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栾是个讲究人

作者: 煮星星 | 来源:发表于2023-05-03 20:27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已经整整八年都没和老栾联系过了,老栾也从未联系过我。尽管如此,我依然会时常想起他。

故事还得从我在事业单位做临时工的那一年说起。

2008年我大学刚毕业,学历一般;样貌一般;家庭条件一般……总之啥啥都一般。所以毕业后找工作成了难题,屡次碰壁后,家里托人,为我在老家某事业单位找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我心里自然是不乐意,我一个胸怀抱负的大小伙子,虽说是二本毕业,但也不至于去做高中学历都能应付得来的工作。当时在我看来,“临时工”这仨字,就相当于是给社会底层人贴上的标签。

我虽不乐意,可我爹却很乐意,他认为“临时工”虽然不好听,但是“事业单位”这几个字可好听极了。他说等我将来找女朋友也算是个“加分项”,万一以后还有转正机会呢?就这样,在我爹的整日“哄骗”和“威胁”下,我妥协了。

老栾是临时工里资历最老的,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长达十七八年的工龄。每一个“新人”都会被送到他那里去做学徒,我自然也不例外。老栾几乎每天都会在临迟到的前一分钟到达,我去报道的那天自然也没例外。

我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栾的到来,一边观察起他的工位来。首先“闯”入我眼帘的就是他的那把老转椅,那上面污迹斑驳,坐垫也被压得变了形,完美地展示着与他臀部的“契合度”,两侧扶手被挤得向外张开,仿佛像是摊着两手,向世人诉说它这些年来受的委屈。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工作服,领口处被油泥儿“盘”得包了浆,散发着如同皮夹克一般的光泽。桌面上到处都是饮料留下来的糖渍,与灰尘混合后,在上面开出了一朵朵黑色的“喇叭花”。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老高,并且还在一圈圈地向外蔓延着,早已越过了烟灰缸的边界。

果然不出我所料,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一个邋遢的胖子才撇着两腿,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我跟前。见面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寒暄,老栾点起了一支烟,眯着“肿眼泡”对着我打量一番后,也递给我一支。我婉拒,老栾扑哧一声笑了,接着对我说:你以后就跟哥混,哥保你“前途无亮”。

老栾无疑是幽默的,但最让我感激的是他的善良。他没有“架子”,不似别的师傅那般,把繁多的工作都交给徒弟来做,自己到一旁躲清闲。在饮料见底和烟盒瘪下去的时刻,我也并没有收到“暗示”,而是他自己起身出去买。所以我的学徒时光是轻松而愉快的,每天除了帮他盖盖章,送送资料以外,也没其他事情可做了。第一周,他什么也没教会给我,除了那首他时常哼唱的英文版的黄梅戏,曲调大家耳熟能详,歌词大意是:Two birds in the tree ,make love every day …

就因为老栾对我的“放纵”,在不久后,我给他惹了场“大祸”。那天我正给票据盖章,其中一页在印泥没干时不小心被我蹭“糊”了,我想都没想,随手就撕下丢进了垃圾桶里。老栾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了。我从未来都不知道老栾的眼睛可以睁那么大,大惊失色取代了他一直以来的嬉皮笑脸,手里的香烟打了几次火都没有将它点燃。可我却依然没有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不清楚每张票据下号码相连带来的意义,只觉得老栾是在和我开玩笑,是在故弄玄虚。我轻描淡写地向老栾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老栾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深陷在了坐椅里,沉思良久之后便起身去了领导办公室。

后来我从别人的口中,才知道了整桩事件的利害性。如果没有老栾为我扛下的话,我的临时工生涯就要当场结束了,谁也不清楚老栾究竟是用了何种办法才把这件事给“圆”了过去,也不知道老栾到底为此受了何种惩罚,总之他待我一切如初,对此事只字未提。我心里自然是过意不去,想请他吃饭,也算是做个弥补,老栾欣然应允。

席间,微醺的老栾向我敞开了他的陈年往事。老栾是家中独子,爹疼妈宠,家境优渥,父亲是医生,母亲就是这家事业单位的正式职工。在上中学的时候,当其他同学都还在食堂窗口忍受排队打饭之苦时,老栾却早已吃上了“小灶”。他说那时候自己每天午餐的标配都是“两荤”,但凡点一个素菜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食堂掌勺师傅“屁颠屁颠”地给他上菜的同时,旁边也凑上来了一圈馋嘴的女同学。

老栾呷了一口白酒,颇有些得意地告诉我,那是他这大半辈子以来最风光的时刻:他只在那圈围上来的女同学中,挑上几个颇有姿色的,一人给夹上一块“溜肉段”或者是“锅包肉”,美滋滋地听她们嗲嗲地说上句:谢谢哥哥。至于那些姿色平庸的,老栾就只允许她们用筷子头蘸点汤来咂吧咂吧。我自然是知道这其间定有老栾吹牛的成分,但我依然是“捧”着他接着往下唠,我问他:

“那嫂子定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倾国倾城之貌吧?”

