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夏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年特别热,我妈坐在门洞口借着穿堂风眯着一只眼睛仔细地摘着韭菜上的黄叶子和土里带出的泥巴,准备中午包我和我爸爱吃的韭菜馅饺子。我爸躺在土炕上呼噜声震天地睡午觉。我爸有肺病,不睡觉的时候喉咙里也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站在屋子里光着身子满头大汗地鼓捣我逮蝎子的家活什,该紧的紧紧,该换灯泡的换灯泡,兴奋的手一直在抖。我们村里的阿海告诉我,他逮蝎子卖了不少钱呢,让我晚上和他一块去南沟逮蝎子,还把他备用的一套工具借给我用。我太高兴了。阿海是个善良的人,他知道我家穷没啥收入,我爸肺气肿常年要吃药,我妈一只眼睛不好常常把自己摔倒摔伤,他愿意帮我,我特别感激他。准备好一切,只等着晚上他在窑背上喊我一声,我们一起进南沟。
我妈把韭菜淘洗干净了,面也饧好了,招呼我来帮忙擀饺子皮。我拿起擀面杖刚擀好一个,我邻居小虎横冲直撞地进了我家,又一把拽起我的胳膊朝门外走。我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说,干啥呀,我这忙着呢!小虎呼哧带喘地说,走,砍人去。他目露凶光,声音低沉。
我爸也被这声给惊醒了,抻着脖子在炕沿上哑着嗓子问小虎,虎娃呀,你叫建娃干啥去?
小虎满脸悲愤,冲我爸说,去收拾我姐夫,我姐夫把我姐给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整死他!
我爸一听这是要打出人命的呀,赶紧劝到,虎娃呀,有话好好说,可不敢乱打人,要出人命的!
被怒火冲昏了头的小虎那听得进去劝说,拉着我的胳膊冲我吼,是我哥们就跟我走,快点,我还叫了别人,等着呢!
年轻气盛的我,当时也是一腔正义的热血被小虎喉的沸腾起来,来不极拍掉手上的面粉抓起炕上的短袖就冲出了家门。背后我爸“哎哎,不能去!”的声音我自动忽略了。
小虎家门口停了一辆拖拉机机,车兜里坐了五个男人,都是本村的,都是去帮忙打架的。看到这些人我心里心里有了底气,和这几个男人一样,揣着狠劲准备打一场报复的架,心里竟有点小兴奋。
拖拉机一路“突突突”,直接撞开了小虎姐夫家的大花格子木门。屋里的人吓的都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当看到是小虎领着六个年轻男人开着车闯进院子,小虎姐夫的爸妈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慌慌张张地折身往屋里躲。
我们加上小虎七个人,气势汹汹地迈着大步往他们家里冲,老头老太太被我们推搡到一边,我们的目标是小虎姐夫书平。
书平是个白净沉默的瘦高男人,满身的书卷气,很少说话也很少和小虎姐一起来小虎家。这次打架是因为小虎姐整理家的不用的破破烂烂准备卖给收破烂的,结果发现了书平写给前女友的情书,整整十封没有寄出用信封装的好好的信。里面有对前女友的思念,有对生活的无奈和愤慨,更有一个惊天大秘密。
信里说他虽然结婚了,可心里爱的依然是前女友。他心里不想再爱任何人,包括他妻子。结婚快一年了,他和妻子同一炕上睡了快一年却一次都没碰她。他说,我不是柳下惠,我是不爱他,不爱连身体都没了欲望。
能想像得到小虎姐一个刚结婚的女子被男人冷落的苦楚和委屈。对于一个一辈子没出过县城接触过新事物的农村女孩来说,这种事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痛苦不言而喻。当然也能理解她发现了自己男人不愿碰自己的秘密后的情绪崩溃。吵架是免不了的。然而丈夫书平不仅没有对妻子愧疚,反而为了维护心爱的前女友把气的发了疯撕信的妻子痛打一顿,额头也被桌子角撞出了血口子。小虎姐用尽力气推开前来劝架的公婆,悲悲切切地跑回了娘家告状。
小虎爸死的早,家里只有小虎和他妈。听了女儿的哭诉,小虎妈气的指着小虎说,虎子你姐受委屈了,你得帮你姐收拾那个不是人的狗东西,打断他的狗腿。
和我年龄一般大的小虎也是气的血直往脑门涌,抄起屋后明晃晃的大菜刀就要砍回去。她妈这时拦住了软声说,虎娃呀,咋能砍人呢?去,出去找几个壮小伙砸了狗日的家,再把狗日的腿打断。把门后的顶门棍拿上,不要拿刀。
书平在睡午觉。听到院子里的吵杂声知道是小舅子领人来收拾自己,吓的赶紧躲进了大衣柜里。鞋都忘记穿,丢在炕门跟前。
我们人手握根孩子手腕粗,一米左右的杨木棍(棍子是小虎准备的,他奶奶留着给西红柿、豆角打架用的)在书平睡觉的窑里一通乱打乱敲。当我们敲打到衣柜的时候书平从柜子里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有了一把匕首。蓝色的把,明晃晃的刃子闪着寒光。
我们都呆住了,不敢动,盯着满脸愤怒的书平。他抖着身子用低沉的声音说,谁他妈敢再敲打我屋的家具我就捅死谁!
