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馒头端上来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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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组:主题:迷失）

1.我不想上学

“你也有今天！”

电话那头高路路仍在嘤嘤抽泣着哭诉，而这头附声的李妍却忍不住有几分幸灾乐祸。

高路路竟然打电话向自己哭诉，这让李妍感到有些意外，但更让她意外的是高路路说儿子昊天不想上学的事。

昊天中考成绩可是全县第二，他竟然不想上学，这件事让李妍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作为一位母亲的心痛。因为感同身受的心痛，让李妍对自己一闪而过的窃喜有些脸红。

李妍和路路同村同班，成绩不分仲伯。不过，路路一路顺风顺水，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她都引人注目，后来以全县30名的好成绩考上中专。那时中专包分配，比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高，她毕业后到了企业做了行政人员。

她的婚姻也顺风顺水，公公退休前是法院院长，彩礼是当时最高的。他们一结婚就住上了法院家属的商品房，路路爱人靠公公的关系在法院做文员，爱人性格温和，家里家外都由路路做主。路路的儿子昊天比李妍的儿子夏木大一岁，是个妥妥的学霸。看起来高路路真的太顺了，这让她忍不住得意和傲娇。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后来的相处中，高路路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最爱说的话就是“噢，我知道，这很简单!”

而李妍则一路跌跌撞撞。中考那年父亲病逝，家里没有一点积蓄，她选择辍学给几个姐姐看孩子。后来李妍考到了招工指标，在县里的企业成为合同工。她的恋爱对象和她有同样的遭遇——父亲早逝，他们的婚房只有16平米，和两个妯娌还有婆婆一起住在五间的小院里，彩礼基本都是借的，好在她爱人是运输司机，赚钱还行，婚后头一年就还完了一万的外债。儿子10岁那年终于买了当时最好的商品楼。

李妍生下夏木的那一年，县里的国营企业相继倒闭，李妍和高路路殊途同归，都遭遇了下岗的命运。路路公公的人脉已经过时，老公被裁员后，开了一段时间小饭馆，后来城市规划饭馆关停，就去民营企业当了工人。路路考了初级会计证，给几个企业做兼职会计。

李妍做了几年个体户，在县里房地产开发初期看准时机，果断注册了物业公司，自己当了老板，路路也兼职了李妍公司的会计。

突然的错位，路路的内心有过隐隐的失落，不过李妍对她亲切随和，经常夸她能干，夸她会教育昊天，所以她在李妍面前总有志得意满的优越感。这样的路路绝不会把自己的脆弱在李妍面前展现出来，此刻路路这样失控，让李妍感觉事情肯定很严重。

等到路路的哭泣声缓下来，李妍轻声细语地安抚她:“你先不要急，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吗？知道原因咱们才能想办法。”

路路一开始有些支支吾吾，在她断断续续有所保留的描述里，李妍知道的大概意思是: 昊天感觉老师没有重视他，和同学相处也不太融洽，所以他不想上学了。

昊天从小就聪明，从小学到初中，毫无悬念地是全班第一、年级第一，中考成绩是全县5万考生中的第二名，自然毫无悬念地进了重点高中的尖子班。

中考前的全校家长动员会上，昊天在主席台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给家长和同学分享他的学习经验和方法，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那时被家长们围绕的路路故作镇定的荣耀神情，李妍依然历历在目。

从小学到初中，昊天习惯了被老师表扬，被同学围绕，特别是在初中，因为昊天的姑姑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本身成绩又是全校第一，老师们都很关照他，几乎每节课都点名让他回答问题。

习惯了被人仰视的昊天升入高一后，没有姑姑的关照，老师们不再过度关注他，高中的教学模式也和初中不一样了，上课时老师很少提问，而是让大家互相讨论。尖子班的同学个个是他们学校的学霸，谁会羡慕和围绕他呢。并且因为昊天傲娇的个性，体育也一般，平时从不玩游戏，和男生们没有共同话题，一个学期下来，昊天的成绩从全县第二落到第十二名。

高一的暑假休息10天后，学校统一让学生回校提前学高二的内容，昊天却不去上课。班主任给路路打电话，问昊天为什么不去。路路按捺着焦躁的心火，极力温和地问昊天原因，得到的回答是——

学校没意思，讨厌老师和同学，我在家也能自学。妈，让我在家玩一下游戏吧，现在的学生不会玩游戏都没法和同学交流。我感觉自己以前就像是学习机器，我现在看到书本就很烦。我们学校第一名的男同学每天都玩游戏，可是成绩却很好，羽毛球和篮球也打得很好，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只会学习的傻瓜，无趣、没劲。