听我提到了他的媳妇,老栾迷离的双眼中开始浮现出了星光点点。他俩的父母是老相识了,二人自幼就经常躺在一个被窝里打“超级玛丽”。那时老栾对这个干瘦的丫头并无非分之想,虽然订了“娃娃亲”,但二人也是在成年之后才互生情愫。讲到这里,老栾神秘兮兮地将头靠近了我,半掩着嘴低声问道:

“你猜哥的第一次是在啥时候没的?”

还没等我猜,老栾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答案。

“是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当天她给我发了一条‘今晚我就是你的礼物’的短信,可惜我当时出去撒尿啦!这条短信被小李子给先瞅见了,这小子可真是个大嘴巴!就因为这个笑话,你哥我,被同事笑话了十多年!”

老栾言罢,一边摇头,一边仿佛不好意思似地拍了拍自己醉红的脸颊。

“唉!说起来真有点对不起你嫂子,她打小就跟我了我,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让她过上,当初承诺给她的‘纸醉金迷’的生活。”

老栾一边叹气,一边又给自己斟上了一小杯白酒。

“呵呵,你知道那时候哥的工资是多少么?五张‘毛爷爷’——我还得给人家找回去五十!我跟你嫂子俩,每天轮流在两家老人那里蹭吃蹭喝,一直到你嫂子找到了工作,这种状况才得以缓解。”

“你嫂子到现在体重还不足九十斤,你说能是我给她饿的不?”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或许我没有这个资格,自己现在的状况还不及老栾呢,将来能不能找到女朋友都不好说呢。

老栾见我没接茬,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随后转变了话题。

老栾说自己当年之所以没参加高考,就是因为单位里传说有个“以老换少”的机会。再加上他本身成绩也不是太好,最多也就能混个“三本”,毕业后也未必能找到比这强的工作。权衡利弊之下,老栾就接了自己母亲的班。母亲曾信誓旦旦地告诉老栾,无需等待多久就可以转变为“正式工”的身份,那时候什么“五险一金”,什么“年终奖”以及各种福利都会向他纷至沓来。到时候再参加个“成人高考”,有了学历之后,混上个一官半职根本不成问题……老栾就这样一直沉迷于母亲画的这张“大饼”里,谁知这一等便是小二十年的光景,一直等到老气横秋,一直等到锐气全无。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他:

“哥,你就没想过换个工作?”

“想过,连做梦都想过!”

老栾回答得很干脆,可紧接着他又叹起气来。

“唉!光是想又有什么用呢?你哥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没有学历。再加上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惯了,已经禁不起外面的风雨啦!混一天算一天吧!”

“哥,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被解聘了怎么办呢?”

老栾夹了一筷子“拍黄瓜”,看似嘻笑实则深沉地对我说:

“那我就开着三轮送快递,养活媳妇和孩子!”

我确定老栾这句不是“醉话”。也确定他并不是因为喝醉了才去悄悄埋的单。


老栾虽善良,但却不软弱,不论对人还是对事儿。

学徒一个月以后,刚好遇到了“征期”,老栾的窗口前一大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老栾依旧“踩”着点迈了进来,正当他拨开人群欲往工位里进的时候,身后的一位哥们一把就扒住了他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指着他说道:

“哥们儿,能讲究点不?这么多人你还敢插队?后边排着去!”

老栾看着那位哥们儿不紧不慢地答:

“好,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怪我就成。”

言罢,老栾甩着两片肥大扁平的臀瓣儿,径直朝着二楼的食堂走去,全然不顾身后那位第一次来办业务的哥们儿的“死活”。

事后,领导曾找过老栾“谈心”,但碍于他资历老,又勤勤恳恳这么多年,也并没有对他过于指责,只是让他稍微收敛些。老栾依旧是满脸笑嘻嘻,既没驳了领导的面子,嘴上也没承认错误,此后依旧是我行我素。老栾这个“老油条”能够游刃有余于江湖这么多年,除了靠得“圆滑”之外,他还是有些才华在身上的。在一年一度的临时工技能测试里,老栾每次都是第一名,就连正式工在业务上遇到了难题,都会来向老栾请教。老栾自诩是临时工队伍里面的“大当家”,在他人看来也的确是实至名归。

大家午休时,最喜围坐一团与老栾“侃大山”,内容以及知识面涉及之广,着实令我咋舌。暂且不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时事政治他也分析得极为到位。最让我佩服的就是他对历史研究的那叫一个透测,历代皇帝的后宫秘闻那是张口就来,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都是他科普给我的。一些女同事在喜欢听的同时,也在埋怨他“放毒”。这时候老栾就会毫不客气地指责她们是“又当又立”。女同事们每次在开老栾玩笑的时候,也存着一份“担忧”,因为在这方面老栾绝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Y姐人稍胖,有天早上穿了一双绑带罗马凉鞋来上班,老栾就一直盯着人家脚看。Y姐自知不是什么好事,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的。熬到临下班了,老栾才对着她慢悠悠地来上了一句:

“Y姐,以后咱能不能不穿这双鞋啊?我这一整天心里净想着‘宋大房’来着!”

