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90岁的奶奶最后一次回娘家
一
奶奶七十几岁的时候,她双眼里的白内障一点点地吞噬了她的光明,整整八年,奶奶几乎都是在黑暗中度过了每一天。
她摸索着自己梳头洗脸,摸索着自已洗衣吃饭,摸索着自己上床睡觉,要强的奶奶从不要别人帮忙。
奶奶八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孝顺的儿女们问她有什么心愿,奶奶说,自己的重孙和重孙女都十几岁了,她想看看孩子们长大的模样。还有,如果眼能看见了,她想回一趟娘家。
奶奶七十岁时,还经常回娘家出礼,后来,眼晴看不见了,她就整天呆在院子里或是坐在大门的门沿下,为我们家看门(其实主要是靠听)。她己经有多年没回娘家了。
奶奶的心愿让晚辈们动容。大家四处托人找关系费尽心力为高龄的奶奶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还在一只眼里植入了人工晶体。因为奶奶年纪大了,做手术风险很大,医院一般都不愿给奶奶做手术。
奶奶奇迹般地重见光明。她再也不用靠手一寸一寸地抚摸来感知孩子的成长了,她可以自己缝补衣服,可以自由地走在院子里收拾框篓里的鸡蛋了,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实现回娘家的愿望了。
可是说实话,促使我们为奶奶做手术的是她的第一个愿望。对于她的娘家,除了奶奶之外,我们其它人并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十分反感,我们都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还要恋着她的穷家。
二
奶奶的娘家我以前从没去过,我只知道它的位置在西南,一个遥远而又偏僻的地方。小时候,我们经常会用这样的民谣来形容那儿的远——刘皮古寨,黑龙江南盖(方言,南边的意思)。
因此,奶奶走娘家就直接说是“到西南上”去的,她这样说,就让我们觉得“西南”是在天边,每次奶奶都是早出晚归,一圈子下来,陪同去的爷爷或是父亲都是风尘仆仆,一到家就坐在那里不想动,唯有奶奶兴致勃勃,意犹未尽。
奶奶的娘家很穷,多少年也没翻过身来,一直到九十年代初还是土墙茅草房。奶奶的哥哥去世早,她的大嫂好不容易把两儿一女拉扯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实巴交的侄儿就像两根不会生枝发芽的木头,一直吸引不到一个女人栖立枝头。
大表叔三十岁的时候还没说到媳妇,眼看着再拖下去就要断了香火了,大舅奶只得忍痛把自己的小老闺女抛了出去,换回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儿媳妇。
大表叔做的是拐磨亲。也就是A、B、C三家各有一对儿女,A家的女儿嫁给B家的儿子,B家的女儿嫁给C家的儿子,C家的女儿嫁给A家的儿子,这种方式有点像农村人的在三点之间运动拐磨的情形,所以农村人就形象地称之为拐磨亲。
在这场被绑架的婚姻中,被推入火坑的都是各家的女儿,她们大都是十七八岁,水灵灵的,一下子可以掐出汁来,而她们的丈夫都是像小老头一样的或老实或猥琐的男人。
二表叔的媳妇听说是花六七千元钱从云南带来的,奶奶称她为“小蛮子”,她的到来让奶奶感到很欣慰,经常在我们面前夸“小蛮子”能干,还向我们讲述“小蛮子”带来的绣花的新衣服,以及她用背包背着小孩赶集干活的样子。
然而好景不长,“小蛮子”却在和大表婶的一种打斗后,莫名其妙地死了。妈妈愤愤地避开奶奶和我们说,小蛮子就是被你大表婶打死的,你大表婶老早就跟(私通)你二表叔,小蛮子来了,就争风吃醋,互不相让。妈妈的话仅仅是一种猜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贫穷已经把正常的伦理道德扭曲了。
小时候,我就听妈妈说,我们家翻盖新屋时,拆下来许多旧木料,都被大表叔家用平车拖去了。在六七十年代,这些做屋梁的木头(都是松木)可是十分贵重的东西,相当于家中的固定资产,一般人家哪里舍得送人呢。可妈妈那时不当家,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我们这些小孩子面前唠叨,发泄她的不满。
以前大表叔到我们家来的时候,都是推着独轮车,来的时候是空的,回去的时候都是装得满满的,馒头,衣服,笆斗,手工做的棉鞋,什么都有。有时,大表叔带来的小孩还会把我的小人书、电光纸小枪等东西“顺”走了,令我非常气愤,对着奶奶哭闹不止,奶奶只得从层层包裹的破手帕里拿出一些零钱让我重买。