以上这些信息有一部分是路路闪烁其词的内容，还有一部分是李妍分析得到的合理结论。

“先不要对昊天说任何道理，孩子这么聪明，他懂的道理比我们都多，先顺着孩子的意思，等他心情放松了再和他好好说。你自己要先放平心态，事情越急，你越要冷静，实在不行就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不要有负担，现在的社会，很多人都有心理压力和心理问题，找心理医生做辅导是很正常的事，就是收费可能高点。”

手机那头，路路说话的声音渐渐平静了，她有些哽咽地说:“李妍，谢谢你，我实在不知道该和谁说，你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都是当妈的人，我能感同身受你的失落和无力，我儿子让我操心的事更多，一个学渣的妈妈内心比你更煎熬，谁会笑话谁呢。”

确实，李妍的儿子夏木是学渣，比昊天低一届，他刚考上同一所重点中学，夏木的中考成绩刚过录取线五分，就这，李妍也特别高兴。唉！人和人不能比啊。

体谅到路路强烈的自尊心，李妍不敢问昊天后来怎么了，听说假期结束后，孩子还是去上学了。不过成绩不如以前，成绩在20名以后。看来昊天确实底清，荒废了一假期，仍然有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路路后来绝口不提打电话的事，或许还有些后悔当时冲动地和李妍说了这件事。

2.我不想补课

李妍听了昊天的事，一时百感交集，因为夏木也很让她伤脑筋。

夏木是李妍一手带大的，生下夏木不到半年，李妍就下岗了。等到夏木两周岁可以送托儿所了，李妍就在商场卖起了玩具。夏木是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又机灵又活泼，即使到了省城也不会害羞。

有次李妍和路路一起带两个孩子去省城玩，公交车上人满为患，夏木和昊天是挨在一起的，但车上的人总是给夏木让半个座，就像没看见昊天一样。惹得傲娇的路路忍不住吐槽:“看看你家夏木，身上肯定长了让人爱的毛，一样样是孩子，为啥没人给我家昊天让个座呢？”

上幼儿园的时候，夏木的高情商就得到了所有老师的喜爱，老师打扫教室，他就会飞跑着递来簸箕；老师坐下来休息，他就知道给老师递水；老师换了新裙子，他就天真无邪地说:“老师的裙子太漂亮了!”每次李妍去接夏木，老师就说这孩子特别招人喜欢，对同学热情友爱，还知道帮助老师干活。

夏木6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洗袜子刷鞋帮，假期里帮李妍洗碗扫地。他小学时成绩在班级前十，虽不是数一数二也还凑合，他打乒乓球、练武术，一看就会。昊天和夏木在学校都很受欢迎，昊天是因为成绩第一被同学们围绕，夏木是因为热心肠的好人缘。

如果剧情就沿着这个方向发展，对李妍来说无疑是欣慰的，但生活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插曲，然后偏离了你期待的轨道。

一切都是在初二的后半学期发生的。县里房地产开发初期，李妍看准时机注册了物业公司，并且顺利地进驻了两个200多户的小区，小区百废待兴工作非常缠手，她所有精力都放工作上，常常中饭和晚饭吃没吃都会忘。正好李妍的四姐开饭店，她没空回家做饭时，就让夏木到四姨饭店去吃。

小县城的住户对物业还没有深刻的认知，当时有一家小区，业主和物业因为有矛盾后来自治了，所以李妍小区的几个刺儿头也想效仿，平时想方设法制造事端，很多事让李妍焦头烂额。每天回到家，她都身心俱疲，就这样，她对夏木的关注越来越少。

夏木的成绩直线下降，渐渐成为班里的差生。他把末几名的成绩单改成李妍能够接受的数字，一路蒙混过关。

他开始和同学偷偷去网吧。聪明的孩子干什么也聪明，玩游戏他很快就成为能手。他假装善解人意地对李妍虚寒问暖，掌握李妍的工作行踪。趁李妍洗碗或者午睡时，偷偷拿钱买游戏软件和点卡。李妍打扫卫生时，发现夏木床下的角落里扔着足足两千有余的游戏点卡。

李妍还从夏木的书包里发现了三个MP3、一个MP4、一个MP5，本来小区的事情就够让她操心费神，夏木的叛逆终于让她的情绪决堤，她怒不可遏地把MP5摔到地上。

夏木急得奔过去查看，发现打不开屏幕后，两眼喷火地看着李妍，他推门跑出去，一脚踢倒李妍的自行车，双脚用力，不停踩向前后车轮，一直踩到轮胎变形才感觉解了气。

他经常趁李妍不注意时偷拿钱，商场门口的小吃一条街都吃了个遍，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胖。