小虎用棍子指着书平大声骂,王书平你就是个王八蛋,你不爱我姐为啥娶她?你坑人呢吗?还把我姐头打破了,我今天就是要替我姐出口恶气。说完又把木棍抡向书平。吓的书平一个劲地往屋子后面躲,还不忘手握匕首在小虎面前胡乱挥动,嘴里不服气的骂着脏话。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涌进了十几个人。原来书平爸妈看到事情不妙跑村里喊的村民。那个年代,农村人都比较团结,也比较爱冲动,哥们义气很浓。结果我们被十几个壮男人包围在窑洞里。书平一看来了这么多自己人,腰板一下子挺直了,匕首在我们几个中间卖力地左右划拉。我们也不能怂啊,拿着棍子在人堆里乱打着。那些村民们骂到,他妈的胆子可真大,跑到这儿来闹事,把我们村人当狗熊了。哥几个都给我上,狠狠地打!
狭小的窑洞里二十几个男人扭打成一团。屋里东西碎裂的声音,男人们互相漫骂的声音,肢体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一团乱中我感觉后腰猛地疼起来,身子再也站不稳了,“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感觉身体疼痛的地方有液体流出。我伸出手摸了一把,是血。血汩汩地从后腰往外冒,又“啪啦啪啦”地流淌到了尘土飞扬的土地上,分外惹眼。
一众人看我倒在地上,后腰插着匕首,血从匕首扎着的地方流淌到了土地上,便手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流血的我。
这时站在门口的书平妈看到倒在地上的我,赶紧跑进来扶住我冲人群喊,快送这娃去医院,可不敢出了人命啊!
众人被喊清醒了,于是七手八脚地把我抬上了我们来时开来的拖拉机上,送进了乡镇的小医院。后来我昏迷了过去,听说是失血过多加上没有吃饭。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后腰裹上了厚厚的沙布,小虎在旁边陪着我。他说,伤到腰了,没伤到内脏,很快就会好起来,没事的。
可医生说了,好了后可能有后遗症。伤到腰上的筋骨了,运气好不会复发。运气不好遇到天阴下雨就得疼,很有可能腰会长期直不起来。当初他们建议转院去省医院,可送我来的小伙(小虎)他不同意,说是就在这里治,后果他能承担的起。
我听了这话心里有点不舒服,这算怎么回事呢,这么重要的事就小虎给我做主做了手术,也不通知我家里人。可看到我躺在病床上小虎在医院里为我忙前忙后的身影心又没了怨气。心想算了吧,能治好就行。
我出院后小虎妈来看我,送来一只她自己养的老母鸡和十个鸡蛋,吩咐我妈好好照顾我,并嘱咐我好好养伤啥也不要想,有啥事需要帮忙就喊一声小虎,隔墙能听见。
小虎妈走后我妈就抹眼泪,她心疼我,可她不敢把心里对小虎家的不满表现给小虎妈看。她知道,她的嘴永远说不过小虎妈的嘴。小虎妈人高马大的,又能说会辨我妈不是她的对手。还没开掐她就会败下阵来。
我妈最担心的就是会留下后遗症,会影响我娶妻生子。
医生说的对,遇到天阴下雨我的后腰疼的跟本直不起来,就得弓着背缩在炕上。我妈给我揉捏也不管事。我就找小虎,让他带我去医院再看看,看医生还有啥好办法治。
小虎还没说话,她妈抢先一步接了话。他说,建娃呀,人要有良心。我们带你去医院看病了,病也好了怎么还来找我们?难不成就因为你伤了一次,就要我家管一辈子。这样可不行,要去医院自个去,我们不会再出一分钱了,心我们也尽到了,以后不要再开这个口了。
我还想辨解几句,可是看到小虎妈那冰冷的眼神,便把话咽了下去,抬头望了一眼小虎,他低着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浑身凉透了,像掉进了冰窖,这一家人真是翻脸无情啊!
