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

作者: 呀依儿呦诶 | 来源:发表于2021-12-22 15:24 被阅读0次

    江南的雨总是又细又长,梅雨季的雨不仅细长还格外绵密,像是成千上万根从天上吊下来的蛛丝。

    “雨什么时候才会停?”泓丢掉被他把玩得皱巴巴的柳叶,不耐烦地说。

    一旁的淮伸了个懒腰,他知道泓抱怨的不仅仅是雨,还有约好七点半来接他们去江浔镇快递仓库工作的司机。这是他们第一次去清水镇外的地方工作,淮和泓早早地赶在七点左右到达约定好的清水河的河堤边等待。

    淮看了一眼手机,八点零六分,“再等等吧”。

    淮和泓在一个火伞高张的暑天里认识的。一天,泓偷偷从家里跑到清水河的河埠头准备下水凉快一下,刚脱掉衣服,一旁的小竹林里传来一阵声响。泓惊得抓起衣服准备跑,要是被邻居看到后告诉自己的爷娘,准少不了一顿打。

    泓刚转身背后窜出一句奶里奶气的话来,“别跑,我不是大人。”

    泓伸着脖子望向竹林,里面的竹子每一根都高得望不到头,东一簇西一簇的竹叶相互拥攘在一起,轻易就将天给遮起来了,只留出拉链般逼仄的缝隙用来给竹林透气。原本炽灼的阳光穿过竹林的缝隙斜映在粗实的竹子上,显得格外孱弱,让人担心一触即散,只有林间石板路上勉强铺了一层斑驳的阳光。泓透过一根根青绿青绿的竹子看到一副光溜溜的小身体,双手抱着一堆衣服,头上还顶着一片竹叶。

    “你也是来游水的?”泓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我脱完衣服,听到有声音,于是藏起来了。”淮也压着嗓子轻声说。

    “这么说来,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淮点点头。

    这下泓可不怕了。两个人相视一笑,在竹林下的草丛里拨出一个坑,将衣服藏在草丛里,又盖了一层叶子,光着身子兴冲冲地摸到河里。从此,淮和泓经常一起玩,来清水河游水消暑成为两人夏日里最重要的秘密活动。后来,上小学时,淮和泓分在一个班里,直至初中、高中,两人也没分开过。每天傍晚放学的时候,淮、泓常常一起沿着清水河,迎着夕阳骑车回家。骑过清水河的第二座桥就差不多到了淮的家,而泓的家在下个路口。这时淮的母亲要是看到泓,会喊上一句:“泓儿,今天在我们家吃晚饭吧,锅里做着好吃的嘞。”

    泓有时不好推托,就说:“婶婶,我先回屋里跟爷娘说一声。”

    “这哪还用得着回去说,婶婶一会儿给你爷娘打个电话。你快来吃饭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淮招呼着泓往北一边的小路里拐进去。两人在车棚里将自行车的把脚踢下来,停好车后去吃饭。

    吃过晚饭后泓要回家,淮便把自行车的把脚踢上去,推着车和泓一块出门。清水河的水淙淙奔跑着,淮和泓说着笑着。一年四季,一朝一夕。从不停息。

    “泓,你想好去哪里读大学了吗?”

    “我想去北方。东北,西北都可以。我想走远点看看。你呢?”

    “如果考上本科,我准备去杭州。如果没考上本科,我打算找份工作开始上班。”淮稍稍迟疑一会儿。

    “呸,我怎么不信你还能考不上本科?你定是想太多。”泓笑着说,“杭州不错,在省内上大学,放假回家也方便。”

    路上来来往往的车不算少,但没有一辆在这两个青年面前停下来,就像清水河泠泠的水流,不曾为他们停歇过。

    清水河是清水镇的母亲河。清水镇北边有一片山丘,山上的有数不清的小溪。小溪跑着跑着,跑到山下,汇聚成清水河。清水河的水又跑着跑着,跑到乡亲们的圩田里,跑到镇上的水厂里,跑到人们的水龙头里,跑到奔涌不息的长江里,跑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为什么是跑的呢?或许是因为它们下山的时候,大山正在读刘基的《活水源记》,“......予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不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现在,清水河流到大山也望不到的地方。

