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梧幻湖北端,峭山之中,有一无名谷。谷中有医,医术高明,药方怪诞。医者不为悬壶济世,亦不为钱过北斗,但凭心悦。世人谓,此医邪乎。
邪医谷口种着一株黑莲,上官巫溪一身黑衣纱袍站在蓄荷池边,略略抬手间隐隐可见银霜色的里衣袖口。一旁的玉奴暗自嘀咕:“初雪已落,这黑莲为何还未开花?”
上官巫溪提了提衣裙微微俯身去看,裙摆上的银霜暗纹在半透的黑色轻纱上灼灼其华,她的声音慢条斯理:“黑莲嗜血渴毒,需再培一碗毒血方可赶在隆冬前开花。”
㈠
靖水以西,西疆的国土之内有两个姓至尊至贵。一个是西疆的国姓——百里,而另一个就是当今杜魏杜丞相一族的姓氏——杜。前者靠的是生来尊贵,后者凭借权过天子。
杜绾这个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动若脱兔静若处子。静若处子没人知道,动若脱兔倒是人尽皆知。
杜绾曾经为了去见喜欢的人,不顾仪态地离家出走翻墙上树,总之丢人的事当真是一桩也没少干。只是当头来,那人不知道这些事不要紧,却是连她杜绾这个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直到杜绾从父亲口中得知,她及笄之后是要进宫为后的,为此她绝食了好几日。最后盛怒下的杜魏捏开她的下颚,将一碗尚有些灼热的汤水直接倒进她的口中时,她才后知后觉,父亲在乎的从来只是他的权势和野心罢了。什么骨肉血脉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替他争权的棋子罢了,若不能为己所用,弃了也无妨。
从那以后,杜绾才真正地消停,不再嚷嚷也不再抗拒进宫。
绍帝登基三年,帝后一直未立。
近来立后的奏本越来越多,百里绍烦躁地将手中的奏本随手一扔,转头问苏木将军:“杜魏的女儿如今多大了?”
苏木弯腰将奏本捡起,“杜丞相嫡长女杜绾,除岁立冬时,将将及笄。”
“朕还在奇怪为何开春之后,立后的奏本一折接连一折地呈了上来。”百里绍冷冷一笑,脸上嘲讽之色浮然,“帝后不二之选非杜氏嫡长女莫属的奏本很快就会堆满金銮殿了吧?”
苏木略一沉思,作揖上禀:“臣听闻,杜家小姐为了免于进宫曾以绝食为挟,后被其父强灌吃食才得以消停。臣愚见,或许……这杜小姐倒能为圣上所用。”
百里绍眼中讶异之色一闪即逝,杜魏那老贼的女儿倒是个有性子的女子。
选秀事宜最终定在了初秋的时候,一切按部就班。最后能踏进金銮殿觐见的二十来个秀女中,不出预料的有杜绾的名册,其余的秀女除了出身于与杜家勾结在一派的官家之外,便都是一些无权无势到连父亲的官名都叫不上来的官家小姐。
那是百里绍第一次在金銮殿上见到杜绾,他还不知道那女子就是他做梦也恨不得诛九族的杜家女。她拘着礼依着年纪站在最边上,脸上粉黛薄施穿着一身寻常的襦裙,细看之下不但不觉得不得体反而比起其他燕瘦环肥的秀女们更多出了几分端庄。百里绍有那么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母仪天下大概便是如此了罢?
御座下的内官高唱:“杜魏丞相之女,杜绾上前见驾!”