宋大房是我们本地一家有名的熟食店,以“绑肘子”这道菜最为出名。

X姐皮肤黑,她总想遮盖这一缺点。可惜她方法不得当,总是选择比自己肤色浅的粉底液。老栾一见她就嚷嚷:

“X姐呦!我又想吃那带着霜的巨峰葡萄啦!”

当然,这都是大家互相之间开的一些善意的玩笑。对于那些非善意的玩笑,老栾的“还击”显得既巧妙又猛烈。

单位里有两个大姐在同一办公室,一位姓吕,一位姓马。她俩仗着自己是正式工,除了经常迟到早退不说,还经常不把临时工放在眼里,除了言语上的奚落外,还把自己应该做的活计来推给我们。她俩也时常拿老栾的邋遢“开玩笑”,老栾一直在伺机报复。

有一次,一个到老栾这里来办业务的人因为缺少手续,便被老栾支到了她俩那里。

“到302去盖章,姓马的不在就找姓吕(驴)的盖,姓吕(驴)的不在就找姓马的盖。记住了没有?”

那人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自作聪明地概括着重复道:

“记住了!吕(驴)不在就找马,马不在就找吕(驴)!”

老栾见他上了“套”,脸上浮现出了既满意又得意的神情,全然不顾在旁边憋笑憋得肚子疼的我们。

“嗯……那要是吕(驴)和马都不在呢?”

“那你就可以直接去找局长了!”

此后“驴找马,马找驴”就在单位里一直被传为“佳话”。


几个月过去了,领导认为我可以“自立门户”了,于是就把我从老栾的身边调离开了。有些来办事的人见我年纪小,经常拿着不全的手续来糊弄我。我给他们指出问题所在后,他们非但不去补办手续,还说我故意刁难,借此对我进行言语上的攻击,动不动就扬言要去“找领导”。有好几次都是老栾出面帮我解了围。我那时候的情绪很糟糕,经常对家里人发脾气,也时常埋怨我爹的“无能”。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坚持了二年,我再也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地决定离职了。如果再待下去的话,我怕自己会和老栾一样丧失斗志。身上的负能量也会越积越多,曾经的胸怀抱负也恐成了“胸怀报复”。

走的那天,我假装云淡风轻地过去和老栾告别。

“老栾,打今儿起咱俩可就要相忘于江湖了!你可别对我思念成疾啊!”

“嗐!瞧你说的,哥干的不就是这迎来送往的活儿么?哥这回祝你前途无量,未来可期!”

老栾依旧是那样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叫人揣摩不出来他对我的情感,他也没有起身送我,依然是深陷于那把老转椅里。可待我转身不久后,仿佛听到了他与那把老转椅,一齐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与老栾的最后一次谋面,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老栾远远地看到了我,就哭丧着脸,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那样边走边对我喊:

“我爹没啦,我没有爹啦!”

我揽过他的肩膀,像位长者般对他劝慰道:

“这不还有我呢么?”

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没想故意占老栾“便宜”,只是想单纯地安慰他。

老栾并没有介意,他眼神迷茫地盯着他爹的遗像,嘴里嘟囔着:

“你要是能像我爹一样宠我,给我钱花,那就好了。”

是的,老栾父亲的故去,势必影响到了老栾的生活品质。这些年若不是两家老人在经济上的日常接济,老栾也不会过得这般优哉游哉,也不会止步于眼前这份并不体面的工作,更不会把自己斗志昂扬的青春消耗殆尽。或许从这一刻起,老栾真的要试着学会“成长”了。


2015年,单位体制改革。精减临时工,从年龄大的依次往下“砍”,老栾这次无论如何都是“在劫难逃”了。听别人说,老栾听到这个消息后,哆嗦着嘴唇,脸色煞白地一屁股就“扎”到了座椅上,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呆呆地坐了一下午。还未等裁员名单公布,老栾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切断了所有的社交,甚至连家中都是大门紧闭。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确定他是否还留在这座城市里,也没人想要去了解他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

我依然记得当年第一次与老栾“把酒言欢”时,他对妻儿的承诺。或许,我就是从那时起才热衷于网购的,我有种预感,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会与老栾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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