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带着女儿从空中商城走出来时,大片大片的云雾包裹了我们。风把浓雾撕开后,眼前显出一队士兵。他们荷枪实弹突兀地立在那里,身着白军装一声不响,像被石膏层层包裹的尸体。
“怎么回事?”恐惧像一阵寒意袭来。我捏着女儿的小手退了一步,自言自语着。
“对不起,你们被劫持了,请沿着浓雾往前走!”前排的一个士兵突然开口了,发出金属一样的声音,嘴巴一张一合,让人担心他身上的石膏会不会裂下来。不过时间没允许我担心这些,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手中乌黑空洞的枪口,感觉到那里随时都可能蹿出一条毒蛇来。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闭嘴!”我这么想着,催促女儿顺着“石膏”手指的方向走去。在那片浓雾前,我停步试探着,突然感觉到有一根硬硬的东西顶着我的后背。不能再迟疑了,我闯入浓雾里。
事情并没那么糟。我和女儿所到之处,浓雾退让着挤向两边,仿佛摩西挥动手杖劈开红海,中间开出一条清晰平坦的道路来。我回头望望紧盯着我们后心的枪口,向前走去。
“啊!好凉,好坚硬,”女儿摸了摸左边的雾墙,惊叫着,“妈妈,你也摸摸看。”我伸出手去,抚在雾墙上,那看似柔软、散逸、缭绕的雾墙,摸上去却坚硬冰冷,让我的手指痉挛和灼痛起来,五根手指的颜色渐变着,似乎要融化在浓雾里。我赶紧把手抽了回来。仿佛缓慢的退潮般,我的手渐渐恢复了原状。
转过一道陡弯后,前面出现了脚步声,我看到了更多的人。那些人一语皆无,心情沉重地向前走着,看似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失魂落魄。有几个人不甘心被俘,企图逃跑,他们悄悄将身体倚向墙壁,环望周围,确定没有士兵,然后猛力向外撞去。没有任何声响。
他们的身影渗进雾墙内,然后消失了。接着,外面传来几声惨烈的叫声,那叫声绝望悠长,是持续向深渊里下落的恐惧又不甘的叫声。
我知道,这座空中商城飘在空中,在云端荡漾,仿佛座落在边缘参差不齐的山顶平地上,周围没有任何标示和栅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的。在这里,唯有直升机和黑白兀鹫才能到达。而我的直升飞机呢?还在停机坪上吗?
这时,从停机坪方向传来连续的巨响,伴随着火焰和烈烟升腾着直上云宵。“完了!我们的直升机一定都报销了,这帮无耻的混蛋!”我在心里骂着,脸上都没表现出来。
“快走!”声音虽机械而低沉,但我感觉到来自后腰上的压力增强了。不敢怠慢,扯着女儿加快了速度。
雾墙消失了,面前出现一片广场,数不清的民众聚在那里,仿佛猛火上翻滚的饺子,沸腾着。在远远的北方有一座高高的天台,天台上竖立着一排排士兵,一动不动,银妆素裹,无异于一排排石膏像。天台后面,在浮云缭绕里,隐约可见一排排鸽房或悬挂、或安放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山上。
走近了看,才知那不是鸽房,而是一幢幢小屋。看得出来,我和女儿是最后到达的。这时天台上的“石膏像”复活了,体量虽不大,却发出震耳欲聋的训话声。
“现在,大家到我后面的小屋去,一家一间。你们再也回不到地面了。马上行动,快去!”那座“石膏像”嘴巴张合着,指了指他身后嵌在山峰上的排排房屋。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既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当说完之后,他不动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去?你们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我们到该死的小屋去?”
“我们必须要回去,老板还等着他的直升机呢!”
“混蛋!老子需要马上回去签个大合同!”
场下的人群爆发了,大声地抗议着。但所有的士兵都一动不动,活像一根根石柱般杵在那里。直到人们喊累了,才纷纷打电话求救,可是手机上半点信号也没有,人们绝望地摔碎了手机。
有人攀到天台上,跑到“石膏像”面前,企图抢夺他们手里的那些枪支,枪支却纹丝不动。无奈之下,人们捡起脚下的砖块和木棒,疯狂击打着那些“石膏像”,那些“石膏像”瞬间化作白色粉末,被风吹走了,混杂在上空的浓雾中,化成了雾。
我望望四周,雾墙砌成的那条通道已经被封死了,绝无返回的可能。我颤抖着,女儿慢慢施力,握紧了我的手。
不一会儿,笼罩在周围的雾气向这边聚拢着,停在广场上空。几股雾气盘旋着拧在一起,形成一个雪亮的锥尖向上钻升,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升到顶端慢了下来。突然,几股雾气像被猛力扯着尾巴向后拖拽一般,拧在一起的雾气瞬间散开,迫使锥尖反方向迅速旋转着,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即将消失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广场中央腾起一圈冲击波,人们在波及范围内东倒西歪,周围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漫天舞起了雪花儿。
雪花儿飞舞着,落在穿着T恤瑟瑟发抖的人们身上。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席卷而来。
“快跑啊!六月飞雪啊!”有人喊着。这喊声不啻于一道命令,人们决堤般向天台后面的“鸽房”攀去。仿佛河水倒流,人群向山峰上蠕动着。寒风在后面怒吼着,噬咬着落在后面的人们。不时有人滚落下来,有人被砸倒了,有人被踩在脚下,人们咒骂着、哀嚎着。
我迟疑着,望着那些趋利避害的“蚂蚁”们,鄙视着他们,也妒忌着他们。大雪越来越浓了,空气越来越冷了,风梢像刀片一样锋利。很多人已经躲到了“鸽房”里,紧闭房门,蜷缩在那里,织成一张茧。空闲的“鸽房”越来越少了。
我有点后悔带着女儿到公司了。早上上班前,女儿哭闹着非要跟着我,小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无奈之下,我把她抱到车上。在公司里,老总要我去趟空中商城采购物品,在征得他的同意后,驾驶着公司的直升机带着女儿来到这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在我思忖时,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了。人们攀爬在光凸凸的山峰上,仿佛一只只小蚂蚁,布满了山峰的大半个版图。还等什么呢!我握紧了女儿的小手,牵着她向山峰快步走去。那些“鸽房”宛若蜂巢,挂在悬石上,隐在山石后。我带着女儿艰难地攀爬着,接近了第一只“鸽房”。
门锁着,我敲敲门板。“滚开!”有人在里面呐喊道,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颤抖。我四处寻找,又接近了另一座关闭的“蜂巢”,轻轻地敲了敲窗户。“吵死了!”从里面传出暴躁的喊声,像一枚尖锐的蜂刺般穿墙而出。女儿用眼神默默鼓励我,使我们敲响一座又一座“鸽房”。
“对不起,客满了。”
“这间房子被老子占了!”
