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看到痛苦的夹竹桃将眼泪流淌,亲爱的,你会怎样? 想想海洋。 —— [西]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此文致我故去的挚友 杜米·瓦伦丁小姐
我红着眼圈,给几位较亲近的朋友逐一发了信息。内容大致相同 :儿子第二天生日,能否请远方的他们录一段语音,发上一段生日祝福。
缘由是儿子睡前抹着泪说,他知道不会有任何朋友给他庆祝生日。我当场鼻酸语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只得以睡前故事做转移,送他入了梦乡。
出了他房间我思前想后,终于决定给几位熟知我现状的朋友发了信息。他们大多位于遥远的中国和德国。
中国离我目前的居住地近一万公里,德国则有两千六百多公里,相当于上海到祖国西北的距离。
我们全家近年一直在德葡两地来回居住。葡国所住的山谷地理位置闭塞,加之周而复始车轮奔走,孩子们没能建立稳定的朋友圈。附近孩子原本就不多,大部分也和我们一样过着两地生活。好不容易有个玩伴,又因常常分开而淡化了来往。孩子们能结交到朋友实属不易。
儿子结交的唯一好友,是一公里外的邻居马里奥夫人(因为爱胶蔷,我叫她胶蔷女人),她也是我在葡萄牙唯一的挚友,可她已于去年因病辞世。那时我们因丈夫尼克的公事留在德国,直到年初再次回到山谷,才从她丈夫口里得知这个信息。
我曾一度无法相信这个噩耗,甚至独自去海边公墓摸着墓碑一块块确认。我对着熟悉的那个名字,暗暗呑落下那行痛泪。墓碑被烈日烤得焦灼,而我的血管近乎没了温度、停了流动。
从那时至今,每路过她的房子,我总觉得她会抱着鸡从厨房里出来。玫瑰飘香的午后,我总幻想她会再塞来纸条,邀我去她家喝一杯亚速尔群岛的绿茶。晚风微起时,我也总会恍惚听到,田野飘来她曾哼唱过的古老歌谣。
“屿,下次从德国回来,给我念念你写的诗歌吧!” 这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在去年五月,回德前我剪了把鸢尾花,和孩子们一同送到她手上做告别。只是谁都没意识到,那一花一语竟成了永别。
一花一语成永别 王屿|文“妈妈妈妈,我要找马里奥婶婶玩! ”孩子至今还常拉着衣角问我。
“婶婶不在家,她在圣母玛利亚那里呢。”我尽量平复心情。胶蔷女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想她不会介意我这么说。
“哦!那她回来就会见到她的。” 孩子对着马里奥房子的方向,眼睛亮亮的。
我的心浮到了喉咙:她永远不回来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又如何能和孩子说出口呢?
“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放心吧,明早我就录好信息发给你。” 远在德国的雅第一个回复了我的信息。我和雅两年前于微博相识。她心思细腻,处事极其温柔。她一人带孩子在异国生活,想来比我更要不易,却总给我一副喜滋滋乐呵呵的印象。我们虽见面不多,却对很多事看法一致,自然而然便成了朋友。我们很开心,孩子们也很投缘。
胶蔷女人的离世,雅是知道的。没人比她更懂我那刻的情绪。雅的回复让我热泪眼眶。至少孩子还算有朋友,至少有人能懂得我的苦衷。
我想起上篇谈写作的文章里,一位读者的留言: “感觉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生活的艰辛,一种安逸中硬加的不安,总是让人感觉有点矫情。”
收到评论时我有扪心自问,我的生活安逸吗?自然不是,三十岁以前就更不是。这样片面的评论自然没必要去较劲儿。
只是也许自己的文字让人误导,人家才会做出那样的评论吧!于是自然又反思到自己写作上的问题: 我不愿意写“痛”。
我写的都是暖心系文章,哪怕是人性的阴暗面,在我的文字里也只有淡然和乐观。似乎每次笔尖触碰到那些“痛”,就会自动避开走向阳光的方向。我确实不喜欢写“痛”。
人来到世间,苦辣酸甜本是必修课。
我十五岁就已离家,独自在外生活。不言而喻,成长的困扰,漂泊的无奈都只能独担。对父母,我向来只报喜不报忧。他们这个年纪不应再为我操心。
我至今感激父母,让我生长在那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闻惯了竹林花香,我的眼睛也通感了发现自然美好的能力。后来的十几年,摸爬打滚与城市职场,我总用那副单纯的眼睛看周围人间冷暖。生活有艰辛曲折,但我总知足常乐。
“王屿,你是怎么劈荆斩刺来到我身边的?”
“哈!乡下的孩子,早练就了一身刀技。”
每每和尼克聊起曾经往事,他眼里倒会有亮闪闪的泪痕,反倒是我心早已止如静水。那些岁月留下的泥水,经年风吹日晒,早干成了一坨坨硬梆梆的泥块。这些泥块毫无知觉,不痛不痒。
早当家的孩子自愈能力都强,即便有伤口也总是很快能结痂。可我明白,要硬抠开这些干痂,大概手指和心都会流血不止。
随夫来到异国他乡后,我感受到了文化上的严重不适应。大多数时候,我脑袋里的中国代表都在和德国、葡国代表喊话:嘿!这个事情难道不该要这么做?对方一般都只是翻个白眼,恶狠狠地喊回一句: So what? We don't care! 好好学着吧中国姑娘!
