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你拉那首莫扎特吧?我想听。” 茜茜望着父亲,微笑着。
拓海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拿出琴盒里的小提琴,架在宽厚的肩膀上,侧着头,微微闭上眼睛,进入情绪,开始拉那首莫扎特D大调K334。跳跃轻松的音乐下,茜茜微笑着低着头继续在本子上写着,画着。
突然茜茜抬起了头,望着拓海坚定的说:“爸爸,我决定了,要去做一下我的这个构想,一个人去,我不希望有任何认识的人在旁边,那会影响我。”
琴声嘎然而止,拓海望着女儿,点了点头,“你要小心,日本也不安全。”
那是7天前。
2.
拓海盘着腿坐在一间和室里。少顷,门慢慢推开,一位日本老人走了进来,在拓海面前坐下,他身穿黑色的和服,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折扇,手臂和胸口隐隐露出一些青色的纹身,脸上已满是皱纹,但双眼还是炯炯有神。边上跟着两位中年人,看上去普普通通,全无特点,面无表情,也盘腿坐在坐在那位老人身边。
拓海弯腰,低头,行礼。
“你女儿的事,我知道了。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老人用日语慢慢地说。
“请帮我找出是谁干的!但不要动他,我要自己来办。” 拓海也是用日语答到。“我不希望你们来处理,当然更不希望警方介入,你也知道,日本没有死刑。”
老人点了点头,和身后的两位交代了几句。
“拓海,你看上去太累了,要努力让自己好好睡一下,吃一些东西。毕竟我们都不是30年前了。需要的话,在我这里住几天吧?”
“嗯,我还好,每晚能睡上几小时,我在新宿找了一个小旅馆,那里离事发地近,我也可以自己调查。” 拓海两眼满是红丝,须发都是灰白凌乱,显然很多天没有清理过自己了。
“好,那么他们会全力调查,一有信息就会联系你。” 老人低头行礼,送客。
3.
“爸爸,你为什么不信教?要是大家都信基督教,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 茜茜穿着件白色的布裙,坐在窗边的阳光里,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以前西方的传教士在中国很是用力地传教,天主教,基督教都有,很多教士在义和团那几年为此丢命的。你怎么想到问宗教的事了?”拓海斜靠着沙发上一边看着书一边答着女儿的话。
父女这样的对话,近几年来越来越少了,毕竟茜茜已经是25岁了,不再是7-8岁时永远缠着爸爸问为什么的小姑娘了。
“如果中国大半的人能信基督,肯定的,不敢说中国会变好,但大概不会变的更差吧?”茜茜问。
“多数人能信,当然是好,但那些所谓的精英,顶层,权力的掌握者,还有大多数穷于思索的知识分子,他们是不会深信一种宗教的,到了一定的阶段,人就会自然而然想要各种思想兼容并蓄,再用以指导自己的内心,要他们完全无条件地投入到某一个宗教里,可能比一般人要难得多。”
“嗯,明白,我有个同学,她就是从小在信教的家庭长大,好听点说,她就是单纯,天真,但有时也觉得幼稚,无趣。不过我有时候也好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简单,期盼一个美丽的世界,一个永远完美的爱人,婚姻,家庭...”
“就好像活在童话里那样。”茜茜自己补充了一句。
家里的大灰猫喵呜一声跳到了拓海的身上。拓海坐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大人了,现在开始思考这种问题了哦。你看我们关在屋子里的它,一只被阉割的公猫。” 拓海指了指家里的灰猫。
“它刚出生就来到我们家,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隐约可能会想到交配这个事情,但总的来说,它心里只有我们,我们就是它的神,它的伴侣,它也许很满足吧?直到死。”
“它今年3岁,还有7-8年要在我们家里,和我们一起度过。你知道外面的世界,也知道森林里野猫的自由,快乐,当然也有外界的危险,如果是你,你想当哪一只猫呢?” 拓海笑着问女儿。
“当然是第二种。”茜茜毫不犹豫地望着爸爸,瞬间给出了答案,似乎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的到来。
那是6个月前。
4.
拓海呆在新宿那个小旅馆里,晚上强迫自己在安眠药的帮助下睡至少4小时,清晨起来,紧压着愤怒的神经跑步,在地板上俯卧撑,在门框上引体向上,再练习拳击,最后长时间的拉伸,所有这些都不能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只能让自己紧绷的身体更紧绷。
然后拓海去街角的Dennys喝咖啡,吃煎蛋,吐司和蔬菜色拉,几乎完全没有食欲,每一口食物都像是药,但拓海认真地把食物在嘴里尽量地嚼碎,再凭着意志一口口咽下去。
结束这些一天的仪式,拓海就出没于新宿各个咖啡馆,小餐厅,酒吧,居酒屋,和人攀谈,帮人买酒,倾听,倾听对方,倾听旁桌,希望尽一切可能找到线索。
晚上睡前拓海拉小提琴那20分钟,是他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候。他拉门德尔松,巴赫,克雷斯勒...
