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很喜欢你,像炊烟袅袅几许,木棠树前又落一场雪。
㈠
景国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少君殿下棠文鸳是个轻浮且暴戾的女子,生来天潢贵胄脾性恣意妄为。
公仪无雪性情清冷隐居多年,是景国不可多得的学识渊博之士,对天下局势有十分独到的见解,若是能有此人的相助,日后景国必能称霸天下。国君费尽心思才将先生请出山。
初见公仪无雪的那日,春意盎然。白色的木棠花在枝头初开,风稍一吹雪白的花瓣就纷纷扬扬落满肩头。棠文鸳一身妖冶的红衣,众星拱月地踏着木棠花而来,嚣张放纵。
彼时的公仪无雪一身白衣背对着棠文鸳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树间的木棠花,听见身后的动静,脚下微微一挪,转过半边身子来回头一瞥,只一低眸间的风度胜过刹那芳华。
棠文鸳眸色一愣,见男子一袭白衣,眼角眉色孤冷,几欲融入那一树白木棠之中。这就是以才华惊艳了天下九国的公仪先生,今日却一回眸间惊艳了棠文鸳。
清风微起,眼前落下几片白木棠。棠文鸳回过神来,转过身去对着身后侍奉的宫人燕喜戏谑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随即掩了衣袖,只露出两只笑成弯月的眼睛,笑声飞扬浮躁。
对于少君殿下如此胆大妄为不合礼制的举动,一旁的燕喜早已习以为常。
而另一旁的公仪无雪却是眼中温度骤冷,指尖捻了一片花瓣使力一弹,翻覆间手中已捏了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
方才那一片被公仪无雪捻在指尖的花瓣沾着鲜血从半空中悠悠扬扬飘下,落在满是雪白的木棠花瓣的地上,那一抹血红尤为悚目。
棠文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公仪无雪的手微微颤抖,既有愤怒又有怯弱。
她只一句良人,公仪无雪却是听出了她的不屑。早闻少君殿下的恶习,知她自小高傲自大,该好好治治。
公仪无雪面色冰冷无情地慢慢松开修长的手指,小鸟扑腾了几下翅膀便飞走了。他低下眼睑看了棠文鸳一眼,说:“鄙人愚见,学生初次拜访先生,该请安问好。”
燕喜见状,悄悄扯了扯少君殿下的衣袖。这是国君煞费苦心请回来的先生,若是让少君殿下气跑了,必然得好一番惩戒。
棠文鸳嘴努到一旁,虽不满,却也是乖乖行礼,但上扬的嘴角依然是娇纵的坏笑,“公仪先生安好……最好一直安好。”
棠文鸳身为景国堂堂的少君殿下,除了国君还没有人敢给她脸色看。今日初次相见,公仪无雪就给棠文鸳来了一个下马威,只怕日后她有的是法子让他不痛快。
“今日头一回上学迟了半个时辰,便罚站一个时辰吧,算是小小的惩戒,日后长点记性。”公仪无雪负手立于前,面无表情地叮嘱:“少君殿下最好不要想着偷溜,听闻您瞒着君上在宫中养了一匹小马驹。鄙人怕一不小心它也偷溜了,若是溜到君上寝宫就不好了。”
棠文鸳瞪着眼睛恨不能用眼神将公仪无雪凌迟处死,从未有人胆敢将父君的尊驾搬出来威胁她!更可恶的是——她竟然怕了!