杜绾上前一步微微行礼,举止言谈间从容谦和,与她父亲大相径庭。可惜终归是姓杜!百里绍收拾起方才脸上一丝丝温意,再看过去时只冷眼相待,底下的杜绾还拘着礼,他一时也不急于免了她的礼任由她还半曲跪着身子,脸上不见丝毫逞强不满倒也算稳当。
百里绍看了半晌漠然置之,只在临走前吩咐了一句:“便是她了,其余的秀女都送到储秀宫让各位王爷挑选罢。”
杜绾跪下,“谢主隆恩。”
虽然众所周知,杜绾早已是内定的帝后。但这样劳师动众挑选出来的秀女,本以为到底会是一妃半嫔的,却不想被绍帝尽数赶出了后宫。
绍帝的大婚十分的仓促敷衍,终归也没有人在乎隆重与否。夜色渐深,未央宫烛火通明沉溺着一片死寂。杜绾端坐在喜床上,顶着头上沉甸甸的凤冠一声不吭,从日落时分一直坐到月上柳梢。
百里绍看着一动不动的杜绾,终于开了口:“你却不像是能僵坐如此之久还一声不吭的人。”
杜绾隔着大红色的薄纱盖头看向百里绍,轻声笑了笑,“臣妾原也不是这般的人,只是听闻嫁作人妇就该投其所好地侍奉夫君。”
百里绍不接话,静默了良久,又问:“你不愿意进宫,为了谁?”
盖头下的杜绾神色黯了黯,没有说话。
“为了喜欢的人?”百里绍难得热络地与她多聊了几句,“你实话说了,朕不怪罪你。”
“诚然是因此,只是说来有些话长。”杜绾起身,像是有些僵持不下,索性直接说:“洞房花烛夜,圣上……我们干正事吧!”
百里绍手中握着的瓷杯一颤,险些摔落在地。末了,终于露出一脸的冷漠,嘲讽道:“你以为,朕今晚会宿在未央宫不成?”
僵直着身子的杜绾眼睁睁看着百里绍潇洒离去,留下她在灯火通明的未央宫中孤身只影。日后的许多个夜里,独自在未央宫中披着烛光醒来的杜绾才想明白,他成心要给杜家难堪又哪里会在乎她的颜面。
㈡
杜家长女面圣之时被绍帝冷待,大婚之夜也未曾同寝。
这些事一桩桩传出后宫时,朝野上下未有人敢妄论只言片语,但私底下早已在群臣之中掀起了波澜。
杜绾进宫月余,从不踏出未央宫半步。逐柳是陪嫁丫头,从小就跟在杜绾身边伺候,她最是清楚主子那不安分的性子,倏然见她如此心中甚是不安。
杜绾捧着书半躺在廊下看着,不时浅抿一口清茶。余光中瞧见一旁伺候的逐柳欲言又止的模样,杜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转过头问逐柳:“是何事让你这样为难了半天?”
逐柳踌躇了半晌,终于低了头说道:“东梨宫的果子已经开始成熟了,娘娘您可要亲自去采摘些?家中表小姐去年生下的小公子也快要摆周岁宴了,您可要提前向圣上请旨?还有……”
杜绾闻言眼中神采飞扬,扔了手中的书卷正想跳将起来,脑海中却突然闪过百里绍那张冰冷肃然的脸。良久之后,杜绾嘴角的弧度渐渐回落,她摆了摆手作罢,“不了,这些事情日后不要再提起了,圣上喜欢循规蹈矩的人。”
在他眼里容不下任何人的不敬重,尤其是姓“杜”的人更容不得有半分的懈怠。若非如此,大婚那晚她也不至于说了一句逾矩的话就被他冷待了,想来西疆开朝以来大婚之夜就能将帝王气走的帝后,她杜绾是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了。
未过几日,杜绾正到处寻不见逐柳。百里绍身边的内官亲自过来请杜绾,说是有个宫人犯了宫规,请帝后过去处置。
杜绾踏进百里绍的承宣宫,却见逐柳跪在殿前,身上宫服血迹斑斑。杜绾紧走几步正要伸手将逐柳扶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未央宫中的宫人不懂规矩,难不成帝后这也是不懂规矩?”