他滴酒不沾。
5.
那天,拓海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看到屏幕的一刹那,拓海的心跳就飞速地飙到了200跳每分以上。
女儿从来不会在旅行中打电话回来,但这个号码无疑是日本打来的,自己多年前日本的朋友们早就都不联系了。
“是拓海先生吗?我们是东京警视厅。”
.........
2小时以后,拓海已经坐在了飞往东京的飞机上了。
那是4天前的早晨。
6.
“拓海先生吗?您要找的人,我们找到他了。确切地说,是他们,有两个。”
“您要我们把他们带过来吗?”
拓海略作沉思,对着电话答道:“请给我他们的地址。我要先看一下”
傍晚,拓海远远看到了这两个渣滓。这两人正是年轻力壮的年龄,身型也都高大,但显然毒品,酒精把他们搞的有些不成人形。拓海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入一家家酒吧,弹子机房,看准机会凑近他们,听他们的谈话,直到凌晨他们回家。
“请明天11点来接我,明天我要去办这个事,我的地址是....” 挂掉电话,拓海小心地设好闹钟,然后倒头就睡,很久没有那么香甜的睡眠了。
7.
“请坐,拓海先生,您女儿的事我们万分悲痛,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作为警方,我们觉得有责任把我们了解到的事实告诉您”
“请说吧,让我点一支烟。”
“您女儿是前天早晨大约4点开始在新宿街头进行那个行为艺术的,说是行为艺术,我们也是后来看了您女儿自己写的那个介绍牌才明白,她站在新宿街头,无声,不动,介绍上说,在接下来24小时内,任何人可以对她作任何的事,她对于一切都接受,全无反抗,牌子上也写着一切法律免责的条款。她就像一个物体那样...” 警官尽量简短地描述着。
“早晨的大多数时间,路过的人都保持着礼貌和距离,有人观察,有人拍照,至多也就是和你女儿合影。甚至有几个礼貌的家伙给她带来了鲜花。”
“到下午时候,情况开始复杂,有几个调皮的游客解开了你女儿的外套,还有几个年轻人开始抱着她拍照,晚上,情况开始急转直下,开始有男人触摸她,亲她,有人往她嘴里灌酒,有人把污秽的东西涂在她身上,有人把她衣服脱掉,甚至撕碎...... 总之似乎在互相的恶意鼓励下,大家的尺度越来越大。还有很多人只是在那里看着笑。尽管我们的巡警经过了几次,准备干预,但你女儿恳求我们不要干预,因为她希望她的这个艺术行为能够进行下去。”
“深夜到凌晨,因为附近酒吧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巡警一度离开了。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经过的人不多,但似乎有人做了很出格的行为,有人脱掉了她的衣裤,有人甚至可能与她发生了性行为,但我们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凌晨约5点时,我们接到报案,发现了你女儿的尸体,在边上一条僻静的小巷里,脖子上有很明显的勒痕。我们会集中警力尽快侦破此案,找到凶手的。”
拓海把烟蒂插入满满的烟缸里,又确认了一些细节,仔细地记在了随身的小本子里。站起身,向警察鞠了一躬,说到:“请拜托你们了。”
随即,他又抽出新的一只烟,点燃就吸。那个警察提醒道:“拓海先生,您烟点反了,在烧的是过滤嘴...”
那是4天前的傍晚。
8.
闹钟准时地在9点响起,拓海站起身来,煮咖啡,喝咖啡开始在房间里做俯卧撑,跳绳,拉伸,大约40分钟以后,他开始吃早餐,麦片,牛奶,煮鸡蛋。吃完,他走去浴室。
拓海打开热水,他仔细地冲洗身上每一个部位,涂上沐浴露,仔细地揉搓,似乎要把这几天来的所有污秽都洗光。接着,他仔仔细细地打上剃须膏,开始剃须。剃完后抹上昨晚买好的高级须后水,慢慢地再把头发吹干,抹上发蜡定型。
做完这些,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衣,熨烫笔挺的灰色西裤,穿上一尘不染的皮鞋。他仔细地弯着腰,把鞋带系紧,再确认了一下鞋带应该不会松。
看了看手机,时间正好,拓海出门上了一辆丰田商务车。上车后副驾驶的某人递过来一把匕首和一把锤子。
很快,车停在了某个公寓前,拓海和另两人一起来到了顶楼那个门口,拓海向他们交代了几句,然后他们开始开门,显然他们都是熟手,几秒后,门就打开了。
9.
拓海一个人走进房内,反身把门锁上,慢慢打量着房内,这是一间一居室的小屋,满地都是狼藉的啤酒罐,劣质威士忌空瓶,注射的针头也随处可见,窗帘大半拉下着,房间只有微微一些光亮,可以看到那两个家伙并排躺在一个大床垫上呼呼大睡。
拓海把窗帘略拉开些,拉过一把椅子慢慢坐下,把锤子和匕首放在面前,让眼睛适应屋里的昏暗,打开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开始播放Heifetz的小提琴专辑。
空气里弥漫着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op.35),还有拓海阴沉的面容...