那时候通讯不发达,没有电话,家里什么时候来亲戚根本就不可知。于是,人们就把预报来亲戚的任务寄托在家中的小花猫身上。每当家中的小花猫坐在地上,抬起前爪往哪个方向洗脸时,家里人就憧憬着哪个方向要来亲戚了。
如果小猫是朝西南方向洗脸的,奶奶就会盯着小猫说,西南上要来人了。然后奶奶就跑到鸡窝里去收几个鸡蛋或是称一点肉放在家里,留给她的娘家人来吃。
一听奶奶说“西南上”要来人了,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信以为真,赶忙跑去把家里的柴笆门关起来,还用一根粗木棍抵住,我就死死地趴在木棍上面,可见在当时,我是多么讨厌奶奶的娘家人上门。“他们吃饭就像贼一样,直往肚里拖,给什么东西都是嘿嘿一笑,只受不辞。”
还有,大表叔家几十年前就借我们家八百元钱,一直到现在都没还,那时的几百元钱天天称猪肉吃够吃一年的。这是明的,暗地里奶奶还不知“贴”多少给他们家呢。
有一年,我家翻盖大瓦房,凑来凑去还差一点钱,妈妈趁机提出去要向大表叔家要钱,结果,妈妈试探性的发言遭到了奶奶的驳斥,奶奶说,我们家就差那点钱吗,人家有钱会不还给你啊。
妈妈当时气得和奶奶“扳”了两句,被爷爷阻止了,爷爷那时在外教书,是个“拿钱”的人,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年少的我站在一旁插腔,帮妈妈鸣不平,甚至大骂大表叔家无情无义不自觉。由于我是家中的独苗,爷爷奶奶十分宠爱我,因此他们也不和我计较。
反正,在我们家,除了奶奶和态度暧昧的爷爷外,我们家其它人都对奶奶的娘家没有什么好印象。
三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全家人对奶奶都是孝顺的,生活上关怀备至,言语上百依百顺。既然是奶奶提出了想回娘家,我们即使对她的娘家再有陈见也要了却她的心愿。
奶奶提出回娘家是2010年,那时,奶奶已经是90高龄了,就像一件珍贵的瓷器一样受不了颠簸。于是我们就到街上雇了一辆面包车(那时还没有什么私家轿车)送她回娘家。
那天奶奶早早的起床,梳头洗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坐在我们雇来的面包车上,脸上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到了奶奶娘家的时候,我们小心地把奶奶扶下了车,奶奶硬是要自己拄着拐杖走进了她娘家的大门。昔日那个蹦蹦跳跳走出家门的小姑娘,如今归来时已经是一名颤颤巍巍的老人。
奶奶午后侧卧在娘家的床上小歇了一会,一脸的舒心和满足。奶奶起来后,还拄着拐杖在娘家的老屋前后转了一圈,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歇一歇。
奶奶还去了趟邻家老姐姐那儿一趟,老姐姐是奶奶在家做姑娘时的好友,已经八十几岁了,患了重病,没人照料,所剩的日子已经可以倒数了。
听说奶奶过去,老姐姐拖着病体站在大门口迎接,多年未见,两位老人枯瘦的双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奶奶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了200元钱,给老姐姐买点想吃的。从家里出发前,奶奶特意叮嘱父亲为她准备了三千元钱,全部是五十元的新票子。
奶奶还在我和姑姑的搀引下,到庄上所有近房头的亲戚家走了一趟。一看到孙辈的小孩就给五十元,看到侄儿辈的给一百元,看到和奶奶同辈的老人就给二百元,一圈下来,带去的三千元钱基本上用光了。
回程的时候,奶奶有点晕车,我握住奶奶的手,不停地为她按摩着手腕上的内关穴。奶奶很欣慰,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她对我说,这家日子也好过了,那家房子也翻起来了,还有哪家的子孙也考上大学了。
可是同去的我,心里却并不痛快,原因就是奶奶的侄儿太不够意思了,奶奶多少年才回去一趟,又给了他家几百元钱,他就买了点千张豆腐招待,特别令我气愤的是,桌上竟然还有一盘奶奶根本就吃不动的豆芽菜。唯一的一瓶酒还是用几元钱一瓶的高沟优曲。
同去的父亲不知是因为老实还是因为偏爱奶奶,不吱声,而我却在奶奶的面前唠叨说,奶奶,我们家的钱也不是从哪儿抢来的,你把钱给那些侄儿(包括远房侄儿)有什么用,他们拿你当大姑了吗,一年到头不买一点东西给你吃,你来了,就弄这样的饭菜招待你。其实你意思一下就行了,为什么要给他们那么多钱?