杜绾抬眼望去,百里绍肃然危坐在上方,看向她的眼中冰冷无情。记忆里的百里绍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昔时初见是三年前,百里绍还是西疆皇太子。
上元节的夜晚,霁城分外热闹,此时出游的人都聚在了霁河的上游放河灯。杜绾偷偷翻墙溜出了丞相府。城西的姻缘庙里有一棵年久的姻缘树,听闻在此处求过姻缘的善男信女后来都过得甚是如意。
杜绾倒是见过不少来此处求姻缘的人,只是眼前这位公子所求之事倒是让杜绾忍俊不禁。只听见公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唯愿社稷安泰,百姓歌舞。”
杜绾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姻缘树下求姻缘,公子求的却是风调雨顺该归龙王爷管的吧?”
公子回过头来,杜绾愕然——太子殿下。杜绾是高官之女,一些重大的庆典都能领诏进宫同庆,从前在席间远远见过百里绍几面。
杜绾还来不及说些今夜真是巧合之类的寒暄话,茂盛的姻缘树上忽然窜出十几名黑衣人,二话不说直接亮出长剑,招招夺命地朝百里绍身上砍去。百里绍神情凌然,纵身一跃退出包围圈。一旁的杜绾吓得不轻,胡乱间抓住百里绍的袖子。
状况危急,百里绍只得将杜绾带入怀中,脚下施展轻功,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黑衣人甩掉。两人躲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杜绾忽觉手上有一股粘腻的温热,凑在眼前一看竟发现是血!
“血!血!”杜绾抓住百里绍的衣袖尖叫。
百里绍胡乱地捂住她的嘴,“莫出声。”
杜绾瞪着眼,鼻腔中满是血腥气,百里绍的指尖满是殷红色的血。杜绾扒拉开百里绍捂着自己的手,牙齿打着颤地说:“我……我……怕血。”
后话里,杜绾强忍着不适替百里绍处理腰上的伤,再后来那人的不告而别,这些杜绾如今想起来都已十分的模糊了。只是依稀还记得,后来先帝病重,百里绍继位。她却无意中窃听到父亲欲利用自己操控后宫,她才百般抵触进宫。
这些轻轻浅浅的过去,于百里绍而言或许只是过眼云烟,但杜绾却牢牢地放在了心上。那日金銮殿上,他没认出她,也只有她体会得到的苦楚。她既望着他还记得,也怕他想起。
杜绾犹自沉思,百里绍的声音却缓缓传来甚是冷漠随意,如此草菅人命,“拖下去,斩了。”
杜绾回过神来,慌乱间转身去抓逐柳的手,但候在殿门外的侍卫早已将人提了起来。逐柳害怕得颤声恸哭,拼命地挣扎竟挣脱了侍卫的钳制向杜绾扑了过来。她想阻止却眼睁睁地看着后边的将领手起刀落,眼前一片殷红,鼻腔中充斥着血腥味,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在脚边,低头一看——逐柳的眼珠翻了白却没有闭上。
“啊!”杜绾退了两步,吓得尖叫出声,瘫倒在地。耳边的声音杂乱不堪,感觉还能听见逐柳的哭声,一道低沉的声音吼了一句:“苏木!朕什么时候准你在她面前杀人了!她怕血你知不知道!”尔后,落入一个厚实的胸膛,像许多年前那样,耳边疾风呼啸后背是他给的温暖。
你不愿意进宫,为了谁?
为了喜欢的人?