棠文鸳愤愤地咬着牙说:“至多半个时辰!凭什么本君才迟了半个时辰,却要罚站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公仪无雪一脸冷漠无情,大有再争辩便三个时辰的不容分说。
棠文鸳心里恨不得将门牙咬下来将公仪无雪砸死,但表面还是十分识时务的乖乖站在了一旁的木棠树下,尽量站得像是在赏春,免得过路的宫人闲言碎语。
不过自然是不会有人敢多说什么的,少君殿下的性子暴戾草菅人命的传闻天下尽知。五年前燕契使臣拜访景国国君时,少君殿下亦在场。席间,陪同的一位大臣因不甚洒了半杯清酒便被当场斩杀。
当时棠文鸳只笑得玩味地对着大惊失色的燕契使臣说:“这把老骨头,洒了燕契可汗送来的上好清酒,杀了方能对你们有个交代。”说罢,笑得合不拢嘴,十分轻浮无度。
在场的燕契使臣们面面相觑,脸上奉承地陪着笑,心中已有了拿捏的主意。
此后,燕契只当景国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国,国君平庸无为、少君昏庸无道,日后若想纳入囊中绝不是难事。如今一时之间尚不急于攻城略地,倒不如先享受着景国每年的进贡,也有利于西边的战事。
这些公仪无雪自是有所耳闻的,他倒要看看棠文鸳到底能蛮不讲理到什么程度。
还在领罚的棠文鸳见公仪无雪命人搬来茶案和座椅,就着春色煮起了茶。木棠枝头的白色花瓣随风飘下,案几上煮着茶的小红炉盖子半掩,飘落的花瓣无意落入了温茶之中。
公仪无雪淡漠地提起小红炉,任由炉中飘着雪白的花瓣,他慢条斯理地分着茶,再用指尖捏起茶杯浅浅抿一口,鼻间还能嗅到茶香清冽。
端站在木棠树下的棠文鸳,伸手偷偷揉了揉发僵的脖颈,听闻公仪无雪是从北边来的,不由得歪着脑袋问了一句:“你看这木棠花落下的样子,像不像落雪?”
公仪无雪放下茶杯,抬头看着枝头的木棠,清冷地答道:“不像。”
棠文鸳恶狠狠地“嘁”了一声。
公仪无雪喝茶的动作一滞,抬头面色清冷地扫了一眼棠文鸳。棠文鸳不甘示弱,瞪了回去,将毕生的轻薄放荡表现得不留余地。公仪无雪缄默地低下头去,重新提起小红炉替自己分了半杯茶,举止间的漠视毫不掩饰。
棠文鸳讶然,嘴角挣扎间一阵抽搐,他……他胆敢漠视本君!
㈡
棠文鸳喜欢木棠花,寝殿外的木棠树种满了整个宫院。
景国的木棠花盛开时,是景国一年中至美的时节。清晨醒来,夜间落下的木棠花铺满了院里的青石路,缓缓的步履走过,鞋底沾满了清香。
公仪无雪一路踏过满是木棠花的外院,径直走进内殿。殿外晨曦温暖,殿内遮光的帘幔厚重严实。昏暗的殿中深屏香被,一团物什窝在宽大的床榻上看不出形状。
公仪无雪面无表情地将帘幔拉开,殿外的日头顷刻从窗格之间照耀进来洒落在床榻上。
棠文鸳从被褥之间探出头来,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突兀的强光。她有些懵地伸出手来挡在额前遮挡日头,待缓过神来,看见一脸冰冷无情的公仪无雪,怒火突然涌了上来,“放肆!本君的寝殿岂容你随意进出!”
公仪无雪冷若冰霜地说了句:“少君殿下若是再不起身,今日怕是也不必授课了。”
棠文鸳怒极,双手一拉被褥将自己整个人盖了起来,语气带着浓浓的鼻音,“正好本君今日也没有上学的打算!”
公仪无雪居高临下地看了床榻一眼,毫不犹豫地将棠文鸳身上的香被一把掀开,反手一扔,被子落在了身后十尺开外。他冷冷地转过身去,负手踱步而去,留下一句话给侍奉棠文鸳的宫人:“一炷香之后将人领到揽月湖。”
“公仪无雪!你如此冒犯本君!我要将你凌迟处死!”身后是棠文鸳毫无礼制纲常的竭斯底里。
燕喜捧了洗漱的用具进来,弱弱地提醒棠文鸳:“殿下,君上颁了诏令,无论公仪先生用的什么法子教导您,君上都不会反对……”
棠文鸳一口洗漱的茶水含在口中,闻言尽数咽了下去。
殿内伺候着的宫人瞧见少君殿下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跪了一片胆战心惊地请罪。只有燕喜,继续怯怯地小声提醒棠文鸳:“而且,君上明令禁止您以任何的因由问罪公仪先生。”
棠文鸳咽到一半的茶水一个恶心尽数喷了出来,然后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柱香之后,棠文鸳准时出现在了揽月湖。
公仪无雪抬眸看了她一眼,复低下头去继续翻着手中的书卷,语气十分寡淡地说:“今日先将这几卷手札背下来。”
棠文鸳看了一眼石桌上的一堆书卷,撩开衣裙十分豪气地坐在了公仪无雪的对面。她粗糙地撸了撸鬓前的碎发,挑衅地斜睨着公仪无雪:“本君不读死书。”
“不读书如何掌握制衡之术,如何守住景国的江山?”公仪无雪合上手中的书卷,端坐着身子,十分认真的在棠文鸳对面坐着。
棠文鸳双手托腮,笑得仪态全无,“大景有的是满腹经纶的学士,何须本君亲自读书?”
