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妈妈

作者: 喜力君 | 来源:发表于2023-09-24 12:0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此地”公众号,ID:喜力君,文责自负。

    1

    我轻轻拧开房门,屋外的光一下划破了黑暗的房间,床头的牛奶瓶已经见底,旁边翻开的书页扬起手“嚯嚯”招摇。我踩着静音拖鞋,迈步进来,走向窗台,确保绝对安静地关上了窗户。

    现在是3月5日晚上10点33分,床上的人呼吸声均匀,却睡得并不老实,不听话的腿一脚蹬开了被子,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小智。”我轻唤他,然并没有回应。被蹬开的被子底下,他的怀里,露出来一个7寸的相框。我记得这个东西向来放在二楼先生书桌的右上角。我走上前,从他怀里取出来,仔细一看果然是那张全家福。

    “妈……妈妈,我好想你……”那熟睡中的人,侧身蜷曲,喃喃自语,稚嫩的眉头聚成小山,一副从未显露在人前的可怜模样,如同失去母狮庇护的幼崽。

    将相框放在床头,我俯下身来坐在床边,伸手掖好被脚,两秒一次,轻拍着他的背,像这三年以来无数次那样,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哼着:“妈妈在这里,妈妈也想你,我的宝贝.......”

    2

    三年前,3月2日,阴天,下午2点22分。我第一次走进这栋三层楼的欧式大别墅时,他们对我寄予了厚望,认定我可以胜任女主人这个位置。家里有负责保洁和维修的佣人,洗衣做饭这些事情都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要做到的只有三件事:保护和照顾小智,辅导小智学习,履行好妻子的责任。

    在这三件事里,第一件头等要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尽心竭力让每一步都完成得一丝不苟。

    6:00,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必须先整理好自己,干净利落的盘发,及膝的连衣裙,清雅的妆容,贵重而不浮华的首饰,确保自己像一个举止优雅的贵妇人。

    6:30,准备好小智和先生出门的衣服物件,在餐桌旁服侍他们吃早餐。

    7:30,送先生出门后,再陪同小智一起去学校,目送他安全进入校门之后再离开。

    除了常规的生活,我也需要应对各种不常规的情况,比如佣人们的突发事件,先生情绪不好,或者小智的家长会,我有义务在保持微笑镇定的前提下,尽到一个女主人该有的处理。

    在家里没有任何人需要我的时候,我依然不可以随意离开,我的活动范围仅仅只有接送小智上下学的路上,以及别墅周围不超过十米的地方。

    17:00,去学校接小智放学。18:00,服侍先生和小智吃晚饭。19:30,陪小智做运动。20:30,辅导小智作业。22:00,照顾小智休息。在小智不用上学的假日里,招待好每一位上门的课外老师和例行检查的医生。

    我想他们选中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学识能力,足以辅导初高中生的所有考试科目。不出意外的话,等小智考上高中之后,我还能继续留在这里。

    然而现在出了一点意外。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对我满意,先生对我赞赏有加,佣人们觉得我平和近人,连常常来拜访的客人和邻居,也都说只有我在,才像个家的样子。除了小智,只有他一直不接受我的存在。

    我知道他装作若无其事,让大家都觉得他已经懂事乖巧。但我明白,无数次,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愿我靠近,甚至都不愿直视我一眼,只有冷冷的一句:“你不是我妈,我讨厌你。”

    当然,我并不会生气,我的任务里面也没有一条是:让小智开心。只不过,他最近的情绪越来越重,甚至不愿意再跟我学习。现在临近中考只有110天了,如果影响了考试,那就跟我有关系了。家里人也察觉到了小智的不对劲,正一筹莫展之际,打来的一通电话,似乎解救了目前的局面。

    “小智,怎么都不好好学习呢?跟妈妈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现在实在太忙了,我还在澳大利亚,但我答应你,在你中考前一定回来。”

    “真的?”