㈢
脚上的鞋袜渐渐有了濡湿感,低头一看却是殷红似血的潮水,不知从何处而来越来越多,渐渐没过了小腿。身上穿着的浅色襦裙染上了鲜艳的血,浓重的腥味袭来,远处一股浪潮猛地扑打过来,尽数泼了满脸,睁眼一看竟漫无边际的猩红……
杜绾一声尖叫,猛地从床上坐起。
未央宫中只剩外间点了零星几盏夜明宫盏,阑珊照进寝殿的内室,看不清身侧人的脸庞。床榻的另一侧躺着的那一位,被杜绾的尖叫声惊醒,摸索着起了身,还来不及披上外袍便急着将床榻旁的烛火点燃。
寝殿里瞬间有了光亮,百里绍回过身来将瑟瑟发抖的杜绾揽入怀中,宽慰了句:“莫怕。”
杜绾忍了忍,没忍住,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百里绍慌了神,只得越发地用力抱紧杜绾,“怨不得朕薄待你,谁让你千方百计地拒绝进宫的。”
杜绾愣了愣,忽然破涕为笑。
帝后身边很快就有了新的贴身宫人,杜绾从不敢想起有关于逐柳的一点一滴更不敢提起逐柳这个名字。只要提起这个伺候了自己这么久的侍女,当日那个血腥的场景就会不断不断的出现在梦中。
百里绍当然不会告诉杜绾,除掉这个不起眼的陪嫁宫女,其实是铲除了杜家安排在后宫的一大眼线。
百里绍登基三年以来,只有杜绾一个帝后,连个嫔妾都没有。是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宿在了杜绾的未央宫中。但是,长久以来未央宫却没有什么好消息传出来,头一个着急的就是杜魏。
百里绍去上朝后不久,如意便将汤药端了进来。如意是百里绍亲自给杜绾挑选的宫人,每日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尤其不马虎每日一碗汤药。初始时,杜绾还会随口问一句是什么汤药。
而如意始终波澜不惊地回一句:“娘娘,这是圣上吩咐太医开的助眠的方子。”
久而久之,杜绾也有些厌了,便不再过问如意端进来的是什么,只胡乱地喝了下去,唇齿间药物残留的苦味始终掩盖不了心底的苦涩。
杜夫人是在第二年初春的时候进宫探望杜绾的,见娘亲瞧着一旁伺候的如意欲言又止的神情,杜绾吩咐如意去取些前些时候储存起来的甘露水煮来泡茶。殿中只剩下杜绾母女两人时,杜夫人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父亲就要等不及了,你若是再怀不上皇子,你父亲就要拿他下手了。”
杜绾将娘亲送出宫前,杜夫人又叮嘱了一句:“你父亲的性子,你最是明白的。”杜家早已位高权重,杜绾最是清楚父亲心里绝不甘心仅仅位极人臣。
西疆祖制,春祀日帝后同寝。
日暮时分,杜绾将如意叫到跟前,“城西的姻缘庙往南的朱雀巷尾有一家糕点铺在卖的香春酥极合本宫的胃口,旁的人去不及你仔细本宫不放心,你亲自跑一趟罢。”
如意看了看天色,此时出宫只怕回来赶不上宵禁,但见帝后并不像是一时兴起的模样,只得动身出宫。
当晚,百里绍过来未央宫时未见如意在杜绾身边伺候,像是随意地问了句:“不见如意伺候你?”
杜绾替百里绍宽衣,只轻声说:“臣妾瞧着她心细,事情交代她心里也踏实,便让她出宫替臣妾买些东西。今日是逐柳的生辰,从前在府上我都会亲自去朱雀巷买一包她最爱吃的香春酥,如今……”
百里绍淡淡应了声不再过问,他心里明白他们之间最提不得的就是逐柳这个名字。那宫人是她的陪嫁丫头,死后从未听她提起,想来于她而言确实不同。
如意当晚果然没赶回来,直到竖日清早宫门一开她才急匆匆地赶回未央宫。杜绾将喝得一滴不剩的汤药碗搁回桌上,如意气喘吁吁地从外间进来,“娘娘,奴婢寻了许久,愣是没找着您说的香春酥。”
杜绾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只淡淡地说了句:“如此便罢了,想来时隔经年,早已变了模样。有时人都会变得令人认不出来,何况是一间小铺子。”
如意无言,默默收拾了药碗退出外间。
不久之后,未央宫便传出了帝后有喜的消息。
那日太医把完脉,向百里绍道喜时,杜绾分明看见他的脸上除了讶异之外只余愠怒。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他是不欢喜孩子还是不欢喜她生的孩子呢?大抵是后者罢。
若说此事有些令人意外,那么绍帝忽然间册封苏将军之妹为帝妃的事就更加令人措手不及了。而苏帝妃亦在入主千禧宫一个月后有了身孕,腹中胎儿比帝后的仅仅小了两个月,帝长子到底降生在未央宫还是千禧宫,不得而知。
㈣
苏帝妃踏进未央宫时,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反而比快临盆的杜绾还要大,气色却是极差。
杜绾见是她,脸上神色厌厌,却在她挺着肚子要行礼时还是忍不住免了她的礼。苏帝妃俯眼看向杜绾的眼神里满是怜悯,杜绾半躺在卧榻上,抬眼看见她的神色忍不住轻笑,“本宫何须你的怜悯?”
