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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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潘欣的奶奶今年八十六了，这在农村不算稀奇。但潘欣总结她奶奶的长寿原因只有两个字：心大。奶奶的心大，大到只剩下她自己，这是潘欣由来已久的印象，就那么根深蒂固地刻在了潘欣的脑海中。这当然不是潘欣对她的偏见，更不是对她的不尊重。其实，潘欣对她的这种做派是有点欣赏的，虽然没有什么人能像她活成这样。按照传统女性来说，不说百分百，也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是满怀利他精神的，至少对子女是这样，用母性的光辉来抚育孩子们长大。但在潘欣奶奶这里，完全找不见，对自己的孩子也好，对孙子后辈也一样，潘欣奶奶一定是先照顾好自己的生活。

潘欣奶奶一辈子生了八个孩子，成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三男两女。潘欣父亲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最小的叔叔二十岁时，因为潘欣爷爷的一句话而丢了性命。潘欣爷爷和家族中另一家起了矛盾，因为受了气，心中特别愤愤不平，回到家中直发脾气，直呼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也没人替他出口气，潘欣小叔于是在爷爷气鼓鼓的唠叨中冲进了叔爷家，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最终潘欣小叔是被抬出来的，抬出来时人已经死了。父亲告诉潘欣是被叔爷的儿子灌农药毒死的。潘欣至今都没能明白，一条人命就那样白白葬送了，叔爷一家却安全无恙，据说就赔了几百块安葬费。几十年过去，两家从最初的绝交，到现在又和好如初了，可怜潘欣的小叔，年纪轻轻就没了。可能老天也不能容忍作恶的人，潘欣看到现在这家人的后代死的死，病的病，没有一个过得好的，也算是当初种下了太多恶果。

潘欣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他自己说是因为小时候经常挨饿落下的病根，父亲还说，奶奶一直不会照顾他们，有吃就给点吃，没吃的就饿着。家里子女多，全靠爷爷一人撑起里里外外的活，家里一直就是穷得响叮当。一个家庭，夫妻任何一个不能发挥作用，一定会阻止家庭的正常发展。潘欣奶奶的不持家，不想事，对父亲兄弟姐妹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但令潘欣没有想到的是，父亲遭遇的不幸最终都直接演绎到她和弟弟身上。

（二）

潘欣父亲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一个只顾自己有吃有喝有玩的人，家里的事他大都不会太想，全靠潘欣母亲张罗。作为一个庄稼人，父亲没有养成勤劳朴实的作风，反倒是喜欢游手好闲，哪里好玩就往哪里赶，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至于家里活，孩子们的学费，他都不会放在心上。父亲喜欢吹拉弹唱，跟着村子里一个唱戏的草台班子吹吹打打，一到过年就会走村串户地去拜年送祝福，讨些零花钱和烟酒吃，因为喜欢，父亲乐此不疲地积极参与训练，只要不是最农忙的时候，他总会雷打不动地去参与，把里里外外的活全扔给母亲。一个庄稼人，却不专心伺弄庄稼，家里全靠一个女人，可以想象得出家境是不可能好的，从小到大，潘欣都是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了她的学费，从东家借到西家，常常满脸愁容，急得要哭的样子。但就是如此困苦，母亲也没有放弃让潘欣读书，但在父亲的问题上，她始终都是束手无策的，她管不住父亲，除了由着他也是别无他法。一则那个年代，在农村不流行离婚，二则离了，也是她带着两个孩子讨生活，那时弟弟还小，潘欣也帮不上忙，都是需要照顾的时候，父亲虽然不想事、不上进、不顾家，但好歹农活也还能分担一些，就这样凑合着聊胜于无吧。

小时候因为目睹了父亲的不思进取，在潘欣的骨子里，父亲是令人讨厌的，潘欣甚至有些恨他。别人家的父亲农忙时忙地里的活，农闲时去城里打工，家里总能多些收入，日子也就过得红红火火，村里像她们这样的家庭，都早早地建了楼房，只有潘欣家，仍旧住在老平房里，过着只有三顿饱饭的生活，而父亲却丝毫不在意，依旧过着他逍遥自在的日子。在凑凑巴巴的日子里，潘欣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学业，考进了省城一家211的大学，为了照顾家里，毕业后潘欣回到县城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在当地还算可以。参加工作后，潘欣接过了母亲的重担，开始了负担弟弟学费、生活费的重任，三年高中，弟弟和潘欣吃住在一起，潘欣的全部日常都是围绕着弟弟，母亲终于得到一些解放，父亲依旧过着他自在的日子。

弟弟很懂事，这是潘欣和母亲最大的安慰，三年高中，他考取了理想的大学，大一结束那年，学校做大学生服兵役的动员宣讲，当兵两年，可以免学费，还可以补贴生活费，服完兵役还会给一笔钱，看到有如此多的优厚条件，弟弟没有跟家里人商量就报名了。潘欣知道他是不想再花自己的钱，潘欣那时也已经开始谈恋爱了，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弟弟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启了他的生活，毕业后他自己创业，在外打拼，算是小有成就，不仅把自己的小家打理好，还给了潘欣很多帮助，在潘欣买房时出了很大一笔钱，后来买车，他直接送了潘欣一辆新车，老家修房子，他人虽没回来，但所有费用都是他包干了。看到弟弟如此出息，潘欣的心终于放下了，潘欣一直担心奶奶的基因遗传给了父亲，父亲会不会又遗传给弟弟，还好，这件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如今，弟弟在远离家乡的城市里打拼出了自己的事业，潘欣终于迎来了曙光，这是她从小一直渴望的未来，还好，这份渴望居然幸运的实现了，也许，只要努力，生活总会变好的。