    八点一刻左右,一辆银色旧面包车停在淮和泓的前面,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穿着橙色短袖,皮肤黢黑的胖男人。胖男人厚厚的嘴唇冒着油光,或许是刚吃完早饭没来得及擦嘴,蒜头大小的鼻子上也冒着油光,耳朵像是被睡扁了,几乎紧贴着耳朵后面的皮肤,肥厚的耳垂宛如挂在梁子上的肉,一双绿豆眼上下打量淮和泓几番,随后把身子探到副驾驶的位置,问:“是去快递仓库上班的吗?”

    两人点点头。

    “上车。”

    面包车里面有很多杂物,塑料袋、包装盒、矿泉水瓶、塑料的小凳子以及碎土渣子。淮和泓在相比空旷一点的最后一排坐下来。刚坐下,胖男人就问:“早饭吃过没?”还没等两人回答,胖男人又说:“没吃过的话一会儿路边去买一点包子吃,记住别吃太多,会吐。”

    “我们吃过饭哩。”泓说

    “行,倒是给我省下点时间。你们现在可以多休息一会儿,等到仓库里是没得休息的嘞。那的活可累人,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居然来快递仓库打工。很多像你们这般大的小年轻做不了几天都走了。”

    “我们在电线杆子上看到的广告,觉得工资不错,既有人接送还包吃才联系的。哥,你放心。我们能吃苦。”泓拍着胸膛说。

    “你们多大了?”胖男人瞟了瞟车内后视镜里的淮和泓问。

    “我们俩都十八。刚高考完,想着在大学开学前挣点钱零用。”

    “这就对了。上大学也就这样,赚钱才是最重要的。我初中那会儿觉得读书无聊就出来赚钱,不然随便考个985、211不在话下。”胖男人说,“话说回来,我建议你们这么年轻的人以后找轻松一些的活来做。清水镇好像没有轻松的活,大多是一些玻璃厂、灯泡厂、造纸厂、五金厂、采石场......你们要是这边做不下去,可以找我,我倒是知道几个还算轻松的工作,能够帮你们介绍。”

    一路上,胖男人一句接一句说得火热,从儿时趣事说到国家大事,从清水镇说到英国、美国。泓出于礼貌,一边尴尬地笑,一边附和着胖男人。淮怯生,几乎没说话,偶尔听泓聊天,偶尔转过头看看窗外。胖男人有时聊到淮,都是泓帮忙应付的。等话题都聊得差不多时,车里的气氛逐渐沉闷,胖男人将一张CD放入光驱内开始放音乐,并将声音调到震得车玻璃发颤。

    自从胖男人不说话后,车子的速度加快不少。车子从水泥路开到柏油路,又从柏油路开到水泥路。虽然柏油路的路面凹凸不平,但开起来最稳当。而水泥路则不同,看起来表面很光洁,可有些地方被轧出一些大坑,面包车开过的时候能把淮和泓从车椅上弹起来。好几次,两人的头都猝不及防地撞在车顶上。他们七拐八拐,拐到一条小巷子里。四个中年妇女从巷子里走出来,也是去快递仓库干活的。

    大约过了一小时,胖男人带着一面包车的人终于来到江浔镇北边一个偏僻的物流仓库。仓库四四方方,像个盒子,每一面都有八条伸出来的传送带,传送带一直穿过檐廊,伸到货车的集装箱里。传送带上的正是将要送到各个地方的快递。胖男人把淮和泓等人领到主管跟前便离开了。

    主管是个中年男子,身穿黑色体恤,外面还套了一件红色马甲,马甲背上印着四个黄色的字——江浔人力。他站在仓库的门口,灵活的眼神透过鼻梁上的银色半框眼镜将周围的人打量了个遍,举起左手上的喇叭对人群说:“新来的人把身份证交过来,再到登记处填一张表格,每人领一件红色马甲,一会儿十点准时到里面集合。”