公仪无雪似笑非笑地看着棠文鸳,转头拂袖起身,望着揽月湖平静如镜的水面,他背对着棠文鸳,伸出手指向水面告诉她:“人世如水,沉淀方澈。殿下不多读圣贤书,如何能沉稳处世?”
棠文鸳懒懒地坐着,抬头望去能看见公仪无雪的下巴和削瘦的侧脸,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令她有那么片刻的晃神,就这样看一眼,似乎方才的起床气都消了不少。
怎么会有人连清冷得旁人勿近——都这般好看。
难得没有听见棠文鸳的反唇相讥,公仪无雪正想回头看个究竟,还未来得及转身,眼前的水面忽然水花四溅,湖面顿时变得浑浊不清。扔完石块的公仪无雪站在他身后,趾高气扬,“人生在凡世往往身不由己,你哪知到底是本君不想沉淀还是这俗世使然?公仪无雪——非你想孑然于世就能明哲一身。”
言罢,棠文鸳拍干净双手,抓着迤长的衣裙,大步流星地就要离去,留下一句:“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少了一贯的戏谑和戾气,心平气和之余多了几分参不透的滋味。
公仪无雪愣了一下,清冷如斯,亦因这句话有了半分动容。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棠文鸳的反常,一伸手立刻抓住了想溜走的棠文鸳,“今日若是背不完这几卷,便不必用晚膳了。”
棠文鸳沮丧着脸回头,皱着眉站了片刻。末了,认命似地回来桌前坐下,赌气地说:“背!背!全背了!”
公仪无雪见状,哭笑不得。尝闻少君殿下高傲自大,也见过棠文鸳轻浮无度,却未曾见过她这般的孩童心性。
棠文鸳其实心里苦啊,她最是不喜欢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况且也从不曾有人敢逼着她非学不可,她苦恼地将头从书堆中抬起来,恍然间看见公仪无雪的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棠文鸳眯着眼睛,看着这样清冷的人不知道为何就是想轻薄他几句。
“公仪先生……”
“嗯?”
棠文鸳难得将言行举止拿捏得十分克己守礼,“公仪先生……若是您他日迫不得已要娶本君,先生可是会娶?”
“会。”
不假思索地回答?波澜不惊地应对?
公仪无雪的反应顿然令棠文鸳无所适从,这对话可不合理。若是换做从前她调戏过的男子,有则面红耳赤说不出半句话,心中默默咒骂世风日下!不然胆子大些的会绕着弯子婉言拒绝,亦是几分尴尬。
公仪无雪却是寡淡地应了一声:“会。”末了,见棠文鸳愣在一旁,便点了点头,再次确认。
“为何?”
“殿下说的是迫不得已。”公仪无雪漠然着脸看了棠文鸳一眼,四目相对时,看见那双皎皎的双眼如木棠花一样干净茭白。有某一处忍不住柔软了几分,“既是迫不得已,便容不得选择。”
棠文鸳张着嘴,顿觉无趣的“哦”了一声。
㈢
揽月湖的西边是下宫苑,住着下等宫奴,多为终身不得释放的罪奴。云生今年十三岁,是罪臣之后,已在下宫苑待了整整五年。
云生原不唤作云生,他尚未被贬为罪奴时,是礼部尚书季尚大人的嫡子。季尚当年因犯上被抄家问斩,妇孺入宫为奴。当年被贬为奴的季家妇孺不久之后多数已不在人世,如今只剩云生一人。
公仪无雪是季尚的门生,因感念恩师的授教之恩,想救出季家尚存活在世的嫡子。
这日春深,木棠花开得也深。
廊顶尚有余阳,廊下已掌起了昏黄的宫灯。方才下过了雨,挂在廊间的宫灯晕着水雾,暗沉的廊里,有零星的宫人来回的身影。
棠文鸳的寝殿外满宫院都是木棠花,雨后的木棠树染上了一层水雾,枝头的白色花瓣变得晶莹剔透。公仪无雪收了伞,踩着地上的木棠花沿着抄手回廊一路走进棠文鸳的寝殿。
棠文鸳并没有在殿内,她身边的宫女燕喜见是公仪无雪,迎了上来轻声说道:“殿下正在廊顶上躺着呢,先生来时可是没有瞧见?”
