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罗秋水习惯在生日的第二天,一个人坐火车去北京。
她不是没有经济条件坐飞机,只是渴望重温多年前第一次坐火车去北京的情怀。
像是一种祭奠,更是一种归隐——归去她再也无从寻觅的曾经。
没有情怀支撑,生命等于荒漠。
没有非得去见的人,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没有遥遥等待她的一条胡同小巷,也没有痴痴守候她的一杯淡淡茶香。
但是有些事情,想做的话,自自然然就去做了,即便说服不了任何人,说服自己也是好的。
而人世间的真相往往如是——一个人最终需要说服的,兜兜转转,磕磕绊绊,只是自己。
这一年的W城,下着瓢泼大雨。
被烈日炙烤太久的城市忽然变得抑郁而潮湿,走在红尘里的人,仿佛一个个都怀揣故事,神秘莫测。
三十岁的罗秋水,忽然渴望身旁有一个男人,一句话都不要说,静静做一根石柱,任她在他肩头倚靠,直至天荒地老。
单身了许多年,外人眼中她独立要强,遇事不偏不倚,生活清简随性,待人接物有自己一套规则,不刻意迎合凑趣,笃信缘分。
随着年龄增长,秋水愈来愈相信缘分,虽然它缥缈不定,若即若离。
因为浮沉人间,蹉跎世上,可信赖的事物毕竟有限,她选择铤而走险。
不信基督,不信佛祖,不信所谓真心,但她相信缘分天定,那个人要么存在,要么一生不会遇到,遗憾难免,但她不会悲观绝望。
无论如何,生活照旧。
秋水收拢雨伞,任它泪眼滂沱,水滴石穿。一个人走进火车站,忽然身旁匆匆跑过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仿佛是赶一趟火车,着急忙慌。
只那一眼,秋水已经确定,那人是初中同学詹楚风无疑,这么多年,久未见面,即便寒暄,也难免尴尬。
秋水只是恍惚,他如何也在W城,或许曾几何时,他们擦过无数次肩,坐过同一趟地铁,翻过市中心书店的同一本书,在同一座街心公园散步,只是一直缘悭一面。
何况,时过境迁,她不确定那人还能认得出她来。
那时候,他真正是风生水起,翩翩少年,玉树临风,家境殷实,成绩优秀,谈吐温柔,是老师心里的宝,同学膜拜的对象,不确定还是一些早熟女生梦里的伊人。
罗秋水呢,却俨然活在另一个世界,家境普通,性格孤僻,成绩并不出挑,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老师并不格外看重,同学呢,不耻笑揶揄已经万事大吉,毕竟,她的野蛮成长史是他们活跃气氛,联络感情,划分阵营的绝妙谈资。
他是彩虹之巅的云朵,她是腐竹枯井上的青苔,根本无法生出交集。
茫茫三年,他们两人间的对话乏善可陈。印象深刻一次,是秋水买到一张《千与千寻》海报,画的是懵懂少女千寻,独自踏上旅程,内心紧张,忐忑不安,却也充满好奇,幽幽欢喜,身边坐着无脸男。
秋水痴痴望,不觉入迷,仿佛自己正是那孤独少女,毫无准备就踏上成长旅途,坎坷艰辛,独自挨过,心酸蹉跎,不为人知。
是詹楚风轻轻唤醒她缥缈心神:
“你也喜欢宫崎骏?”
突兀被人关注,罗秋水有些恍惚,看着他晶晶亮眼神,只知默默点头。
“我家有宫崎骏动画影碟,全集哦,如果你喜欢,明天带过来,借你回家看。像《龙猫》、《幽灵公主》、《风之谷》,都很精彩。”
秋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家并无播放影碟的机器,只是寂寞地不说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在异乡再见他,但是他面露沧桑,头发梳得凌乱,唇边胡须未剃清爽,白衬衣上有发黄印迹,手中提包拉链松脱——一个沉闷无趣,庸庸碌碌中年人的模板。
看见颓唐落魄的他人,便观想伴随世事浮沉的自己,不知落在他人眼中,自己是否也满面风尘,秋水想起那句愁惨忧郁的诗——“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岁月不饶人,当年清秀少年,如今蹉跎成空。世事到头来,缘聚缘散,惆怅旧欢如梦。
秋水想着如果有机会再会,她应该要问他一句:“你是否一如从前,迷恋宫崎骏?”