苏帝妃尴尬地陪笑,杜绾淡了脸色爱理不理的模样。不过初冬时分,未央宫里还未生上暖炉。杜绾余光中看见苏帝妃悄悄地搓了搓手,她便佯装随意地将如意唤来吩咐将暖炉生上火。
炭火还未热络起来之际,苏帝妃忽而觉得腹中绞痛万分,一旁的杜绾吓得不轻,慌忙谴了如意去请太医,却被苏帝妃阻止。她额上大汗淋漓,忍着痛生硬地挤出一句话:“不可……不可以请太医,去告诉圣上。”
杜绾示意如意照苏帝妃的话去做,然后不顾自己已是足月的身孕,搀了苏帝妃慢慢地挪进寝殿。杜绾瞧着她的脸色极差,七个月的身子大得过分,裙摆下全是濡湿。杜绾颤着声音问她:“七个月的身孕为何会像足月一般?”
苏帝妃抓住杜绾的手腕,捏得她生疼,只见她毫无血色的双唇一张一合,十分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催生。”
杜绾一怔,适时百里绍从殿外飞奔而来,拉过杜绾猛地一看,倏然明白过来出事的并不是她,似是忽然间松了一口气一般放了手,抱了苏帝妃扬长而去。
接生的老宫人、打下手的小婢子和如意都尾随而来,见百里绍将人抱了去,便也匆忙跟上。如意留下来安顿杜绾,却被杜绾抓住了手,“他竟如此惧怕帝长子生在我杜氏吗?他哪里知道,我何曾不是因了他!”
“娘娘胡说些什么呢?您受惊了,去歇会儿吧!”
杜绾躺在床榻上身子多有不便,辗转难眠。寝殿中宫灯通明,如意心细伺候了杜绾那么久便晓得她的一些脾性,知道在她睡得浅的夜里掌上宫灯,待她惊醒时不至于睁开眼却只看见一片空无的漆黑。
脚边被什么东西滚过来撞了一下,杜绾低头一看,一颗头停在她脚边,脖颈上的血已经干涸发黑。那双空洞的眼睛似笑非笑,张开嘴便要朝杜绾咬过来!杜绾猛的一下惊醒,腹中绞痛难耐,她睁开眼惺忪间发现衣裙早已浸湿。
多久没再从睡梦中惊醒了?自从有了身孕之后,逐柳就没到过梦里来了。杜绾看着殿中灯火通明,稍稍心安。忍着腹痛,意识渐渐涣散。
耳边人声吵杂,总有人一直叨扰着杜绾不让她入睡。一番折腾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声洪亮的哭声响彻寝殿,杜绾看见百里绍抱着一个孩子轻声哄着,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好听,“并非父皇不爱你,只是你实在不该在这样的时候来到世上。”
孩子的哭声渐渐消失,片刻之后听见一阵隐忍的抽泣声,杜绾沉睡过去之前听见百里绍痛到几乎失声地说:“传朕旨意,帝后杜氏所出帝长子,生而不举,以太子之礼葬于皇陵东园。”
杜绾醒过来是在半个月之后,绍帝四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从灰暗的空中飘落下来,像是生而为人,转瞬即逝。
未央宫中门窗紧闭,殿中煨了好几个暖炉,杜绾还一个劲儿的冷得哆嗦。百里绍遣人来说,晚上要过来一起用晚膳,杜绾直接拒绝了。如意将药端了进来,杜绾磕上眼只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放下便出去罢。”
如意略微犹豫,轻声说道:“娘娘,这是养身子的补药,月子里总该注意些的。”
杜绾睁开眼,看了看如意,“本宫如今这幅模样,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须还让你这般着紧?”
