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沉,灯火次第阑珊,秋水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方家明的短讯,上面写着:
“秋水,生日快乐。”
秋水闭上眼睛,回想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他长长的睫毛,笑起来脸红的模样,他强壮的小腿,令人尴尬,毫不成熟的幽默风格,从他那里抢来的小学毕业到高中毕业的合照,还有什么呢?
还有他喜欢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笃定温暖,和他突如其来的一个吻的绵密潮湿质感。
可惜盘根错节的飞短流长,不过是久而又久,远而又远的韵事,如今追忆,仿佛是看着一对年轻稚嫩演员笨拙演出,空有满腔热情,却不懂拿捏把控,终于渐行渐远,一拍两散。
三十岁的女人,最宝贵的财富,不是供她衣食无忧的储蓄,不是饱满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纹路,走到哪里都能得到风姿绰约的赞叹,也不是三三两两狐朋狗友,嬉笑怒骂,好死不如赖活着,而是回忆。
唯有回忆,证明我们曾经走过那一段漫漫长路,曾经爱过,珍惜过,哪怕终究分道扬镳,淡漠于江湖,证明我们曾经花枝招展,洋洋洒洒地活过。
人生一世,有过斑斓回忆,也算不虚此行。
两个情深缘浅的人,曾经走过一段崎岖温柔日子,也便点到为止,爱不足惜。
秋水倒是讶异,这么些年,方家明竟仍然保留着她的电话号码,算是难得。
只是今晚,月光纵然皎洁,夜色任其撩人,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是隔海相望,又好像是走街过巷,在玻璃橱窗当中,猝不及防看见少女时期心心念念的那件花布衣裳,只是时过境迁,觉得好不天真幽默。
衣裳还是那件衣裳,被岁月漂染蹉跎的,是此时此地的你我。
秋水没有回复他的短讯,而是脱光衣服,一个人走进了浴室,静静地坐在莲蓬头下,感受着热水的触摸。
小时候住乡下,洗澡都是在澡盆里,现在想来,多么憋屈,逼仄不安,但小时候却并不这样想,或许因为欲望简洁单纯。
她还记得有一次,洗着澡,唱着歌,啦啦啦,水里浮着指甲花,有嫣红,有粉紫,还有一目了然的白,她正兴高采烈处,忽然房间里年久老旧的电线忽然自燃,火苗沿着墙根直窜天花板,目睹这一情景的秋水吓得呆住,从澡盆里站起来的她束手无措,急得要哭,口中模模糊糊地想要喊叫,却又喊不出来。
幸运的是,那火苗烧到一半,不知何故,自己熄灭了。
所以后来秋水总这样劝诫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上苍给予怎样的坎坷境遇,都不要灰心丧气,沉沦绝望,一切总会柳暗花明,出现转机。
成年以后,洗澡都是在浴室里用莲蓬头,无论是读大学还是毕业后参加工作,热水淋浴始终是罗秋水人生中一大难以割舍的享受。
小小房间,雾气弥漫,假作真时真亦假,赤裸身体,不遮不掩,无为有处有还无。
热水洒在身上,清爽熨帖,像是肉身到灵魂,都透透彻彻清洁,那一刻在云端,在天堂,在桃园,总之不在尘埃扑扑,欲望深沉的人世上。
那一刻,什么都不必想,电费账单,工作不顺心,人情倾轧,感情受挫,通通抛诸脑后。
擦干身子,披上浴袍,走出浴室,整个人焕然一新,像是重修整顿,丝毫不畏惧前方路上千军万马,随时随地准备扬帆起航。
湿哒哒的头发软腻腻地瘫倒在胸前,嶙峋的锁骨之间,还有肩膀上,衬着灯光,那残留的水痕映射出一层层细腻莹润的光泽,也像是为欲望摇旗呐喊的香汗。
秋水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虽然青春不再,但是风韵依然,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某个夜晚。
她要去告诉关长天,自己被省重点高中录取的好消息,天地之大,能够分享这个消息的,区区没有几人,关长天是一个,关爸爸是另一个。
至于关妈妈,罗秋水与她之间,到底是生了嫌隙的了。从前她对着秋水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温柔面孔终于随着岁月的侵蚀而越来越清淡衰远。反倒是她声声气气,好说歹说劝关长天远离她的神情语态,一次次在她的脑海浮现,虽然她从未亲眼目睹。
也许还有一个更加至关要紧的原因,那就是关妈妈的存在,是秋水与关爸爸之间的天堑鸿沟,是如鲠在喉的那根鱼骨头,是如芒刺在背的那根荆棘。
秋水没有想过,让她和关爸爸之间若即若离,无法更亲近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但是关妈妈是一个摆在眼前的障碍物,有了她,秋水和关爸爸就有了泾渭分明,有了楚河汉界。
因为,她们都是滚烫血液里流淌着汹涌的欲望的女人,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她,和她,秋水,和关妈妈。
这种欲望,在她第一次看到从自己下体流出猩红血液的时候,冥冥中就已经深种。
那一天,她兴高采烈,走路带风,因为上了省重点,她就可以暂时摆脱这个家,离开这个地方,虽然关爸爸让她魂牵梦萦,但是对远方的渴望,更加让她心动不已。
上了省重点,去了省城,仿佛就离梦想中的北京,只知道名字其余什么都不清楚的北京,关爸爸曾经生活的北京,象征着殷实富足,光明前程的北京,更近了一步。
秋水并没有看到关长天,只看到拉了一半的关家的窗帘,她下意识地往房间里面观瞧,然后就看到两具赤裸的肉体,紧锣密鼓地交贴在一起。
那一刹,她仿佛看到两团惨白而热烈的火焰,互相吞噬,互相碰撞,她想起某年某月某日,自己在洗澡的时候,忽然起火的电线,让她束手无措,让她惶恐错愕,让她刻骨寂寞。
她没有逃开,只是像个傻子一般,在那里抑郁地凝望,直到躺在男人身下呻吟的关妈妈发现不对静,用手拍拍男人的背脊,示意她往窗外看。
罗秋水生平第一次看到赤身裸体的关爸爸,他的肚子上没有许多像他这个年纪通常会拖着的赘肉,他的脸上有难掩的欲望满足的潮红,他的眼中有诧异,有扫兴,以及看出是罗秋水之后,那片刻的怜悯。
罗秋水直到那一刻才恍然梦醒,整个人像箭一般逃开,六神无主地跑回家里,躲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地拉上窗帘,一声紧跟着一声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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