第一次发现夏木的问题时，李妍苦口婆心地和他讲道理，他诚恳地点头认错，然后做得更隐蔽。

两个小区的工作让李妍分身乏术，老公又是甩手掌柜，她对夏木越来越失去耐心。她对他咆哮过，拿擀面杖打过他。他玩得很晚回家时，她曾经绝望地把他关在门外。

后来她也麻木了，她侥幸地觉得，也许再大点他就会醒悟了。或许在心里，她已经把他放弃了，她很少和老师联系了解他的情况，甚至不想知道他的成绩。如果不知道成绩，他们暂时还可以相安无事。

高二快结束的周五晚上一点，李妍到夏木屋里拿充电器时，发现夏木不在家里，她和老公一家一家的网吧挨个找，在第十二家网吧里终于看到了夏木，她安静地盯着他看，他竟然说:“我买了通宵，不玩就浪费钱了，再让我玩一下就跟你回。”

那天是李妍人生中感觉最灰暗的时候，第一次她没有打骂他，她决定带儿子到省城的新东方一对一补课。

从高二的暑假开始，李妍每个周末和假期，带儿子到60公里以外的省城补课。

高三开学的时候，夏木的成绩提高了不少，李妍以为他改了去网吧的坏毛病，后来和班主任打电话询问情况时，才发现在那个周末从省城补课回来后，夏木拿李妍的手机和老师请假，然后把信息删掉，偷偷地去了网吧。

李妍从网吧找到夏木时，愤怒地拿桌上的陶瓷笔筒砸破了他的头。他愣在那里，血从他的头上流下来，她领着他去包扎，一路无话。那天回去，李妍绝望地流了两个小时泪，他诚恳地说:“妈，我以后改。”

日子看似风平浪静了。那年的4月20日是个周末，早上8点坐车去省城补课时，夏木镇定地对李妍说:“妈，我自己去吧，你陪着我也挺辛苦的。下午四点补完课，我自己坐车回来。”

那天是个阴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李妍四点就打着伞，站在县城车站必经的路口等夏木。风一阵阵吹过，在雨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的她冷得直哆嗦。夏木没有手机，李妍只好给省城新东方的老师打电话，老师说四点的时候就走了。

李妍给夏木的班主任打电话，老师说夏木没来上晚自习。她知道他在哪里，她静静地坐着，没有到网吧找他。

九点的时候夏木回家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妈，我5点从太原回来就直接到学校上自习了。”

“我刚才给你班主任打电话了。”

“……”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李妍叫夏木起床，夏木背着身蒙在被子里声音平静地说:“我不想上学了，也不想补课，反正也考不上，省的你浪费钱。”

“好吧，是你的人生，你不后悔就行。”

李妍绝望地出了门，在晨练的卦山走了一阵后，她的思绪渐渐平静了。她感觉就这样沉默，其实是她在放弃儿子。可是如果连她也放弃他，他那么小，以后能干什么呢？她一方面想让他补课，希望夏木好好学习，以后有个好前途，一方面又心疼钱。但是时光不等人，钱没有了可以再赚，而失去的光阴多少钱能买到呢？

李妍给夏木的班主任打了电话，说儿子感冒了，可能下午才能去学校。然后，她回了家。夏木还蒙头躺在被窝里，李妍轻轻地坐在床边，平静温柔地说:

“小木，妈向你道歉。我从来没反省过自己的错误，一味地强迫你按照我的思路来。我只能接受听话的你，学习好的你；而你，无论妈打你、骂你，你都没有嫌弃过妈，从这一点上说，妈不如你。

妈要向你道歉的还有一点，就是拿你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觉得你成绩不好，给我工作的清洁工的女儿上了复旦大学，不如妈的好多同学家孩子都比你成绩好，觉得你丢脸。而你从未觉得妈不如别人家妈妈，这一点我也要向你道歉。

如果你真的觉得上学不好，看书就心烦，现在不上学我也可以接受，你以后去卖菜扫大街，我也能接受，不会觉得丢脸。但是如果你是想和我赌气，拿自己的前途去赌气就太孩子气了。

你可能觉得，妈打你骂你，你无法接受，我现在也觉得不对。我16岁的那年你外公得病没了，高中的通知书来了，被分在了重点班，可是外公看病花光了积蓄，家里没钱不能上，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你不知道没文化、没能力的人，要干事情会受多少冷眼和侮辱。小区里的业主闹事情，当我的面就敢说，她老公就是个破司机，闹出事也不怕。我尝过各种屈辱的滋味，因此不希望你和我一样，每天和你讨厌的人和事打交道。