雨收云断,晚景萧疏。
廊顶的琉璃瓦上还有着尚未干透的水雾,棠文鸳枕着双臂随意地侧躺着,低着头看着蕴聚着雾气的木棠花,夜色渐渐深沉,忽觉几分荒凉。
这个人虽然骄纵轻浮,但安静下来时脸上的神情却颇有深度,一袭飞扬的红裙在雨后的清寒里有些格格不入。这是公仪无雪许久以后,依然不舍忘怀的一幕。很多年后,他才懂得当时如斯静谧的棠文鸳,心中其实苦涩无奈。
公仪无雪沿着琉璃瓦,慢慢地靠近棠文鸳,见她目光深远,他亦沿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底下宫院中满树满树的木棠花莹白如雪,临近的宫落错落有致,远处山河隐没在了夜色和雨气之中,天上已隐现星河皓月。
这是——景国的天下。
天下关于棠文鸳的非议一直不断,国之少君乃是国之前程,偏生稳坐少君之位的竟是一位性情暴戾恣睢的皇女。国君近些年来,年事已高身子又多有不适,朝中重臣都有意劝诫国君另立少君。
公仪无雪见一向恣意张狂的棠文鸳在这雨后的冷夜里,似乎心绪惆怅,终是不忍地叹了一口气,提点了一句:“仁明才是民心所向。殿下是个聪明人,若想顺利地坐上国君的宝座,性情必须要改。”
“你知道为何吗?父君在众多的皇子皇女中,偏偏册封我为少君。”棠文鸳方才就听见了公仪无雪的脚步声,回头正好看见他也上了廊顶。她笑了笑,轻松自在:“公仪先生可知,恰恰是因为本君高傲暴戾的性情?”
公仪无雪理了理衣袍,在廊顶的另一处坐了下来。“一国之君的性情关系着大景的未来。”
棠文鸳闻言,忽然大笑起来,一贯的轻浮自傲,“父君大半生平庸无为,景国隐有内乱之象,便是连燕契这样的边境小国也敢对大景指手画脚。在这样的内忧外患的形势之下,公仪先生不觉得大景正需要本君这样暴政蛮横的少君殿下么?”
棠文鸳说完,更是大笑不止。
末了,搁下在夜色中惊讶不已的公仪无雪,兀自跃下了琉璃瓦。她最后回头的一眼,看见了他眼中的失望至极。
棠文鸳提着衣裙走上抄手回廊,转过西边的廊角时,忽然间撞上了正提着半桶水走来的云生。
两人相撞惊呼出声,云生提着的水剧烈一晃,溅出了几滴在棠文鸳一步开外的脚边。云生慌忙退开,抬头看见是少君殿下,眉眼一喜正要行礼。
身后跟上来的公仪无雪,一眼就看见了云生,却是率先出声对棠文鸳说:“不过一个孩子,饶了罢!”
有关于棠文鸳随心所欲处罚大臣的传闻,公仪无雪是清楚的,当年恩师季尚就不过是小小的过失就被扣上了犯上的罪名。今日没想到云生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一个罪奴在她眼里,不过是蝼蚁罢了吧?