（三）

虽然家里的条件随着弟弟的成功而改善，但潘欣对父亲的怨恨并没有减少，在潘欣内心深处，父亲这辈子对这个家庭是没有贡献的，如果没有母亲的坚守，潘欣不知道自己和弟弟是否会有今天的结果？在农村，像父亲这样过日子的人也有，女人受不了，不是自己独自离家出走了，就是自寻短见不活了，总之都是丢下孩子不管，那样悲惨的结局令她常常担惊受怕，总是担心哪天母亲突然就不辞而别了，更害怕母亲受不了这份煎熬而寻死，这份恐惧一直到她考上大学，潘欣才确信自己和母亲都将熬出头了。

日子在跌跌撞撞中迎来坦途，潘欣感恩母亲的坚持与隐忍，无论多么艰难，母亲始终默默地在黑暗中爬行，在泥泞中挣扎着过活下去。潘欣更感谢弟弟的懂事与出息，靠着自己白手起家的创业、打拼，其中的艰难与不易也是可以想见的。上帝终究还是仁慈的，没有把他们的路全部堵死，在一线光明中他们冲出了重重围堵，真正走出了困境。潘欣感恩任何人，唯独不能原谅的是父亲。

当潘欣还是一个弱小孩子时，只能把这种怨恨藏在心里，因为她没有能力去指责父亲，如果她说父亲，除了讨来打骂，不会有别的改变。潘欣学会闭嘴，只会用尽自己的所有能量去帮助母亲。生活教会了她过早地认清残酷的现实，她必须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由不得她任性，哪怕是在父母面前偶尔的撒娇也是一种奢侈。直到长大，潘欣觉得自己的能量场大到了足够在父亲面前张扬时，多年的积怨开始像打开的水笼头，面对父亲，她已经习惯性批判和指责，将过去与现在的不顺眼一起打包还给他。他们之间，逐渐形成一种剑拔弩张的局势。

潘欣越来越看不惯他，他也越来越放纵自己。弟弟的孩子出生后，母亲前去带孙子了，父亲更像脱缰的野马，四处游荡，很长时间，潘欣他们不知道他的踪迹，他也不会过问他们的生活，只有当他没钱用了时，才会想到家，想到子女，但他知道潘欣不喜欢他，只会把手伸向弟弟。这样的次数多了，潘欣责怪起弟弟不该这样纵容他，你的钱也是辛苦赚来的，不能由着他浪费。弟弟反过来安慰她，算了，毕竟是亲生父亲，一辈子都这样过去了，再老点他也跑不动了。

弟弟的话很快印证了。他病了，而且是很严重的病，接到电话那天，他已经被急救车送进了县人民医院。潘欣赶到医院时，他正躺在急诊室里的病床上输着液，医生告诉她，带他去住院部吧，胃出血很严重，再好好检查一下。看着瘦削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潘欣不由得感到一阵陌生，但同时也再一次感到心酸，这个自己一直憎恨嫌弃的男人，这一次真的玩不动了，他的这一辈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孩子老婆在他的世界里有位置吗？

（四）

不管怎样，他是父亲，这辈子注定他们就是这样无法割断的亲情。潘欣带着他从头到尾地检查，此刻，他已脆弱到需要人帮助了，就连身体检查，也得她和护士帮忙才能完成了。各种检查里里外外做了一遍，还好，没有出现潘欣以为的那个病，最后的结论是胃部严重溃疡，要特别注意，再严重可能就会癌变。治疗几天后，父亲渐渐有所缓解。他们之间依旧是尴尬的相处模式，父亲有点怕潘欣，潘欣呢，也无法跟父亲说，心中多年的隔阂让她与父亲之间失去了语言交流。她只是尽着法律赋予她的义务，而没有了情感上的依恋。

母亲从外地赶了回来，接替潘欣悉心照料起父亲。半个月后，从鬼门关闯了一回的父亲痊愈了，他主动提出来要跟母亲去儿子家带孙子，这让潘欣有些意外，到老了，终于改性了。潘欣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亲就因为一场病能重新回归家庭，他能老老实实在家帮忙带孩子？她是有些怀疑的。

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时间悄悄地溜走，潘欣也在悄悄地观察着父亲，她打电话给母亲，从不主动问起父亲，但总能听到母亲对父亲的评价。母亲说，你父亲这次是真改变了，变勤快了，家务活抢着做，陪孙子玩，着实让我省心省力多了。母亲的话里充满着惊喜和安慰，也许这是他们结婚三十年来，父亲让她最轻松的一刻。潘欣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只要母亲觉得舒心了，潘欣的心才能舒心，这是这么多年她感恩母亲的方式。

也许，为了母亲的舒心，她还得学会与父亲和解，这是她的心结；为了母亲，她想，她应该去解开这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