    主管说完,二十多个人从门前的檐廊下走拢过来,有几个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和淮、泓差不多年轻,他们挨个把身份证交给主管。淮和泓领到马甲后从里面出来,沿着檐廊打量这个“大铁盒”。

    这是淮第一次正儿八经出门打工,先前倒是帮泓顶过两天班。那会儿中考刚结束,泓和一个已经做过几次暑假工的同学商量搭伙去清水镇上的灯泡厂里去上班。灯泡厂的活可苦可累,条件也差,唯一可观的只有工资,做得多一个月能挣六千。这些钱对一个中学生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够高中好几个学期的生活费。泓父母的工资也不过如此。

    灯泡厂的每个车间都装着八个烤箱,主管把泓安排在靠近门口的一个烤箱旁。泓负责将灯泡装到伞状的金属烤盘上。烤盘很大,得要三个人伸长手臂才能把它围起来,光一个烤盘可装四百多只灯泡。和泓搭伙儿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师傅,老师傅又黑又瘦,脸上的两块颧骨和鼻子一样突出。两人将烤盘装满后,老师傅用胯骨顶住烤盘的沿儿,右手握紧烤盘中间的直把儿,左手稍稍扶着烤盘,猛一用力,直接将烤盘撅起来。老师傅把腮帮子咬得梆硬,对烤箱努努嘴,示意泓把烤箱的门打开,等门一打开,老师傅一晃一晃走过去将烤盘的边慢慢搭在架子上,再用胯骨一顶,烤盘便被顶进去一些,接着双手一推,顺利把烤盘全部推到烤箱里。烤完后泓和老师傅再将灯泡拆下来,整整齐齐地码到托盘中。清水镇的夏天最高能到四十多度,而灯泡厂的车间里有五十多度。尽管车间的柱子旁、墙角下安装了风扇,却怎么吹也吹不出个凉快,只是把几股子热气吹来吹去罢了。

    淮知道泓在灯泡厂里干活时也想着一起去,但是被泓劝住了。泓告诉淮,可以先顶两天班,做一下试试。

    大多数工厂的车间干活都要站十多个小时,只有中间吃饭的半小时可以稍稍坐着休息一下。顶班的第一天,淮的脚站得生疼,一触地仿佛有锤子重重地敲在脚掌上,先是酸痛,后来逐渐变得滚烫,犹如踩在一把把火刀子上。老师傅看到淮面色难掩的痛苦,劝他去坐一会儿。淮忍不住,找了个地上的木架子坐下来,两条腿生锈似的僵直地横在木架上,脚底霎时舒服不少,好像有许多蚂蚁在上面爬。在淮对面车间外墙边的阴影里,躺着一条黑狗,耳朵耷拉到嘴边,咧着嘴,吐出舌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老师傅跟淮说:“孩子,你要好好读书。这种活你们读书人是做不来的,也不值得。”

    淮点点头。

    第三天,泓没再让淮帮他顶班。淮也放弃去灯泡厂干活的想法。而在灯泡厂里干活的这段日子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被两人提起。

    十点很快就到了,一行人往仓库里面走去。仓库南北通透,正南面大约七八米宽的卷闸门一打开,整个仓库充斥着下雨天的土腥味。仓库北部是装卸的地方,中间一条数十米长的过道连接。东、西两边堆满了快递包裹,宛如积木搭成的城堡一般,错落有致。“城堡”外面围着一张张绿色的铁网,还有十几条纵横交错的传送带,短的有十几米,最长的一直从仓库的东面伸到西面,能有百米多长。仓库的正中间有一小片空地,开会的人群陆陆续续往那走去。人群里除了穿红色马甲的人,还有穿着绿色马甲、黄色马甲、蓝色马甲的人,对应搬运装卸、仓储以及流通加工等部门,红色马甲负责的是分拣。