两个家伙里的一个在几个激烈的高音中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到了端坐着的拓海,惊慌中大叫着摇醒另一个。
拓海全无表情地走到他们面前,从西裤口袋里拿出女儿的照片,问道:“你们还记得你们做的事吧?”顿时解开迷茫的两人一下子跳了起来,一个冲去门口试图打开门逃跑,另一个抓起一个啤酒瓶狠狠敲碎准备搏斗。
拓海冷冷地说:“外面有两个我的同伴等着你们,窗下也有,不用费劲跑了,我和他们说了,如果你们能杀掉我的话,他们就不会阻止你们走,现在就只剩下你们和我了。”
“我们有权做任何事的,我们没有犯法,她面前的牌子也摆着这样写...”手握瓶子的家伙试图辩解着。
拓海回身左手抓起匕首,右手握住锤子,猛然像手握瓶子的那人冲去,速度之下,门口的那人惊呆了,不知道是该逃跑好还是去帮手搏斗好...
大约过了5分钟,公寓门慢慢打开了,拓海走了出来,手上身上都是血,脸上被划开了一个大约5公分的大口子,血流的满脸都是。
能听到房间里还在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有劳你们了。”拓海致意道。
很快,几个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男子进入房间开始收拾尸体和所有的一切。另一人给拓海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并给他换下了全套衣物。他们动作专业而麻利,大约20分钟之后,几辆不明牌照的商务车就带着这一切消失...
10.
拓海被送到一家地下医院再处理伤口,突然电话又响了。
“拓海先生,非常抱歉,恐怕之前的两个家伙还不是杀你女儿的凶手,真的凶手我们今天中午刚刚找到。您要见吗?”
“什么!混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拓海吼道。
“太抱歉了,但确实今天中午才确定的,而且他正准备去警局自首,我们在半路把他截下的。” 电话那一头抱歉地说着。
稍作迟疑之后,拓海答道:“好,我要见一见。”
商务车飞快地把拓海送到了一个大型超市的后门,几个穿着超市制服的员工把拓海带进一个隐秘的房间。
他大概40来岁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日本上班族,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牛津布的衬衫和卡其布裤子,跪在拓海的面前。
“说吧,你做了些什么。”
那中年人低着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那天,我喝了酒,经过新宿,突然发现两个家伙在强奸她,我把那两个家伙赶走了,并把自己的风衣给那个姑娘披上。”
“我请她离开凌晨的街头,但她执意不动,于是我就留下来保护她。”
“终于4点的时候,她说时间到了,结束了,然后像我道谢。因为她的衣服全都不成样子了,我就表示请她保留我的风衣,并送她回家,但经过那条小巷时,我抑制不了,想要和她做爱,但被拒绝了,她说刚才是行为艺术的一部分,但现在不是了。我一下子冲动了,失手就勒死了她。”
拓海一下子跳了起来,手里紧握着拳头,青筋凸显在手臂上。脸上的刀伤又撕裂了,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拓海先生,杀了他吧。”边上的黑衣人低头递过来一把快刀。
拓海没有动,过了几分钟,说道:“把他扔到警察局门口,让他去自首吧。”
“可是,日本没有死刑啊,如果您下不了手,您说句话,我们动手也没问题。”
“不,我说了,送他去自首。” 拓海回答着。转头对着那个中年人说,“你去自首,一五一十说清楚,如果敢有半点隐瞒,你知道,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们也找得到你。”
12.
在飞回中国的班机上,拓海戴上了耳机,耳机里播放着的是又是那首茜茜最喜欢的莫扎特。
“爸爸,你看了那篇我给你的关于喝酒的文章了吗?喝酒被证明和很多癌症有关呢。”
“看了,女儿还真关心爸爸哦。可是马拉松,潜水,滑雪,甚至静坐,冥想,都对身体有损害呢。脱离生活说一句喝酒有害之类的话好像没意义吧。”
“不要狡辩了爸爸,就是让你少喝点,你难道想要五六十岁就挂吗?”
“话虽这么说,但说真的,你如果可以每天7点起,9点睡,顿顿7分饱,健康饮食,不熬夜,不喝酒,不抽烟,空气污染不出门,带口罩,不难过,不发怒 每天慢走45分钟,加少量轻度体操,这样的生活,如果你还能觉得快乐,那么祝贺你,你可以活到130岁。” 拓海慈祥地望着女儿,享受着狡辩的乐趣。
“是,我也理解,就像我现在这个时刻,我觉得死就有点无所谓。就好像我们吸烟,不会想到死一样。” 茜茜在20岁时说话就像个成年人了。
“但很多人年纪大了,自然就戒酒了,戒烟了,年龄让你慢慢怕死。”拓海自言自语着。
“一个东西,越靠近你,你就越害怕。”
那是5年前,又好像就在现在的机舱里,在拓海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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