茫茫大雨制造无边苍茫烟雾,让人看不清前路,只是心意寡淡地等着一束光冲破长空,仿佛带来冥冥中的希望。
秋水试图在人群中重拾那张脸,终究无功而返。
就这般,匆匆出现,猝然消失,来不及感伤,不必要留恋,总会有新的人,新的嗟叹与沉迷——这便是人生。
那些随风而逝的,又岂止詹楚风一人而已。
人生这趟旅途,是独自撑船,前半程忙着收容,后半段感觉吃力,不得不释放重压,减少重担,让船行得更稳健从容。
势在必行,迫不得已。
车窗外依然大雨倾盆,一发不可收拾。
秋水想起青春,青春岁月里,总会有那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势如破竹,仿佛要下得无始无终一样,让人迷乱恍惚,措手不及。
属于她的那场雨,虽然时过经年,只剩淅淅沥沥的缠绵碎响,不再惊心动魄,也沾不湿衣角,但它不会停的,偶尔还想造访她的后院,红一回樱桃,绿一回芭蕉。
那个出现在晶莹白雪里的男孩子,不知如今又在何方。
她多怀念彼时的心动,澄澈空灵,不染尘埃。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方家明,于是在纸上一遍一遍地写,被瞿敏见到,还受她的嗔笑,那样笨拙,那样琐碎,那样贪婪,那样寂寞。
一遍又一遍啊,手都写酸了,如今想来,多么傻气。
因为年轻,不傻气一回,也仿佛空走一趟。虽然瞿敏开她的玩笑,但秋水何尝不知道,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喜欢着一个人,碧海青天夜夜心。她为他甚至割破手指,写下如泣如诉血书。
收到信的那人,诚惶诚恐,骂她是个疯子,毫不心软将它扔到垃圾桶。
秋水永远记得那个夜晚,瞿敏站在她面前,一张玲珑俏丽的瓜子脸,只剩了憔悴落寞,眼神空洞,整个人像是风中纸鸢,她掩饰着悲怨地说:
“秋水,我真的很喜欢他,真的。”
秋水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将她拉在肩膀上,让她的孤独有枝可依。
秋水想说:“我懂得,我都懂得,不能更多,因为我也像你一样,曾经那样沮丧落寞地,喜欢过一个人,真的。”
瞿敏甚至比秋水幸运,至少这个人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但是秋水心里的那个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山长水远的空间,也是无法逾越的时间,还有惊心动魄的流言。
她有多高处不胜寒,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幸好还有方家明,让她的心多一分缱绻指望,仿佛就能够获得短暂救赎,让她暂时淡忘那个人。
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花会枯萎,雨会止息,天会通明,爱过的人会忘记。
只要咬着牙默默往前走,每个人都会走到各自的彼岸。
如今的瞿敏,可记得起自己曾经的决绝疯狂。如今的秋水,也早已将方家明存进阁楼的箱箧,他的一封短信,她都没有回复。
就连那个出现在她无数青春绮梦里的人,曾经她以为,那是她一生的执念,是她一生逾越不过的虚妄,她只能在那里零落成泥,也只能在那里浴火重生,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然而过了这么些年,他垂垂老矣,她也不再年轻,回想起来,竟也是不动声色,虽然涟漪犹存。
一切都会过去的。
秋水在心底默默道一声再见,后会无期。
车厢里传来日本歌手玉置浩二的清寂苍凉声线,虽是一首陌生的歌,但那种千山万水的傻漂泊与羁旅之愁,却一如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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