    淮和泓从一条三米高的传送带下钻过,来到队伍末端。队伍最前面站着一个戴黑色鸭舌帽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拿着喇叭,像学校早操的领队一样,将一排排的队码齐,又摆出一副教导主任的腔势,犀利的眼神像一道闪电在队伍间穿梭。待到人群没了骚动,年轻人开始训话。然而,底下的员工有的灵魂出窍,愣愣地站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有的偷偷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刷起来;还有的在早会上开小会,三三两两自顾聊起来。淮、泓站在最后。前面年轻人说的话还没边上人的说话声听得清楚。也正是因此,淮和泓从一些老员工口中得知这个年轻人刚读完大学就被家里人通过关系安排进来了。

    “别看他现在讲话一股子神气劲儿,不就读过大学吗,除了会‘打官腔’就没见他有什么本事。他做的事我也能做,没准儿做得比他还好。”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男人敞着胸膛,侧向一边的年轻女人得意地说。

    女人笑侃,吹牛谁不会。

    ......

    约莫十点一刻才散会。按照行业操守,主管挨个把员工的手机收起来,放入一个黑色的背包中,带着临时工来到五号分拣仓库。分拣仓库有两条间隔只有二十公分的主线(仓库里的人管传送带叫线,一般贯通多个仓库的叫主线,从主线分出去的叫次线,若次线上的快递发往上海,则该次线叫上海线,以此类推......由于在工种上有区别,在传送带叫法上便没那么讲究了,整个大仓库可能会有好几条上海线,员工们只管自己仓库做的那条线)从西面的四号仓库延伸过来。每隔三米,有一条纵向的次线,连接主线和檐廊下停着的货车的集装箱,共十八条线,每条线上都有编号,对应不同的城市。

    主管在仓库的入口处停下,指着走在最前面的淮,又指了指两条主线中间的夹缝说:“你,进去。”

    主管指的位置是五号仓库最靠前的位置。所有从四号仓库过来的快递第一个经过的人便是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这就意味着站在这里的人是最忙碌,也是压力最大的,但凡动作慢一点,可能会招来后面所有人的不满。淮看着绿色履带下飞速滚动的转轴,迟迟没有动。

    “让我来吧。”一旁的泓突然站出来说,他用手撑着传送带边上的支架,翻到传送带上,而后轻轻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主管看看泓又看看淮,向后走去了。泓转头往身后看,淮在第二条次线——苏州线上。两人相距不远。淮看到泓正在看自己,向他笑着点了点头。五号分拣仓库两条主线上的人负责将快递贴有面单的一面翻转向上或朝内,方便次线上的人看,次线上第一个人将面单上对应自己次线编号的快递转移过来,第二个人扫描面单上的条形码。

    刚开始的时候,线上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包裹像是坐在船上顺着河水漂流。泓和淮曾经在清水河上漂流。那会儿泓的家里有一条小木船,停在清水河的河埠头。泓的爷爷退休前经常划船到对岸的机械加工厂工作。好几次泓看到爷爷解开套索,站在船尾,背对自己,手里握着船桨,身体一起一伏,船就动起来了。大概十几分钟,泓的爷爷到达对岸,重新系上套索,随后身影消失在河岸后。泓的爷爷退休后,那条船几乎没人动过。有一次,泓告诉爷爷自己想学划船,爷爷亲自带着泓在河面上来回划了几趟才终于教会泓划船。后来,泓也会时不时带着淮去划船,教淮划船。两人划累了,于是躺在船上休息,任船漂流。如今,清水镇后面的山开设采石场,常常有装满石料的江轮开过。和小木船不同,江轮开过的浪花是急促地拍在河堤的石壁上,溅起很多白色的泡沫。

    泓还在回忆着以前的日子,线上大大小小的快递却骤然增多。小的快递物件有一罐一罐的牛奶,大的物件有微波炉、电风扇......它们有的三四个并排在一起过来,有的堆得和人差不多高,还有的被包围在正中间,很难翻过来。褐色的快递包裹在线上宛如一道洪水,迅疾、凶猛,不给人准备的时间。仓库外的梅雨还在淅淅沥沥下,泓的脸上如下雨一般,很快挂满汗珠。

    泓正埋头苦干的时候,感到身后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泓眼看自己来不及把眼下的快递面单都翻上来,于是没理会,依然自顾埋头干活。然而,泓的身后的人一直在扯他的衣服。泓转过头去,看到身后是在早会上吹牛的男人。男人凑上前对泓说:“慢慢来,你做完了,后面的人都没事做。何必呢?”