棠文鸳没有回头,背对着公仪无雪笑得戏谑,“公仪先生,救得了他一回,本君倒要看看你救得了他多少回……”
公仪无雪不久之后就明白了棠文鸳的意思。
㈣
木棠花期将尽之时,国君举办了一场箭术赛事。
棠文鸳坐在国君身旁,笑得旁若无人,“年年都是如此,今年不如玩些有趣的。”
等到几个下宫苑的罪奴被押了上来,依次排开绑在了靶心上时,公仪无雪看见了云生,心中霎时间明白过来棠文鸳那次所谓的“公仪先生救得了他一回,本君倒要看看你救得了他多少回……”
棠文鸳率先骑上了马,拉开手中的弓箭,前面几次拉的箭都是草草了事,连人靶的衣裳都没有勾到。直到身下的骏马奔到最后一个人靶前面,棠文鸳停了下来,将箭搭上弓慢慢拉开蓄力……
箭带着疾风,还来不及眨眼,已经刺进了云生的左肩。棠文鸳意犹未尽,重新搭上弓箭,再刺了云生一箭,虽然依旧是未及要害,但弱小的云生早已不省人事,鲜红的血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来,不多时就染红了半个身子。
“罢了,也无甚有趣的。”棠文鸳背对着国君和众人,握紧了颤抖的双手,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那个奴才是哪儿来的,如此不经事?扔出去喂狼!”
座上的国君凝着脸色看了一眼,然后却是面色寻常地转过头去和身旁的七皇子棠景琰谈话。棠文鸳用余光留意着父君的反应,最后暗自松了口气,在宽大的袖口下拉过身旁燕喜的手,着急地捏了一下。燕喜默不作声,悄然离去。
棠文鸳这样滥杀无辜,公仪无雪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一次并非有意的冲撞。
“从前听闻少君殿下性情暴戾滥杀无辜,鄙人还误以为传闻非实,今日得以一见,只觉少君有过之无不及!”公仪无雪猩红着眼,紧握着的双手是极力隐忍不发的怒气,家师季尚大人的慈眉善目浮现在脑海里,心中的恨意越发不可抑制。
棠文鸳看见了他眼中的怒意,有失望更有滔天的恨意。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却到底只是努了努嘴角,笑得轻薄,十分戏谑地说:“承蒙厚望,先生谬赞了。”
公仪无雪猛地起身,一拂袖,愤然离去。
国君侧目而视,嘴角的微笑十分满意。
棠文鸳垂下眼睑,轻轻握住的手心微微颤抖,从未有过的无助感袭上心头。
众人皆知景国的少君殿下高傲自大、性情暴戾,偏国君宠爱有加,虽是皇女却能稳居少君之位多年。饶是七皇子景琰殿下年纪尚轻,却性情沉稳温良敦厚,实为少君首选。此事,早已引起朝中大臣的热议,众人越是对少君殿下有一分的不满,便越对七皇子多一分的拥戴。
这是国君最为喜闻乐见的结果。
国君平庸无为,景国内乱不断,又有燕契虎视眈眈。唯有借棠文鸳的暴戾恣睢换燕契对景国的松懈,还能让景琰揽尽臣民的拥戴。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国君早已不再将棠文鸳这个皇女的安危和名声放在心上。
他只关心她的每一个举动能不能失民心,够不够铺平景琰以后继位的坎坷——公仪无雪是国君希望棠文鸳为景琰铺的最后一块石。如今群臣对另立七皇子为少君的呼声已高,若是公仪无雪也能死心塌地的辅助七皇子,将来的坎坷自不是难事。
公仪无雪是景国不可多得的博学之士,但性情清冷隐世已久,无意插足天下局势。唯有一事能让他挂心,便是尊师礼部尚书季尚大人之死一事。
季尚死于五年前,棠文鸳之手。
五年前,燕契的使臣拜访景国国君时,席间有一位大臣失了礼节,被棠文鸳以犯上的罪名抄家问斩。这位大臣就是公仪无雪的恩师礼部尚书,季尚大人。
这是国君希望天下人知道的,少君殿下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但鲜为人知的是,季尚勾结燕契通奸叛国。国君碍于礼部尚书的人脉,忧心牵一发而动全身,且难以找出有力的罪证将季家置之死地。所以由棠文鸳出手是最好的法子,一则棠文鸳一贯的作风不正,二来有怨言的人因畏惧少君的暴戾怕惹祸上身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异议。
桩桩件件的事,棠文鸳早已分不清哪一件是迫不得已哪一桩又是本意而为。从前她不在乎,反正不在乎旁人怎么想她怎么看她。但那日初次见公仪无雪时,她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却并非是轻薄之言。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寻常人家的小姐一般温婉娴淑,像他希冀的那样上善若水心怀纯良。但偏偏她是棠文鸳啊!偏偏她一眼倾心于他,也只能将真心之言当作轻薄的话说出口。偏知道他一心想救云生,还要当着他的面杀人。
棠文鸳说啊,有什么痛苦能比得过,明明欢喜一个人还要一步一步地逼他厌恶逼他失望至极。如果有,也是这个心上人呀最后成为了如你所愿的模样。
……
㈤
愤然离去的公仪无雪赶去寻找云生的尸首,最后无功而返。
他隐居多年,本无意涉足朝政,但他无法想象棠文鸳这样的人继位景国国君之后,天下百姓的日子会过得多么艰难。
棠文鸳甚是喜欢在微微有风的黄昏,翻上琉璃瓦顶,山川河流尽收眼底。
宫院中的木棠花开得尽兴,微风拂落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断鸿声里,立尽斜阳,那白衣公子踏着皑皑的花瓣而来,是棠文鸳见过的最美的木棠花开图。
她曾问过公仪无雪,若是有一日迫不得已要娶她,他作何?