我以前对你说过，你考上三本不供你上学，妈现在收回这句话，只要是你考上的学校，我就觉得是名校。你要为自己搏一搏，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我没有做到的事，希望你有机会做到。你决定吧，如果你真的不想上学，我接受。”

那天早上夏木泪流成河，他翻身掀开被子，任凭脸上的泪水滴落着，麻利地穿衣，收拾书包，平静地说:“妈，我去上学。”

李妍以前对他怒吼，拿擀面杖打他，把他关在门外，在他面前泣不成声，都没有改变他，但她这次深刻的反省和道歉却一下让他幡然醒悟。

从那天起，夏木每天5点起床刷题背单词，晚上学到12点才睡，吃饭10分钟就搞定，到省城补课即时汇报行踪。

高考的前一天，夏木对李妍和老公说：“爸，妈，明天你们谁也不用送我，你给我做好平时的饭就行。”

李妍觉得她那么多时间的挣扎、眼泪、付出和陪伴都是值得的。

最后的结局是只能考200多分的夏木，用了一个月时间考了400多分，虽然考上的是普通大学，但对他来说是奇迹。

3.后来

夏木发生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时，昊天也发生了很多事。路路和李妍互相都没有说各自的烦心事，但李妍从小区里一个神婆那里知道了昊天后来发生的事。

神婆之所以叫神婆是因为她会和“神”交流，那些想求财、祈福、问姻缘、问工作、驱邪气等等愿望的人，在神婆家虔诚地跪着上香，在神桌的香炉下压五十或一百的人民币，然后神婆眯眼打个哈欠表示有“神”附体，来者说出所求之事，“神”自然会帮你化解。

神婆见过路路来看李妍，所以在路路走后和李妍说了昊天的事。路路听别人说神婆给人看得很准，就拿来儿子的衣服让神婆驱邪。神婆说:，我和她说了化解的方法，但她没有完全照做，所以昊天的“邪气”更重了。

神婆说，昊天高二上了半个月学就不再去学校了，路路带儿子去看过心理医生，孩子在医生那里很正常，也愿意交流，但是回家后就故态复萌。

路路走投无路求“神”时，哭得撕心裂肺。神婆建议她让孩子挪地方，正好路路的姐姐在山东聊城，姐姐帮助她给儿子转了学。昊天的功课底子好，又是在全新的环境里，只要能静下心来学习，成绩还是能跟上的，不过高考还得回县城。

李妍耳闻了路路和昊天的一波三折，心里不是滋味，那么好强的路路，竟然为了儿子去求“神”，可见路路内心有多绝望和无助。

顾及路路的自尊心，李妍没有问她昊天的情况。第一年高考，昊天只在上午考了语文，后来就没有进考场。经历过夏木的一波三折，李妍能够感同身受路路的心路历程，那是谁都不能代替的厮杀啊。人生多的是“看着馒头端上来菜”，问与不问又能如何呢？

因为会计工作，李妍每月都会和路路接触，她们闲谈漫论，就是绝口不提孩子们的事。

想起路路刚下岗时，昊天上幼儿园，路路那时当过一对一的家教。说到那些家长和孩子，路路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说她从不让儿子和这样的娃娃玩，说那些孩子没素质，长大了也不会是个好鸟，如果不是为了赚钱，她真的不想理那些人。

路路甚至不想让昊天和夏木玩，她灌输给儿子的思想是，凡是成绩不好的同学都是没素质的人，那些人根本不用理，和他们相处也带不来帮助，反而可能会拖后腿。她和李妍是同一时期下了岗，她们都不想被时代抛下，都以各自的方式极力奔跑。不过后来的发展是李妍比路路发展得好，这才有了“好同学”这一说。如果李妍没有开公司，或许路路都懒得理她。

昊天第二年高考时和夏木同一年考，这次昊天做完了所有的题，不过连二本也没有考上，夏木高高兴兴地上了青岛的三本院校，昊天上了本省的专科学校。

大学毕业后，夏木入伍当了兵。

昊天没有出去工作，也没有考公务员。他没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他只想待在家里。他学的是会计专业，路路揽上好几家的企业记账报税业务，路路把她老公也培训成会计，这样父子俩在家记账，帮人办各种手续，路路自己应聘到一家大的私企做坐班会计，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不知路路有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到底从什么时候迷失方向的，结局本来可以是另一番景象，曾经那些以爱之名的付出，为什么会走向相反的方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