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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证明
发现,一只蜘蛛。
在店门口,没打招呼,不请自来。步上门阶的水泥斜坡,挪摆细长的弓足,它的足,真像一根根车轮的辐条,是无知莽撞的误入,还是成足于胸的预谋。这里非通幽曲径,花木禅房,更没有纣的酒池肉林,所为何来?
蜘蛛向屋内移动,坚定从容,款行自洽。苍蝇会穿过明暗畛界的窗户,蚂蚁会缘巡往复在门槛周遭。室宇相对蜘蛛,是块宽敞宏巨的广厦。就如人面对烦嚣的都市,会陡生苍海一粟的惘然无奈,它也一样,扛着随时突临的无妄灾难,以孤身赴变幻难测的路途。孤勇,罹癌初愈的唐恬,付托陈奕迅的一首歌。暗夜萤光,痛如沉渊,向何处去呢?不单是人,还是一只蜘蛛的求索。心上的那扇窄门要怎样打开,花蕊、草叶,朝露、清辉,对蜘蛛的意味?往往是一顿饭食的饥饱,就为活着,附加全力。规行、回曲、展开、拳聚、公行、潜过、慢摇、飞渡。
我俯身弯背,投去眼目,观它。灰黑,黑要偏重些,乌亮;饱满的体态,像捏了几个参差不一的球黏缀在一起,绝非臃肿,而是一种刚健注力,俊朗的咄咄逼人,铩了我的威风,折了我的轩昂。脚踏上去,眨眼间,一命便会呜呼,听不见半声哀吟。想着,它会成我足掌所履,那只李宁板鞋下的亡魂。五脏混连筋脉,脚足支离碎裂,烀在地上,一星点脏兮兮的酱泥。痛,也许只是刹那的刹那。来去往还,可笑,那还有工夫给身后留言。水付云卷,我会给你沐浴晚照余晖的时间,衔着一枚牙签,静待华灯初上,万家的流火。
送它回老家,年少,这根本不会成为问题的问题。谁没辗死过虫蚁,一只还不止。我曾是蚊的杀手,蝇的瘟神。而今,我迟疑了,好像是因为春节。在这将临的喜庆日子,团圆,这个冬天不易,不仅只有刮来的寒流。红霞满碧落,燃放炮竹也要解封,火树银花不夜天,杀生,怎么着,所为有违慢造化向生的权利。还有,天道好还。这个秘而不宣的心理,怎会轻易示人。况且,人到虫,死去髀肉便不能复生,我们不是再可组装的哪咤。佛说,回头是岸,超度转世。口灿莲花,终不是池里的真生花。并非我的慈念起了效力,那等同放屁,负着云气,溢散到浩瀚的宇宙去周游。我想,贾母的好生之德,对人对事大凡悦色含笑,惟勾出她怒气的,便是那个含着玉落草,心肝宝贝孙子的抑郁不快。除他,口念阿弥陀佛,是望与万物共生永恒。我怎能操一只虫的生死疲劳,它的强弱,它的归途,是它的世界,它的往赴,它的选择。干预,是跳出界外,不在五行。
真是,一只蜘蛛的力微弱小,对我构不上一毫威胁,竟成了我随意施暴的凭藉。践躏一只虫,有种快慰,这莫大的能耐。假如,我成为虫的同类,成为蜘蛛搜觅追逐的猎物。红蚂蚁、金步甲、松毛虫、臭蟑螂、七星瓢虫,慢蜗牛可就惨了。它盯上了我,抹不掉了,板上钉钉。我的形迹,我的气味,我的排泄物,都会成其按图索骥的依据。我诧异,我惊恐,我百思难解,怎会沦为猎物,怎会踏上风声鸟唳,草木疑兵的逃亡旅途。
我看到,店外走动的人族,上方铅灰的天盖。还是所睹的旧样。见过没见过的万象,世薮不会因缺了个直立行走的人,添了只曲背弓腰的虫子,作好标记,停顿半秒。我的身后,背光的折射,一个巨大的身影像黑雾在漫延。史前就有的野兽,狰狞暴烈。
此时,它已跃为食物链的上线,夺我生命的恶魔。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亡命,这件事没做好,我便会成为蜘蛛嘴里咀嚼的食物。我,叫八条脚足缚住,像藤枝的缠抱。我已理不清头绪,那个绳结一挣反紧。是从脑袋下口的。杀戮,掏肛和锁喉都是殊途同理的方式。它的手法类近开颅术,用尖牙刺入,嵌住,啃食,任尔余部扭腰摆尾,无补,徒叹奈何。渐次,意识麻木,窍出魂离。一口续着一口,不歇气,有节有序。头盖削平,眼睛、鼻子、耳朵、口嘴、脸颊、下颏,我的五官算是彻底崩了。然后,脏腑,臀区,直至脚肢消失灭尽。吃相粗鲁,它咬碎我骨头,吮干我的血液。裂骨啜饮,那声息听来,头皮发麻,汗毛局紧。一点残滓不剩,它的眼神骀荡开,有种陶然;哼唧哼唧着,叭搭舔抹着嘴唇儿,唆唆着牙缝,吸吮每一只脚足,五秒内打了两个嗝儿,急了,那样子,它的表情反应,大概是意犹未尽。为人,我有206块骨头,5000毫升血液,再加上足斤足两的皮肉,足够撑死胀破一只蜘蛛。而我已是虫子,体量今非昔比,被拿捏住,大有可能。这样的虫兽做得还算干脆。赵襄子割了智伯的首级,漆成溺器,日夜糟践,活画十足的渣男行事。毁面吞炭的豫让跳起来,为知己曾经给予的相敬如宾,忍辱含垢着似水流年,三剑击赵襄子脱下的长衣,像失路道穷的鹰坠落平阳,是怎样肝胆俱裂。侠士的没落,让人眼角挂泪,山河怀戚。