    “真的,但是你要答应我现在必须好好学习。”

    “知道了。”

    ……

    原来是那位,一个电话就把问题解决了。

    3

    终于一切又步入正轨,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4月10日18:53,众望所归的那位穿戴华贵却难掩疲惫地回来了。一个家庭里,不能同时出现两个女主人。所以,我很知趣地把自己藏到了一楼封闭的仓库里。

    我灵敏地听到门外传来的欢声笑语,想象着他们一家团聚,觥筹交错的情景,不知道这一次要在这仓房里待多久。我站在墙边闭目养神,做好了暂时不被需要的准备,数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到了深夜时分,屋外早已静了下来。

    “今天,小智应该能睡个好觉了。”我自言自语。

    “呲呲……”

    屋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虽然那人竭力降低动静,但我还是能辨别那是棉质拖鞋在瓷砖地板上踩出的声音。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是先生,他的语气不似平常那样平稳,声调里带着不受控制的起伏,我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应该还有其他人在一旁。

    5分17秒后,随着爬楼的脚步声响起,屋外又归于平静。这份平静在1分03秒之后再次被打破,“呲呲……”脚步声响起。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像蛇吐着信子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

    “啪嗒”,清脆的一声,门开了,屋内人体感应灯亮起,玫瑰味的发香混着一丝红酒味,溢了进来。我扭头看去,那人披着丝绸睡衣,散着长发,怀抱双臂,随意中透着疏离的高贵,走了进来。我的目光跟随着她,直到她在我面前站立,柔和的灯光照清了她的脸,除了眼下的乌青,那张脸跟我一模一样,精巧美丽。

    从决定我身份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按照她的样子制作的。然对面而立,我们除这张脸之外,其他地方毫无相似,我永远也不可能如她现在一般站在人前。

    “主人。”我唤她,她点了点头,在旁边的一张皮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慵懒得像只猫,我双手交叠,恭敬地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这几年辛苦你了,小智被你照顾得很好,我很满意。”她开了口,温柔中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垂下头,面带微笑。

    “我会向管委会写信传达你的表现,我知道,对你们来说,客户的反馈十分要紧。”

    我更深地低下头来,表示感谢。

    “37,你是我从千千万万个型号里挑选出来的,我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接下来的任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任凭主人吩咐。”我肃然以待。

    “这一次回来只为兑现承诺,但我手上有件大事急需处理,明天一早就要走,小智还不知道,我担心他又……”只有在说到小智的时候,她的眼里才会有柔软的爱意。

    “担心他考不好吗?”我试图揣摩。

    她却摇了摇头,“考不考得好并不是我对他最大的期望,我在意的是他的安全。这一次回来,感觉他变了不少,青春期的孩子我实在捉摸不透,在他们眼里,天下的父母全不对。”

    语气里都是苦笑。

    “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小智的安全,请放心。”我语气坚定,一脸郑重。

    她点了点头,似乎稍放宽心,又忍不住补了一句:“记住,任何事也没有他的安全重要,你一定要保护好他。等小智中考结束,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希望最后这一阶段我们依旧合作愉快。”

    这让我有些意外,结束竟来得这么快,所以小智中考之后,这个家就不需要我了吗?还是要换其他人?

    “你是不是有什么疑问?”她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这一问,脑海里瞬间有千千万万个问题浮现,但我必须快速筛选,有很多事不是我应该过问的。30秒过后,我才终于选定,张嘴问道:“对人类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家庭还是工作?”

    她缓缓从皮椅上撑起身来,看着我的眼里透过一丝清亮,“你竟然问我这样的问题。”

    揣摩着她的话语和神色,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问错了。

    “我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她托着腮仰起头,若有所思,“但你这问题,问得不大对。”

    果然,我不该问。

    “你应该问,对于女人来说,到底是家庭还是工作重要?这就是为什么站在这儿的是你,而不是我的丈夫替身。”她笑着补了几句话,眼底的疲惫却并没有被冲散。看来这个问题,没有让她不悦,只是似乎,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有超越表面的逻辑。