    泓沿着传送带向后面望去,好多人手都没在动,还有的人干脆在聊天。回过身去,泓刻意放缓速度,可是做着做着,不由自主地又加快速度。这时,泓感到身后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同时,传来一声“慢点”。不知处理了多少个快递包裹,仓库里的喇叭响起一段铃声,传送带渐渐停了下来,仓库里的人纷纷向外面走去。

    “吃饭去。”泓身后的男人拍拍泓的肩膀。

    檐廊尽头,分拣主管在分发盒饭,边上一群人围着,主管拿着上午用的喇叭喊道:“有红烧排骨和鸡腿的,还有糖醋里脊和狮子头的,想吃什么拿什么。别着急,不够还有。”

    淮和泓站在檐廊外侧,看着熙攘的人群,打算等人群散了再领午饭。上午在泓身后翻面单的男人怀里揣着三份盒饭,趿拉着一只鞋,从人群里挤出来,他略带自豪地对淮和泓说:“帮你们拿好了。”

    三个人坐在地上开始吃饭。男人吃饭时指向泓的手指,泓抬起手看到有几个手指甲劈了,血流到指甲缝里已经干涸发黑。

    “我前面那个位置本来不是你,你怎么自己去?”男人问。

    “我朋友先前摔伤过腿,不方便进去。”

    “我以为他不想站第一个。”男人边嚼着饭菜边说,“你下午干活的时候慢一点。别人干活都是想方设法偷懒,只有你巴不得全自己做。”

    “我做事就这样,习惯了。”泓嘿嘿笑了一声。

    ......

    “呦,吃得这么香。”早会上和男人闲聊的女人路过他们仨的时候对男人说。

    “饭菜再香,哪有你香。”男人回过头色眯眯地说。

    “呸,流氓。”女人笑骂一句,扭着身体走开了。

    吃完饭,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南京香烟,问淮和泓会不会抽烟。两人摇摇头。男人掀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三根,分给淮和泓,说要教他们。淮和泓对视一眼,各自接过男人手中的烟。男人又摸出打火机,点着火。

    “你们看我动作。”男人低头用嘴唇轻轻夹住烟屁股,右手发黄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夹住烟屁股和烟草相交的地方,左手的打火机缓缓往烟那边凑。男人的动作既流畅又沉稳,打火机的火苗一下都没蹿。火苗碰到烟草的时候,男人闭上眼睛,皱起眉头,显得格外深沉,似乎在思索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随后深深吸一口,双颊一直陷到两排牙齿中间,手里的烟草很快燃去一小截,男人左手按住打火机的大拇指松开,慢慢仰起头,解开眉头,微微张开嘴巴,轻轻吐出一口气,表情变得舒畅起来。几股白色的烟从男人的嘴巴和鼻子里冲出来好长,最后四散到空气中。

    “我每天就等着休息的时候来上一口,不然心里痒痒,浑身没劲。”

    男人给淮和泓点着火。泓学着男人的样子深吸一口,带着一口唾沫咽下去了,霎时,胸口和嗓子眼仿佛被火点着了,呛得泓直咳嗽,冒眼泪。淮在抽烟这方面还算比较有天赋,学得有模有样,看起来不像新手。