奶奶握紧我的手,看着年轻气盛的我,慈详地对我说,你是小孩子(其实我已将近40了),有些事你不懂。奶奶要是现在不讲给你听,以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了。接着,奶奶给我讲了一个她珍藏了大半生的秘密。
四
奶奶说,那一年,我们这儿闹饥荒,庄稼都被蝗虫吃了,棵粒无收,我们庄上许多人都拖着一棵打狗棍到外地要饭去了。
那时,你爹(父亲)只有一岁多,我不能走,要是去要饭就回不来了,肯定会饿死在路上。实在没办法,我只有带着你爹去投靠我的娘家。当时,我的大哥在地方上跑工作,家里比我们家强,一天三顿还能有点吃的。奶奶就把父亲别在裤腰带上回到了娘家。
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日本鬼子,中央军,还有八路军就像登台唱戏一样,你来我去的,把苏北大平原当成了他们争夺的大舞台。
有一回,日本鬼子来扫荡,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躲进了家里专门藏身用的夹板墙里,外面的鬼子用阴森森的刺刀在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戮,奶奶紧紧地抱着父亲,吓得浑身发抖,害怕小鬼子不长眼的刺刀一下子伸进来。
突然,被奶奶把嘴濡在奶头上的父亲由于吸不到奶,饿得要骚动起来,大哭起来,奶奶见状,吓得赶忙用自己的对襟大袄把父亲往怀里一裹,把父亲的嘴牢牢地贴在自己瘪嘎嘎的奶头上。父亲的饥饿的哭叫声被生生地掐断了,等到过一会儿鬼子走了以后,奶奶才想起松开了搂得紧紧的父亲,幼小的像小动物一样躲在奶奶怀里的父亲,一点动静也没有,奶奶这才惊慌起来,是不是把自己的孩子捂死了?!她翻过父亲的小屁股,使劲地打了两巴掌,父亲感到了疼痛,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后来,据奶奶回忆说,幸亏那次小鬼子扫荡在我们家停留的时间不长,否则就会把父亲捂死了,也就不会有现在正在这里写奶奶故事的我了。
奶奶说,她那次从板缝里看到一个小鬼子把太爷的铜尿壶挑在刺刀上背走了,小鬼子一定以为那是什么值钱的古董呢。当年的小鬼子和现在的小偷一样,到哪家都不空手,偷到了东西他就高高兴兴走了,偷不到东西他就会在你家里使坏。
自从那次惊吓以后,弱小的父亲更沉默了,有时一整天都难得吭一声,一幅很难活过来的样子。
奶奶那时就像干枯了的庄稼,尽管每顿饭她都吃得比别人多,也榨不出汁液来滋润父亲,奶奶整天忧心忡忡,以泪洗面。
就在这时,我的大舅奶和二舅奶从奶奶的怀里抱走了父亲,她们对奶奶说,大姐,我们还有点奶水,让我们俩轮着来喂养他吧。
从此,父亲今天吃大舅奶的奶,明天吃二舅奶的奶……生命的乳汁慢慢地从父亲的身体里流过。
可是这样下去没几天,问题就来了,大舅奶和二舅奶家都有几个嗷嗷待哺如狼似虎的孩子,他们也想吃奶,一开始是眼巴巴地在一旁望着,后来实在太饿了,就像小狼一样扑上来抢奶吃。
实在没办法,高大泼辣的大舅奶就在奶头上抹了一层玉米面说,不能吃啊,这上面全是屎,让弟弟吃过了才能吃。
文雅俊俏一点的二舅奶则在自己的奶头上抹了点辣椒,让急吼吼想吃奶的自己的孩子吮吸,结果孩子被辣得哇哇乱叫,彻底颠覆了奶水在他头脑中的概念,再看到我父亲吃他妈妈的奶时,再也不往前靠了。
就这样,父亲在他两位舅妈的轮流喂养下,慢慢地活了过来,迎来了漫长的生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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