我浑身一激灵,胡想会自添负担,更会锤击我的意志。以身投喂饥馁的蜘蛛,对我,是怎样的苦涩凄凉。我不敢想,不敢问,不敢说,那就是我命运的终结。我束紧腰带,系好鞋绳,利整我的衣物,幸许,细节决定我的安好,我不敢有显见于外的差池。是的,毫无疑问,存亡的套索已向我抛来。已然迫来,那个长着八只脚足的猎手,眼睛凸起炸圆,瞳仁里的红丝像火舌样明亮。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辨别方位,目测间距,这对我至关重要。蜘蛛的步幅,它的速率,还有心脑的计算。后退、闪躲、迂回、横切。
我后悔,在我为人的时候,南郭充数,没多学些存生的术道,在这弱肉强食的酷世里不求多福,只求自保。如今,悔之晚矣,杂念,只会给我带来太多的危机。我只能一路向北,东西是厚重如山的壁墙,古时,有个在崂山修炼的人,口念心诀,可以入墙穿行,有鼻子有眼,我被洗脑,寓言惑人,神话逛人。南面,门口的方向,已成了蜘蛛的据控范围。它一夫当关,死死扼住了一入江湖天地宽的通道。
太白有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无暇叫苦,我张了一圈身处的域境。机器林立:轮胎浸水槽、括胎器、扒胎机、动平衡机、四轮定位仪、圆柱的形体,像幽灵U18潜航器上一颗鱼雷的气泵。气亏,它的内胆就会发出呼啸,震耳欲聋。赶上这个当当,别人冲我说句话,都要侧耳倾听,囫囵片语,恍如猜迷。刚才,我戴着工作手套,拆装一条轮胎。手磨的钢化机头,旋动,在轮胎的气密层上蹭出粉尘。补胎,就跟人受了伤,施以药剂,同时还要疗愈人的灵魂。看不见是盲,摸不着是瘫,闻不着是聋。有,神气塑我;无,如蛆附骨。
一棵树最好的潜隐方式,都晓得,是融入森林。那么,我化成机器,这要吃多少安毕力多,膨胀到那种骇客的地步。我想,蜘蛛也不是弱智,绝灭的物种有千万,它在天择物竞中存活,怎能是坐井观天的夜郎土著。我的乔装扮相,对它,只算小儿的把戏。作茧自缚,实为下策。庞涓在那棵刻着他名字的树下,成了请君入瓮的靶子,刺猬一样饮恨沙场。
三十六计,走为上。逃跑已写在脸上,刻不容缓。我不如子路,在兵刃加身的凶险时刻,帽子歪了,还要结缨扶正以示规范的仪容。他的死,孔子是一语成谶的。七十七位弟子,每个人的禀性作为,老师洞如烛火,微入毫发。
我已嗅到蜘蛛的体味,它已经走热了,这是一次长途奔袭,汗液蒸腾,附在空气里传导过来,滋滋迸响嗡鸣,猎物的热感让它血脉贲张,咬住,有种舍我其谁的杀气。我撒开腿,酥软,青山如是,注我妩媚,是我最大的禁忌。纸烟,浊酒,妇人,一绝二浅三动。还好,我还没淘空身体,一副骨架,晃晃悠悠到筛糠。“身似不系之舟,心如已灰之木。”老苏那样说了,而没那样做过。五百年,一千年,上万年,只能有过一个才华不朽的老苏,一个文化图腾的老苏。
刨掉机器,操作间的空敞像一块广茂的平原。这样的地形,猎物会被猎手一览无余。所幸,蜘蛛没有手握弓弩,端着火枪,一旦进入射程,亡命之虞,只能进入倒计时。蜘蛛怀一手独门绝技,诸葛八阵图傍身,套住,没跑。它是一种原始的突击,叨住,不气馁,不松懈,剽着劲尾追不放。它不挑食,肉质的口感,味道的香臭,它只为填满自己的辘辘饥肠,这样的食肉虫冷血的可怕,像狮子、花豹、鬣狗、密獾、鳄鱼、水獭、腹蛇、巨蜴、螳螂、蝎子一样见之色变。