    午休一个半小时过得很快,江浔镇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批穿着五颜六色马甲的人朝着仓库聚拢过去。下午的快递包裹格外多,泓的十个手指甲全都劈了。淮的苏州线上包裹也不少,来的最多的就是一箱一箱的矿泉水,运气不好连着翻三四面都不一定能找到面单。整个工作过程非常枯燥,淮觉得自己只是一台生了灵魂的机器。唯一能让淮提起兴致的是主线最后面的一个女人。每当快递包裹来不及分拣的时候,女人便把这些遗漏的快递放在小推车上,推到主线的最前面。女人来的时候总是笑盈盈和大家打招呼,道一句辛苦。她轻轻拿起小推车里的快递重新放入传送带供大家分拣,若是线上的快递太多,女人会挽起袖子帮大家一起翻面单,直至大家伙儿能忙活过来了,女人再一件件地把小推车上的快递往线上放。泓不经意间发现,淮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女人。

    女人身材娇小,三十岁左右,头上扎了一个高马尾,站着不动的时候让人觉得精明干练,走起路来时马尾辫左摇右晃,像一个不安分的熊孩子,显得活泼可爱。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好比蚕丝制成的丝绸,光是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光滑柔顺的感觉,若是亲自用手细细摩挲,恐怕再也不触想碰任何东西了吧。两抹细弯眉仿佛两弯新月静挂在眉骨上,带着一分秀气两分清纯七分知性。新月下面是两轮满月,黑色的瞳孔闪烁着最明亮的光,这束光比阳光柔和,比月光温暖,这束光穿过淮的眼睛,到达淮的心里,这束光仿佛触手可及。“......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淮全然不知自己变成张若虚笔下的鸿雁,怎么也飞不出来。女人离开以后,淮回过神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投入地欣赏、爱慕一个女人。淮深知,这种爱如晚香玉。

    没有手机,且不方便戴表,人们在仓库里不知道时间过去几许。淮蒙头做累了,不由地开始惦记休息,却不知道还有多久才到饭点,有些恍惚。在他后面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攥在手里,悄悄塞到淮的手中。

    “你蹲下去吃,别被看到。”男人指了指墙上的几个摄像头。

    淮装作系鞋带,钻到传送带的架子下面,剥开包装纸,把口香糖放入嘴中。仓库里是不允许吃喝的,不过正式工们都有自己的一套法子,避开摄像偷偷吃一些糖果、槟榔之类的零嘴。主管们都心照不宣,他们清楚在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运作下,员工们需要一些身体和心理上的补充,巡查的时候偶尔遇到几个新人状态萎靡,主管会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颗糖给员工吃。光这一点人文关怀,已经比之前的灯泡厂好出很多。

    傍晚六点半的时候,正式员工正式下班,只留下淮和泓这样的临时工还留下来处理剩下的快递,大约还有一万个。主管只给员工半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待到所有的快递处理完已经过了十一点,主管给早上的司机打过三通电话,司机才过来接淮和泓等人回家。回去的车仿佛没早上开得快,车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只有风划过车窗的声音,淮和泓闭着眼睛各自靠在靠背上休息。到清水镇的时候将近一点钟,淮和泓在早上等待的地方下车,沿着清水河旁的步道走回家。清水河在路灯的照射下,有点点波光在闪烁,潺潺的水流声代替白日里的喧闹,没有喧宾夺主的清水镇才是清水河真正的主场。

    到家之后,淮的父母早已睡熟,淮在浴室里冲了二十分钟澡才出来。淮闭着眼睛,身体像一块石头压在床上,心里回想着白天的经历,早上和泓的对话、胖男人司机、戴鸭舌帽的年轻人、站在泓后面的男人、主线末尾的女人......渐渐地,淮觉得自己变精神。他从口袋里掏出晚上抽剩下的半支烟,又从客厅的桌上找来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抽完烟后,淮拿起手机,在和泓的聊天对话框里快速打出两行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比赚钱更重要的事也有很多。和你一样,我也想走远一点去看看。淮看了一眼时间,又逐个删除对话框中的字,放下手机重新躺下。

    自从清水镇有采石场后,山上的溪水变小很多,清水河的水从山的绿变成土的黄,水位比以往低了不少。山上的小溪从没断过,上山的人从没担心过潺潺的溪流。

    夜里的清水镇很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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