到了我跟娜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看了一眼曾经跟她一起坐过的长椅,冰凉的触感深深地刺痛着我的肌肤。走到围栏边,护城河水泛着幽光。我想一跃而下。正当我要跨过栏杆时,我听到了孜文的声音,宁羽,不要!她在身后呼喊。我转过身,四目相对。她说,宁羽,你快过来,不要那样。我想要解脱,我说。想解脱就可以不要命了吗?她问。我说,可能死了就解脱了吧。她说,宁羽,你不要这么傻。我沉默了良久,然后说,孜文,你知道吗,乒乓球我练了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我一直逼迫自己去努力,从开始的厌恶,到后来的慢慢接受,再到想要打好它,我用了整整十二,可最后,我还是一个失败者。还有娜依,你知道我多爱她吗?我对她的爱已经刻入了我的身体,可她还是离开了我。她说,比赛已经结束了,娜依也已经走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可以吗?我说,你不是我,你不懂我的痛。她说,你已经很努力练球了,第一次参加比赛输了,这不怪你,娜依是走了,可她是爱你的。我说,正因为努力过后却还失败,娜依爱我却还要离开我,我才更加痛苦,我的痛你懂吗?她哽咽了,看着我说,那你懂我的痛吗?我连拥有都不曾拥有。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柔和下来,轻声说,孜文,谢谢你,让我痛痛快快地解脱吧。她说,好,你跳,你跳呀,只要你跳,我就跟你一起跳下去!她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神坚定得让我害怕。我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顺着围栏瘫在地上。她扑过来抱住我,把我的头紧紧地埋在她胸前,接着又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的肩膀,呜咽着说,娜依……总是娜依,明明一伸手就能抓住的东西你为什么从来不回头看看呢?

    后来孜文用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我跟踪过你两次,一次是你最开心的时候,一次是你最难过的时候,而且两次你去的都是一个地方。

    省队退役之后,我好像对乒乓球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有空就想去打一打,每天下班,我都去楼下的球馆里打一两个小时。

    那天回家后,孜文像往常一样,立马给我打了一盆洗脚水,等我舒舒服服地泡完脚,她已经做好了一桌可口的饭菜,还拿出两瓶红酒。我问她怎么突然这么隆重,她说,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想了半天没有想起来。她说,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啊。孜文,对不起,我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我说。她说,我还以为你记得,要偷偷给我一个惊喜呢。对不起,孜文,我拉着她的手说。她撅着嘴说,那好吧,看你道歉的份儿上,原谅你吧,不准有下次哦。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快吃吧,她说,都是你平时爱吃的菜。吃完饭,我说我来收拾碗筷。她说,不用啦,你去看球赛吧。我说还是我来吧。快去吧,快去吧,她把我往沙发上推。她收拾完碗筷,我正在看球赛。她过来对我神秘地说,我给你个东西。我说,什么呀。她说,好东西,你猜。我心里一惊,假装镇定地问,什么东西呀?她说,好啦,看把你急的,给,你看。她递给我一个盒子,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我一直喜欢的那款限量版球拍。你怎么弄到的?我问。她说,不告诉你,接着又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陪我看了一会儿球赛,说有点儿困了,就去睡觉了。我看完球赛,已经凌晨三点了。我关掉电视,一阵困意袭来。去洗手间的时候,我路过书房,看到里面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我的心咯噔一下。退役之后,除了工作我每天也比较闲,所以想多看看书修身养性。才结婚的时候,孜文总是经常帮我收拾书房,可她收拾一次,用不了几天又乱糟糟的。我说乱乱的看着舒服。后来她每次做家务的时候,书房就不在她整理范围之内了。我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会自己收拾一下。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给那个柜子配了一把锁,钥匙放在上面的抽屉里。

    我从抽屉里拿出钥匙,这次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打开柜子,里面有一本相册。我双手颤抖着把它翻到我每次都会翻到的那一页时,我的身体如同遭受了雷击般的剧烈颤抖起来。娜依的照片还在,跟照片夹在一起的那张速写却不见了,我慌乱地继续翻着,在后面的几页发现了那张速写。

    孜文,一定是孜文!她动了相册!可是……可是,她晚上的一举一动,完全不像是发现了这个相册的样子。一股坚硬得快要变成实质的愧疚感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脏。我坐到地上,懊悔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良久,才从地上站起来。站起来后,我看了一眼书桌上我跟孜文的婚纱照,然后拿起地上的相册下了楼。在楼下,我找了一处宽阔的地方,拿出火机,点燃了相册。

    当我钻进被子躺在孜文的身旁时,她后背的温度顺着我的手臂滑进了我的心脏,我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孜文,我爱你,我说。突然,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一滴温热落到了我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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