唉,身体实在太疼痛,没办法我只好向我姐开口。我姐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三个孩子,我姐夫又喜欢赌博,我姐是拼了命的干活一家人的日子过的紧紧巴巴。我姐听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对我是又气又恨,她拉着我不由分说地来到了小虎家,要讨个说法。
小虎妈看到我又来了,把手里弹灰的鸡毛掸子在桌子上敲的“嘭嘭”作响,我知道他是在心里骂我呢。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身体要紧,只好厚着脸皮开了口。我姐一口一个“好婶子”地叫着,满脸媚笑,看着好强的姐姐如此低声下气我心如刀剜,真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的哥们义气。
任凭我姐好声好气地给小虎妈说我的事,小虎妈一口咬定不能再给我看病了,已经去过医院了,她还给我送过一只老母,那鸡还吓着蛋呢!我姐气极了,瞪着眼睛骂小虎妈“真没良心,一家子都没良心!”
我姐除了能咬牙切齿地骂几句,钱一分都没有要到。回到家她摸着我动过手术的后腰心疼地哭着说:“傻弟弟你以后可咋办呀?”
我茫然地望着姐姐,再瞅瞅我那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和躺在炕上大喘气的父亲,心里绝望透了,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姐塞给我二百块钱让,抹了下哭红的眼睛说:“去买点药吃,姐就这么点钱了,拿着。”
我想拒绝,可姐姐的眼神和动作不容我拒绝,我便收下了,至少能买点去痛的药缓解下疼痛也能减轻点。
腰好点后我就能干庄稼活了。把自己家的活干完了就去外村找活,啥活都行,只要给钱。春天找给果树上肥、剪枝、拉枝的活;夏天和阿海去南沟逮蝎子卖钱;秋天给有果园的人家卖苹果、打包装、装货。后腰疼了我就大把大把地吃止疼药,熬过疼劲了继续干活。冬天没活时我就和我爸一样躺在炕上休息,养好身体开春了又得继续干活挣钱。
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家的日子还是穷,挣的钱不够花。我爸的肺病常年药不能断。我妈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常常发炎,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常常把自摔了磕了弄一身伤。我的后腰活重的时候到了晚上疼的睡不着觉,连翻身都费劲,想爬起来喝口水都不行。这时候我就会想,要是有个女人在身边多好啊,至少能给我端碗水递个药。然而五年过去了,小虎已娶妻生子,我还是病秧秧的光棍。
我爸也托了媒人给我找媳妇,女方了解到我家的情况后都没了下文。谁愿意把自个的女儿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又穷又有病人,日子太困难了。我能理解,可又心里不甘,难道我就该打一辈子光棍?
我躺在炕上思前想后,考虑了一晚上最后找了我们村里德高望重的韩爷,让他去小虎家帮我说和说和,让小虎家给我一笔钱作为补偿,不然我定闹的他们家不得安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又穷又残豁出去了撕破脸皮了,追根溯源一切都是给他家帮忙造成了,理应给我赔偿。
韩爷同情我,听了我的话把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说:“建娃呀,爷去帮你讨公道,走!”我要伸手扶78岁的韩爷,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这娃你快走,爷不用你扶!”