如意慌忙跪下,“娘娘误会了,圣上一片苦心。”
“帝妃生的可是帝姬?”杜绾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如意,“这个给她送去,早前给孩子求的平安符,听闻挺灵验的,本宫这里是用不上了。”
“你也走不开,便让外头的小宫女送过去罢了。”杜绾想了想,方说:“捎句话儿去,有些潮了兴许要打开来晒一晒日头。”
㈤
长虞帝姬的满月宴前,杜夫人进过一次宫。杜绾只淡淡地说了句:“此前种种,父亲还怕我下不了手吗?”
杜夫人满意地起身告辞,临行前回头看了眼杜绾身后的如意,“这丫头看着精细伶俐。”
杜绾亦回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如意低头不语。
百里绍已经许久未曾来过未央宫,他不来她也不往。满月宴那日,百里绍亲自来接杜绾,两人相见无言。
时辰还早,偌大的殿中,只有两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百里绍似乎不急着去万芳台,坐在未央宫自斟自酌。杜绾在一旁静默地做着绣工,也不知在绣什么图样像是给孩子的小袍子。百里绍也不敢问,害怕那个无言以对的话题。
“苏木虽有些脾性,却全然是为了圣上为了西疆的万里王土。他不像杜家会居功自傲,圣上不要疏远了他。”杜绾低头绣着一朵梨花,绣工不是很好,百里绍差点误以为是棉花,“如意这丫头虽然心细,但不适合留在身边。”
百里绍听着杜绾的话总觉得不像是在话家常,隐隐发觉不太寻常,欲想细细琢磨,殿外的内官却在此时出声催促:“圣上、娘娘,该摆驾万芳台了。”
百里绍转头看杜绾,只见她已将手中的绣工放下站起了身来,然后低头略有所思最后还是俯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袍子,“这么丑,还好没机会穿。”
万芳台热闹非凡,不过一个帝姬的满月宴,隆重至斯。
百里绍和杜绾的轿辇停在万芳台宫外的时候,宫内已满堂高官贵胄、命妇贵女。杜绾极少和百里绍同时出现在这样隆重热闹的场合,他率先下了轿转身将她牵了下来。她与他比肩而站,眼前众臣朝拜。
西疆的国姓自开国以来就是“百里”,此时杜绾方觉百里绍天生贵胄,所有的贵气逼人与生俱来君临天下。也不知今日过后,这天下山河间还有哪个女子能够与他比肩而站。杜绾抬头瞧见一同俯身行礼的苏帝妃,一旁陪着的乳娘抱着刚满月的长虞帝姬,她的帝子若能活着如今也将将满月,还未为他取一个名字。
杜绾兀自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惨淡。你到底不能像我全心全意地爱你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我……不过如今也罢了。将死之人,又哪里会计较这些。
酒过三巡,下座的杜魏似乎不经意地朝杜绾这边看了一眼,适时如意捧了两杯香烈的温酒上来。杜绾毫不在意地一手各捏了一杯,起身似乎是要给百里绍祝酒。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之间一直不温不火,像杜绾今日这样的热络还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百里绍脸上有些错愕,细看之下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滋味,正要伸手接过杜绾手中的酒杯,却见她忽然倾身而下,恰恰挡住了下座杜魏和身后如意的目光。杜绾便将本该自己喝的那一杯塞到了百里绍手中,然后将百里绍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百里绍讶异,慢慢饮下杯中温酒。
杜绾忽觉腹中绞痛难忍,那感觉像极了那日孩子急着要到这世间来一遭的时候。手中酒杯滑落在地,应声而碎。
下座的杜魏忽然放肆地大笑,百里绍起身环抱住杜绾,心口呼吸急促,“杜魏!你竟然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那杯中的酒本该由你来喝,她竟然自作主张与你换了酒杯,那也合该她受了!不过好在,两杯酒中都有毒!哈哈!”杜魏得意地狂笑不止,抬手招呼早已在殿外布下的层层兵力。
杜绾强忍剧痛,艰难睁开的眼中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杜魏便无力地耷了下来。她一直知道父亲心狠手辣,却不知如斯绝情,只得扯了一抹笑容,几分悲情。
冲进殿中的却不是杜魏提前部署在外面的士兵,而是苏木领着左襟卫迅速控制住了杜魏和另外十余个当朝大臣。百里绍极力平稳呼吸,紧紧抱住怀中的杜绾,沉声呵斥:“解药在何处!”