“别他妈打扰老子。”
“请走开。最好不要招惹一个又冷又饿的人!”
我带着女儿攀向一座又一座“鸽房”,他们都把房间关得紧紧的。我们没有找到空房间。
“呀!妈妈,你的手指流血了!”女儿对我叫着。
“谁还在乎手指流血的事儿啊!”我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说。女儿也瑟缩着,脸色铁青,汗水和雪水在她的小脸蛋儿上流淌着。不过,她示意我别动,优雅地帮我理了理沾在脸上的乱发。谁都知道,死亡离我们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抬头望望,就要到达山顶了,这令人欣慰。再向后望望,苍白的石头上留下了一行鲜艳的血迹。那是我与女儿的手指和膝盖留下的。
“我实在走不动了,”女儿说,“妈妈,我们歇会儿吧。”我们停了下来,互相观察对方血乎乎的手指和膝盖。那里仿佛要结冰了,冷风和飞雪打着旋儿向伤口里钻去。“我们要死在这儿了。”女儿叹息着说。
我突然发现,在我左侧一道石峰后突然冒出一只人影,正在向上艰难地攀爬着,是位女性,也带着一个女孩儿。她们的境况比我们好一些,至少她们没流血,仍保持着战斗力。
“不能等了,孩子,”我拉起女儿说,“打起精神来,我们该走了。”说完,我望了望山顶上的那座“鸽房”,那是一座唯一没有被我敲过门窗的“鸽房”。又看了看左侧的那个人影。她也看到了我们,眼中立刻闪过一道寒光,加快了速度。在那道寒光的逼视下,女儿一跃而起,先我一步向上攀爬着。
离那最后一座“鸽房”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生存的本能使我们忘掉了疲乏和疼痛,向最后那座“鸽房”冲刺着攀去。
“啊!”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只见女儿一脚踏空,滚下了石坡。我飞扑过去救她。当我抱起女儿抬头上望时,先前的那位女子也向后观望着,脸上闪着轻蔑与胜利的笑。女儿被她的笑激怒了,她拍拍我的肩头,跳起身迅速向上爬去。
在我们同时距离那座“鸽房”两米之遥时,那位女子突然扬起右手,将自己的背包扔向那座“鸽房”,她的背包呈一条完美的弧线通过敞开的窗洞,准确地落到屋子里。
“对不起,屋子是我们的了。”她站在那里,趁我们发呆的时刻,挡在我们面前,傲慢地说。
“你耍赖!”女儿抗议道。
“去你的吧!”只见她飞起一脚,将女儿踢下了山峰。
“你……”我一时气急,刚要往下说,但话还未说完,倾刻间也被她一脚踢下峰去。还好,我们惨叫着滚落在一块突出山石的平坡上,这片平坡足以容身,尚能停得下一架直升机。女儿绝望地望着山顶。我绝望地望着山涧。
在我们身后,天空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螺旋桨轰鸣声,我们回头望去,只见从空中商场的东南方向升起一架巨大的直升机,分开大雪向这边飘来。最后,稳稳地落在这片平坡上。在我们的惊讶中,直升机上走下来一位英俊儒雅的中年人,他劈风斩雪来到我们面前。
“啊,老总,怎么是你!”我大惊之下脱口而出,“老总,你来救我们来了?”来的正是地面上我们公司的老板,一位事业有成、受人尊敬的中年人。
“是啊,我来了。”他笑着说。
“老总,快带我们离开吧,”我看了看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女儿,向他请求道。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这场劫持活动的组织者。”
“啊……你……”
“那么,你找到避难的房间了吗?”他以一贯关心我的语气问我。
“没有,我没有啊,我该怎么办啊!”我颤抖着问。
“是啊!你该怎么办呢?”
“杀无赦!”我望了望他和蔼的面孔,又望了望布满整座山峰的“茧”,最后看了看女儿,从心底里激荡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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