我看见了,要踅过石粒儿,灰土会碍路,还得费力踏过支楞打斜的草棍;水渍是片湿地,踩上去,会打滑,湿漉漉的黏脚,要小心崴伤骨节。这些会缓慢奔行的速度,但马虎不得。行过这片平原,前面是一整面从棚落到地的塑钢滑拉门,像刀削斧凿的嶂壁。这是人为的构造,而天造地设的杰作非四姑娘山莫属。只为登顶,凭立山峰。多少人,前仆后继,万死不辞。我对这门再熟稔不过,素日,只是稍加施些气力,就会应声拽开。不必想,更不必看。大白在案牍的余暇,手机上斗地主是他纾解情怀的秘道。老陈窝在椅子里,屁股沉实地看他怪力乱神的网文,拔不出来了。阿亮的嗜好庞杂,他的年龄,就要去品验不同的口味。他们不会注意我,何况还降了十八级,成了一只虫子,更懒得理会,伸出手,臂助我跳出水深火热。凌寒的冬季,跨进去,就是温暖的港湾。
时异境迁,物是人非。横亘在我眼前的,已是一道难越的关隘。今天的黄历,是否合着我的运数。是开是闭,那怕留着罅隙。我想起田文,那次在函谷关前受阻,残夜徘徊的遭际。他有钱,大把的银子撒出去,叮当响,就有不同类型功能的异士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几声鸡唱,天下将白,孟尝君履险为夷,如鱼入海,如鹄脱笼。搬救兵,得法聪;缔姻缘,必红娘。我身无长物,两只爪子一张一收,吐纳俯仰间除了空气还是空气。没谁护我周全,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不具刚肠,立身不长。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灰飞烟灭,与粪壤睦邻。
我发出一声撮笑,重重扇了自己两记耳光,像注射了强心剂,心胆雄起。狩猎与反狩猎,命运如此排版,我就悉心领受又如何。那一吼,蜘蛛更会循声校正它追逐的路线,它长在额角上的竖须就会轻松达成。果然,没有一芥蔽物的平地上,有一线腾起的尘埃,我甚而听见了它细微有节奏的足音,在地皮的表层下面刷刷着走来。我的心跳,脉搏的起伏,更有热血贯涌,在血管和脏器里回流,像插上电源的泵机又突突着魂灵归位。我行动了,一场殴斗,一次角力,一轮血战。霍去病领八百骑士,一举荡平大漠匈奴的王庭。另一次,冠军侯的铁骑犁庭扫穴,更是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引刀一快,不负我头。犹今,北方群狼的噩梦还未消散。畏惧,带着羞耻活着,生不如死。我不怕,求生的本能已经聚变核裂。
我掉头,迎着音爆。我立地的所在,不妨想成和平饭店。我是挥刀长空的杀魔,明天的第一缕晨光,定是完美无暇。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不用费力,双向奔赴,猝然相逢,四目相交。
不对,蜘蛛有八只惊魂骇魄的眼睛,里面蓄满了凶残,衬映在正午阳光的方向。这是命运倏忽逝去的对视,不是一见钟情,必是相恨相杀,我们俩的口气都漾到彼此的脸上,浊气熏天。我失误了,在我为人蹶个大腚儿看它,怎能没瞧出来。脸对着脸儿,直刺刺的,无遮无碍,连身转个180度的机会都跑掉了。它身上有密密匝匝的体毛,团团茸茸,覆在黑黢黢的坚壳上,从脚到脑袋,浑然一色。怪不得,遗漏了,这更加致命,是我要反刍给自己的夺命税。
就在它扬起脚足,我更清晰地看到,它腹部的褐色条纹。它张开蒜瓣状的口器,蠕动着螯折牵动的颚叶,露出两颗松针般的尖齿,并发出裂帛一样的嘶斯声。它已迫不急待,从唇际渗出两滴粘连着的涎液。我的胃在痉挛,肌肉发紧,喉咙发堵,上下的关节嘎巴欲断;气短,喘息,都要攒尽气力。我可以确定无疑,它是一只狼蛛,普天下蛛类里最凶猛可怖的狼蛛,且有剧毒。连自诩灵长的人,受它一吻,这黑天使的一牙,人会因毒力紊乱神经而翩翩起舞。它本应生存在干燥的沙砾地里,掘个洞穴,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现在,一只怒气冲冠的庞然大物,现身在我的眼前。它这是一次无所筹划的游猎,或是专为夺我的小命衔怨抱恨而来,还重要吗?然后,我站在这里横刀立马,叫板,证明我的勇敢,怪哉!
“活着,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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