当时公仪无雪说的是,娶。
躺在琉璃瓦顶上的棠文鸳满脸轻浮地俯睨着公仪无雪,她颁了一道昭告天下的少君诏,招公仪无雪为公子。连娶都谈不上,敢这样侮辱名动天下的公仪先生的人只有她棠文鸳有这样不自知的胆量。
父君想借公仪无雪废了她的少君之位,这样再立景琰为少君才能更得民心。棠文鸳知道只有这样轻薄公仪无雪,才能逼得他出手。
云生之死的恨在前,侮辱他的风骨在后。公仪无雪穿过宫院中的木棠树出现在檐下,抬头看棠文鸳,脸上是深深的厌恶。
棠文鸳戏谑一笑,率先开口笑道:“先生这是什么神情?做本君的宠臣不好么?还是先生喜欢明媒正娶?”
“我尚念一分相识之情,但看来是自作多情罢了。”公仪无雪冷笑,“棠文鸳,你是高高在上习惯了,未曾尝过落魄的滋味罢?我公仪无雪有的是让你落魄的能力。”
棠文鸳苦涩一笑。
公仪无雪离开后,燕喜回来了,安静地候在少君殿下身后。
棠文鸳背对着燕喜,问她:“那孩子安顿好了?”
“一切谨遵少君殿下的吩咐。”燕喜犹豫片刻,怯怯地问道:“非要将公仪先生逼到此种境地?”
“公仪无雪这个人性情清高,若不这样逼他一把,日后他又如何愿意死心塌地的辅助景琰。”她无奈一笑:“本君要你寻的东西可有了?”
燕喜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瓷瓶,“这就是在邪医谷寻来的药,叫做离人泪,听闻喝了这个可以让人忘记一些不好的过往。少君您是要……”
棠文鸳摇了摇头,交代燕喜,“景琰继位后,这离人泪你想法子让公仪无雪喝了。等哪日他即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会愧疚于心,本君便也就无甚挂心的了。”
景国臣民早已不满棠文鸳,如今便是天下人敬重的公仪先生也受了她的轻薄,许多文人朝臣联名上奏,参了棠文鸳一本。
以公仪无雪为首的一众人中,主张罢黜少君棠文鸳,另立七皇子棠景琰。最后国君颁发的圣旨中,另立七皇子景琰为少君,废少君文鸳被终生囚禁。
此后不久,公仪无雪又极力为当年被扣以犯上罪名抄家的季家平冤。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初许多因棠文鸳的暴戾获罪死去的人都得以正名。
棠文鸳不死,难平民愤。
国君没想到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当初景琰年幼,为了顾全大局,才想出立文鸳为少君,借她的娇纵妄为除去了不少奸臣乱党。这许多年来,她愿意的不愿意的事情,都逼着她做了不少,她的暴戾轻薄早已分不清是真性情还是压根装出来的。
但是这些如今都无甚紧要了,他的皇女非死不可。国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作是这一世对她的亏欠了。
国君诏示:废少君棠文鸳,于春末木棠花尽之日斩首。
木棠花落尽的那日,棠文鸳穿着一袭红衣,站在满是木棠树的宫院中,指着回廊拐角处的第三棵木棠转身对燕喜交代:“本君死后,葬于此树下。”
当时初见,公仪无雪就是站在此树下等着她的。彼时公仪无雪抬头望着枝头的木棠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棠文鸳就那样怔了神。
棠文鸳无奈一笑,一语道破悲欢离合:“春深方遇棠,冬寒始飞雪。花开不见雪,雪深花自败。”
那日木棠花尽,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花瓣。千回百转的回廊转角处,一袭白衣的男子身影落寞。偶尔夜深人静,有人会辗转难眠,可是错了不成?为何觉得心底那一袭红衣挥之不去?