    “不论工作还是家庭,对我都不是最重要,拥有选择哪一样比较重要的自由,才最重要。”她从皮椅中站起身来,往肩膀上拢了拢松散的睡衣,拍了拍我的肩膀,离开了房间。

    她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人类的思考方式我并不能完全理解。

    4

    4月11日,7:00,预料之中的翻天覆地,这一次却没有发生。

    之前很多次不告而别,都以小智乌烟瘴气的泄愤而告终。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离开这件事不能好好沟通,而要像做贼一样,趁着天黑逃之夭夭,留下一地的破碎烂摊子,让他自己慢慢修复。我总是暗自将孩子比作父母最珍贵的玩具,再珍贵,也没有谁会把一个玩具的愤怒放在心上,至少不会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主人留下的告别信,已经被扔进了垃圾桶,小智从早上起来就绷着脸沉默着,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大发脾气。这就是青春期的变化吗?也没有那么糟糕。

    7:30,照常送小智去上学,一路上他咬着手指,不言不语看着窗外。虽然以前也不跟我说话,但不同于那时的冷漠,现在多了一份孤独。这一次,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吗?闹几天的情绪,慢慢地归于平静,吃饭睡觉上课,按部就班。人的记忆短暂,情绪来去都快,大概没有谁会连着生一个月的气。

    临到校门口,我将书包递给小智,嘱咐他多喝水。

    “你假妈又来送你上学啊!”

    “真幸福啊!哈哈……”

    路旁两三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对着小智喊叫,边跑边笑,推推搡搡地跑进了校园,大概没怀什么好意。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我问小智,看到他的脸色低沉,不说话也不挪动,“你不舒服吗?要不要……”

    “你别假惺惺的,以后不要再送我了,我早就不需要了!”小智拧紧眉头,突然冲我大声吼道。

    我很吃惊,但还是伸手安抚他:“你不想让你的同学看到我吗?那我以后不下车就是了,你自己拿好东西进学校,可以吗?”

    小智一把打掉我扶在他肩头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我叫你滚,离我远点!听不懂吗?你不是我妈!你连人都不是,别来烦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学校。看来他的情绪并没有随着青春期变好,只是由直接发脾气变成了拐弯抹角发脾气。

    17:30,我依然在校门口等小智。不一会儿只见他拖着书包,浑身脏兮兮地出来了,头发也乱了,在地上打过滚一般。我赶忙迎上去,接过他的书包,细致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受伤的痕迹,除了膝盖上有一些瘀青,倒没有其他伤痕,得赶紧上车,回家涂药处理,他却如何也不愿意上车。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分析他现在的情绪,却始终找不到最准确的应对办法,在我们接受的所有培训课程中,如何应对青春期的孩子并没有一个至高宝典。

    “我说了,不要再来学校了。”小智垂着眼睑,冷冷地开了口。

    “可这是我的固定程序,无法更改。”我作出为难的表情。

    “又是程序,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程序!你难道没有一丁点儿自己的想法吗?我这样的小孩你也不讨厌吗?”他攥起了拳头,满脸怒意,呼吸变得急促。

    我一时不知如何恰当完美地回答,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我不会讨厌你,我不讨厌任何人。”

    “你不要跟着我,我今天不会回去了。”小智丢下这句话,便朝着校园旁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有那么一瞬,我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

    “你要去哪?”我跑上去追赶,却发现如何也迈不进那路口,尝试了很多次,眼前都如同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了我的脚步,也阻挡了我的自由,只能看着小智一个人渐行渐远。

    这种状况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的每一天都是按照固定程序来执行的,即使出现特殊情况,我现在也应该回家,小智不见了应该叫人来寻他,要么交给警察处理,可我的脑中响起了主人的指令:“保护他的安全。”

    如果我现在离开了,他会不会发生危险?到底“保护他”应该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

    程序就一定不能更改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按照程序?而不是正确地去做一件事?与其等待别人来拯救局面……明明我只要走过去就可以追上他……如果我真的把自己当做小智的妈妈,她会怎么做,一个人会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

    “保护他,保护他……”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既然没有标准答案,那就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来。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挣脱控制我的程序,脑海里一直回响起那一句:“保护他,保护他……”

    猛地一冲,身体竟越过了那障碍,如同挣脱地心引力一般,猝不及防向前摔去,感知不到疼痛也来不及细想,我爬起来便往小智的方向追了过去。

    4

    我沿着这小路一直往前走着。天色越来越暗,路也越来越幽深,两旁立起的梧桐树,像是趁着夜色在此列阵的士兵,庄严肃穆。风旋起满地树叶,婆娑作响,只未见小智的踪迹。待我寻到路尽头,却是一处布满苔藓的悬崖峭壁,除了一棵巨人般的梧桐树,毫无遮挡。