杜魏勃然大怒中亦有几分侥幸:“孽子!死了也罢!”
杜绾蜷曲着躺在百里绍怀中,腹中的剧痛似乎已经渐渐消失。记忆流转回一个月前,杜绾无意中发现如意和杜家的书信来往,才恍然明白其实如意才是杜家安插在后宫最大的暗子,而百里绍却浑然不知。
害死孩子的是她父亲,如意用药物令杜绾出现幻觉,误认为是百里绍下的手,一步一步将杜绾逼上寒了心的地步。杜魏想借杜绾之手谋权篡位,他要的从来不是扶持一个傀儡帝王而是名副其实的身居高位。
但如此终归是乱臣之名!
杜绾将杜家利用帝姬满月宴欲逼宫的消息装进香囊里送到苏帝妃手中,今日才得以兵不血刃的将杜魏一党拿下。杜绾双眼无法睁开,摸索着凑近百里绍耳边,“你还是那个在姻缘树下为天下社稷祈福的公子,可惜这一次你救不了我了……”
㈥
隆冬前,邪医谷来了一位贵客。
玉奴将人带到上官巫溪跟前,她略一把脉,不急不缓地说了句:“鸳鸯渡。”
鸳鸯渡是一种一份为二的毒酒,一杯性烈入口毙命,另一杯性温肝肠寸断细水长流。此毒易解,但只有喝了温毒的那个人才有活命的机会。
那位贵客神色厌厌,却还算干脆,问了句:“听闻贵谷的诊金非比寻常。”
上官巫溪神情微顿,语气温温吞吞,“我只要你的一碗血。”玉奴布好纸墨,上官巫溪提了笔写下一张方子递给那人,然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这方子虽能解毒,但鸳鸯渡留下来的遗症我却是无能为力的。”百里绍是日后才明白上官巫溪所指的遗症是什么。
西疆自那日杜魏逼宫失败后朝廷形势大改。一连数十名朝中重臣遭遇革职抄家,帝王念在帝后杜氏的情面上没有将杜氏一族赶尽杀绝,只杜魏一人凌迟处死其余流放。
时年冬日,少雪寒厚。百里绍半夜从梦中惊醒,瞧见未央宫中灯火通明。如意听见寝殿内的动静,轻手轻脚挽帘而入,见百里绍半坐在床榻上发怔遂出声解释:“昔时娘娘也时有惊眠,最是怕夜里醒来身边空无一人,殿中还一片漆黑。奴婢见圣上近来眠浅,亦掌了几盏宫灯。”
百里绍闭上眼,能想象得到她夜夜在灯火通明中惊醒,孤身只影地看着烛火无法入睡时的寂寥。如今竟换做了他,恍若总能在恍然间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抑郁她的无可奈何……或许这便是鸳鸯渡的遗症罢。
他没有听她的话,还是将如意留在了身边。她是在这宫中最亲近她的宫人,他总能偶尔问问,你家娘娘她时常在这未央宫中做些什么?偏殿里有几株半人高的姻缘树幼苗,上头系了许多的红绳子,你家娘娘系的时候祈的是什么心愿?寝殿中瓷瓶里有几束梨花枝,可是你家娘娘去东梨宫折的?
隆冬下了一场大雪,谷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唯有一株黑莲开得分外妖娆,黑得玄乎。玉奴欣喜若狂地跑去告诉上官巫溪,“谷主!黑莲开了!”
上官巫溪撑了把油纸伞,俯身去看那株开得正兴致的黑莲,半透的黑纱裙摆轻轻搭在雪地里,一眼望去也分不清哪一株是莲哪一个是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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