看着走的刚刚强强的韩爷,我鼓起的勇气突然就没了,为了我自己把个快80岁的老人拉出来做挡箭牌,我还算个男人么?我能想得到小虎骂瞪着牛眼睛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能受得住,可这个为我出面的老人怎的也要受此侮辱。我跟在韩爷身后怎么也迈不动腿,我在心里想算了吧,还是不去讨骂了,我的穷日子还的我自己来改善。
我拉住韩爷说,爷咱不去了,咱回家,去了也没啥用,小虎骂那张嘴我想想都怕,咱说不过他。
韩爷瞪我一眼说,怕啥,咱有理走遍天下,有爷呢,快走。
我硬着头皮跟在韩爷身后。韩爷把烟杆子别在衣领后,后背着一双手边走边回头催我,你个年轻娃还没我老汉腿脚利索,走快点,快点。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后悔叫韩爷来帮我。这老爷子又倔又刚强,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如果小虎妈把他气着了我可就是罪人了。
如我所料,韩爷说明了来意,小虎妈立刻翻脸把端在手里的簸箕“啪”地扔到了地上,说叔你这么大岁数了管啥闲事呢?赶紧回去踏踏实实地坐你的热炕,不要再出门了,有个啥闪失是要我赔还是建娃赔?
韩爷气的满脸通红,他说他婶子你咋不讲理呢?你看看建娃背都快弯的赶上我了,还不是你女婿那一刀给闹的。做人要有良心。
小虎妈一听这话,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我,他说建娃谁捅你你找谁,不要找我,我又没捅你!再说了,事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来闹,有意思吗?你没钱看病又不是我让你家穷的,你家本来就一窝病人赖得了谁?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跑到她家门口拿起门口的顶门棍就想打小虎妈。太欺负人了,这女人真可恨。可韩爷一下子就抱住了我的后腰,他沉着声音说道,建娃,可不敢打人,打了人你就没理了。快把棍放下,放下好好说。
我气的浑身颤抖,但再生气还没丢了理智,听了韩爷的话把棍狠狠地扔到地上。随着棍子落地的声音,小虎妈吓的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建……娃,婶给你拿……钱,你可……可不能再打人。婶心脏不好。
我蹲在墙边瞪着他不说话,她慢慢爬起来去了窑里。大概十几分钟后她拿着二百块钱出来了,没有给我递给了韩爷,说叔你来做个见证,我给建娃拿钱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建娃不准再来找我要钱。
韩爷看了看钱说,他婶子再添点,二百块能干啥?咱都是有儿女的老人了,心要善。
小虎妈不知嘟囔了一句啥话,后不情不愿地从裤子兜里又摸出二百块钱抽出一百递了过来。韩爷眼疾手快把那一百也一起夺了过来,说他婶子建娃会念你的好的,你忙你的,我们走了。说着拉起墙角的我走了出来。
就这样,我要来了四百快钱。然而小虎晚上跑到我家大骂我,骂我白天欺负她骂,把她骂吓的心脏病犯了,要我带他妈去看病。
我气极了,还有没有天理了!我走到岸头拿起菜刀冲小虎嚷道,再不滚我就砍死你,信不信?
在生命危险面前,再嚣张跋扈的人都变成了纸老虎。小虎吓的抱头鼠窜,我坐在炕头发呆,我爸我妈默默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惊恐。
半年后小虎一家搬到街上去住了,听说他们在街上开了家凉皮店,再没回过村里。
两年后我也娶上了媳妇。女人叫小芳,年轻轻轻却一头白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轻微智力问题。不会做饭,不会收拾家。每次去河里洗衣服,不是掉肥皂就是把一两件衣服让水给冲走了。
可喜的是一年后她给我生了个儿子。孩子特别壮实,我很高兴,觉得日子有希望了。
如今我儿子上初三了,每次考试都是全校前三名。学校了解到我家的状况,直接给我儿子免了一切费用,我儿子知道感恩,学习更加努力。
我要好好教育我儿子,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懂得感恩,不做忘恩负义之人。
对了,忘记说小虎姐和姐夫。小虎姐和姐夫并没有离婚。他们后来和好了,还生了儿子,开了个小饭店。只是他姐夫还是不爱她姐,经常出轨店里的服务员。她姐知道后除了哭闹还是不离婚,日子就那样磕磕碰碰地过着。小虎姐后来脑子不怎么好使了,看到人先是发呆后再说话,都是她姐夫长期折磨的。
网友评论
作者这么写也挺好,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