离人泪,能让人遗忘痛苦,心底的欢喜忘了自然也就能忘了痛苦。
㈥
另立少君的来年,逢平民起义,以破竹之势占领了景国的皇城,国君携一众妃嫔子嗣逃至北边的平州。
不久之后,国君病逝。后来用了五年的时间,公仪无雪才辅助新君夺回景国的政权,但并未迁回旧时的幽州皇城。
新君勤政为民,景国逐渐强大。
踏足幽州,是在公仪无雪辅助国君二十年后,他已年过半百时告老辞官,一时兴起想一游旧皇城。
自老国君迁至平州之后,旧皇城就荒废了。
鬓发花白的公仪无雪被皇城中北面一处种满木棠树的宫院吸引住,步履蹒跚而至,见宫院打扫得干净,竟是有人在此处起居。
老人一袭雪白的深衣踏进那一片栽满木棠树的宫院,像许久以前那样常常踩着木棠花走过这条抄手回廊一样,一股熟悉感自心底袭来。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是了,这处宫院是废少君棠文鸳生前的寝殿。听人提过当初他年纪尚轻时,曾做过废少君的教习先生。只是后来自己不知什么原因失了忆,这些事他也就忘了。
这处宫院,想来他是来过的。
一人自屋中推门而出,是个中年男子,见了突然来访的老人怔了许久的神。此处皇城荒废已久,经年无人踏足。
老人讶异地看着中年男子,最后颤巍巍地说:“孩子,你长得与当年我的恩师季尚大人十分相似。”
中年男子又是一愣,“正是家父。”
“你是……季和?你不是去世已久了?”
云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家父死后,晚辈便入了奴籍。少君殿下给取了个名字叫云生……晚辈不叫季和了。您是公仪先生吧?”
老人点了点头,听云生口中所说的少君殿下似乎是指棠文鸳,但是当年正是因为棠文鸳的草菅人命季尚才被冤死的,听孩子的语气中却对棠文鸳颇有敬重,不由得疑惑上了眉头。
云生见老人满脸疑惑,遂解释道:“当年多亏少君殿下所救,晚辈才得以脱离奴籍。皇城荒废后,晚辈便搬来了此处。听闻少君殿下爱极了木棠,便想着替她好好打理这一院的树,也好报了她的恩情。云生,是殿下为晚辈起的名字,希冀着晚辈能像天上的云一样自由自在。”
季尚明里虽说是被棠文鸳扣了个犯上的罪名,但实则勾结燕契人,通奸叛国。国君有意将季家赶尽杀绝,最后因为棠文鸳的劝说只将季家无辜牵连的人贬入了下宫苑。云生本该至死都只是一个下贱的宫奴,再无赎罪的机会。当年正是棠文鸳掩人耳目,让他逃离了深渊。
老人听完云生的解释,几经唏嘘,末了轻叹,竟不知传闻中暴戾恣睢的废少君有这样的一面。
天上忽然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幽州从来不下雪的,今年却猝不及防地下起了雪。不多时,木棠枝头上就飘满了雪花。抬头望去,老人不禁感叹,“像极了木棠花开满枝头时的样子。”
许多年来公仪无雪一直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一场世间最为惊艳的木棠花开,满天纷飞的雪白里一抹红是世间的绝色。午夜梦回时,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那日春深,雨收云断的黄昏里,那一袭红衣的女子躺在雾气中暗自悲悯。
公仪无雪抬手接住落下的雪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文中所涉及的医药知识均为杜撰,不具真实的医学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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