这样的“冲撞”不分昼夜从头冲至脚底板,反反复复地搅 ,似乎永远不知停歇。
期间经历两次自然分娩。胶蔷女人曾问过我,生孩子是怎样的痛?我想了会儿回答,分娩经过时间心理两重准备,总体属于身体能承受范围内的痛。这和生活上的其他苦痛不一样。
“你的样子,让我觉得你的灵魂很痛。” 原来,她敏锐的眼睛早觉察到我的从内而外透出来的不适应,“要知道,你的脸可不会撒谎!”
是的,“三国代表们”在脑袋里厮杀不断,随时倾泻出负能量,脸上应该不难看出那些战斗痕迹。
“我想,你需要时间。” 她的话温柔又笃定。含笑的地中海眼睛里,似乎涌出给我平静的力量。
丈夫尼克也常常这么和我说。他又何尝不想替我承担这份痛苦,可惜也帮不上太多忙。一旦牵扯到根深蒂固的文化归属,只得我自己在冲撞洪流中独自伐舟前行。找到出路不易,我得是勇猛前行的战士。
白天,我忙于各种琐事。夜晚临睡前,我让自己沉浸于书的海洋。“三国代表们”还是无孔不入,它们见缝插针地钻进我的思维,侵略我的睡眠。我不再和它们直面冲突,而是伏身沉默伺机。兴许,只能以和解的方式结束这片混沌。
憋忍至一定程度时,我拿笔将这种没法诉说的“战况”写到了纸上。我写几行诗歌,写小段随笔,亦或是记忆里的小故事。我试图用文字慢慢和“代表们”达成和解。
吃了几年异乡的食物,身体总算适应舒畅起来。“代表们”当然还会在“脑袋”时不时吵几架,但势头已不像头两年那么猛烈了。
这时我的眼睛似乎也更为明亮,开始发现了异乡的种种美好。我开始有目的性地写作。慢慢把身边的动植物,认识的人,当地的饮食民风,交织成一个个向阳的异域故事。
我的生活渐渐恢复到平缓状态。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常年车马颠簸。但家人能抱做一团,平淡安康就已经很好。
我终于和“三方代表们”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解,也自以为成了盔甲护身的勇士。可这晚孩子软软的童音,却生生把我的心,我的那些旧痂层层剥开了。我想起胶蔷女人,想起曾经极其低迷的生活,想起她平静又有力量的地中海眼睛。
忽然顿悟,原来自己的所理解的“痛”,也只能算是“艰辛”而已。
“屿,要聊聊吗?”
尼克从门边探出脑袋,随即他递过来一支细高脚杯。谢谢丈夫,总能发现我不大对劲儿的地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聊起胶蔷女人,聊起这几年苦于生计、没得选择的两地奔波。我哭着告诉他我对孩子的愧疚时,尼克反驳了我的意见。
“屿,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给孩子们力所能及的条件了。这几年在路上,孩子们也很开心啊。这种生活你我十八岁以后才能实现呢!”
我终于破涕而笑,尼克搂过我接着说,
“我们努力,争取尽快结束奔波状态。我能想象孩子们喜欢留在这生活。他们一旦上学,就会有同龄朋友。目前有猫,鸡,蜥蜴,野猪和牛群做朋友也不赖呀。你的童年不也是这样的嘛?”
是的!挚友生前常常和我说,大自然喜欢孩子,会给予孩子一种辽阔的爱。国内的朋友们也总说,孩子们能在乡野里成长,是如今很多家长的共同愿望。
虽然有教育和社交不便的弊端,但是只要我和尼克努力,总能找到条路克服困难。我不是也通过写作,缓缓地渡过文化冲击的困难了嘛?
凡事有得有失,这是自然道理。可我仍然难以接受,正当自己生活才有转机时,挚友却永远地离我而去。
“尼克,我很想她,儿子也很想她。”
“亲爱的,我想她给儿子的爱不会消逝。和你的情谊就更不用说了。你已经把她写进了文字,那又加固了她存在的意义。”
是啊。她走了以后,我写了很多篇故事。比方写了与她当初相知的故事《抱胶蔷枝的女人》,听着她喜欢的法朵音乐引发了那篇《疗伤法朵》,和她菜园里的交谈促成了《法国来的房车》。
Costa Vicentina海岸故事系列里,我写的那些植物:胶蔷、玫瑰、莫邪菊、夹竹桃、天堂鸟和软木橡树,每种植物的叶片上都有关于她的回忆在跳舞。我写的山谷就是她的安乐窝,我写的海岸即是她灵魂永存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已是半夜,东方的朝阳已经升起。朋友们陆续发来他们特意制作的语音和视频,大多数都牵着位小朋友。其中一位商界“铁面御姐”,还用带粉色星星的美图秀秀视频,搞怪又真挚地给儿子发了生日祝福视频。
我和尼克含泪又带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一份份友爱的视频。
我们决定告诉儿子:友谊的体现方式不仅仅在生日派对当中。只要有爱,隔着屏幕距离、时间、甚至空间,人们都会感受得到彼此心怀。
至于他的生日派对,爸爸妈妈会邀请小猫麦西,鸡群以及小牛来参加。
睡前发了微信朋友圈,只有短短两句:
“是的: 你的童年,是源泉的童话。愿你向阳,热烈又茁壮地成长。”
前一句,是胶蔷女人常读的纪廉诗歌。她一定知道,我的灵魂不再那么“痛”了。
儿子和猫 胶蔷女人藏过鸡蛋和纸条的地方
网友评论
下次,孩子生日,如果还需要录音,算我一份…
对,有的人可能天生写不来痛吧。也难说,适合年纪大的时候写,我现在得跟着孩子们追太阳,忙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