    现在面临的一切,都不在我的固定程序以内。一直以来,我日常生活里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是有答案的。但这一刻,答案不再存在,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做什么都只能由我自己探索。我谨慎地走到那悬崖边,往下看去,不知是夜色使然,还是深不见底,下面漆黑一片。

    “小智,小智……”我试着喊他的名字,只听见崖底传来的回响,悠长而空灵。我在悬崖四处来来回回找了个遍,依然没有小智的身影,脑海里计算着,他跳下悬崖的可能性。

    “哈哈哈,喂!你分明是骗人!”

    头顶传来熟悉的笑声,我抬头看去,借着月光仔细分辨,只见崖边那高大的梧桐树上,高约八米处,有一枝桠弯弯折折地伸向崖外。透过茂密的树叶,小智正坐在那里,一脚歪在树干上,一脚空空地荡在下面。

    脑袋里亮起了警报灯,这个位置十分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坠崖。

    “你快下来,很危险!”我喊道。

    “才不要跟你这个骗子说话。”小智一溜身躺在树枝上,不看我。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不能脱离固定程序,但特殊情况例外。”

    “什么特殊情况?”

    “关系你的安全就是特殊情况。”

    “我很安全,小时候我经常来这里玩。”

    “乖孩子,下来吧,跟我回家。”

    “想要我听话,那你就得让我高兴。”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上来陪我坐会儿。”

    我没有立刻答应他,这个位置不仅仅对小智来说不安全,对我来说也不安全,我并不是作为一个会爬树的机器人来训练的,而服务的前提是,我必须安全健全地存在。看到我的犹豫,他似乎很高兴,“你居然会怕死,看来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只要我上去陪你,你就会乖乖下来,对吗?”衡量再三我还是下了决心,只要他安全跟我回家,什么都可以。

    “当然!”小智爽朗地回答我。

    我解下自己的外套,撩起裙子,脱掉了高跟鞋,手攀上那棵悬崖边的大树。向上看去,直耸云霄,高不见顶,横七竖八的枝丫伸向天空,而小智此时就躺在上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脑袋里计算着路线,我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虽然从来没有接受过训练,但作为智能机器人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积累经验,耗时不短,却也总算是掌握了如何爬树。当我慢慢靠近小智时,他从树干上坐起身来,眼里亮晶晶的,好像在说从来没有见过我这副模样。我死死地抱着主干,在他旁边稳住,“现在可以下去了吧?”

    “不着急,说好陪我一会儿,我们聊聊天吧。”小智笑意盈盈,面色红润,今天的我们都很新鲜,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我,我也没有见过他这般调皮少年的模样。为了维持身体稳定,我攀着树枝坐了下来,手扶在主干上,做出一副听他讲话的样子。

    “喂,”他伸手朝旁边的树枝拽了一下,扯下来一片树叶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不解其意,只是认真回他:“我不叫‘喂’,如果你不想叫我妈妈的话,可以叫我的名字37。”

    “切,就不要!”他吐着舌头,瞥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小时候,我一不高兴我妈就带我去坐过山车,不是那种很吓人的,就是像摇摇椅一样在空中一点点地走,每次经过大树旁边她都要伸手拽一片树叶逗我开心,就是这样的叶子。”

    这还是小智第一次跟我说这些话,我拿起那叶子透过月光看了看,像巴掌一样,三个大大的尖角,边上还有好些个小小角。

    “小时候,是什么时候?我记得你妈妈一直都忙于工作。”我问。

    他好似叹了口气,耷拉着肩膀,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树皮,“已经很久了,我自己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她工作越来越忙,经常回不了家,就请了保姆来照顾我,哼,来一个我就气走一个,直到你来了我家。”

    “为什么要气走她们?她们对你不好吗?”

    “我才不在乎她们好不好。”

    我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搞不明白那些保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我妈出差的时候,我就会躲开那些讨厌的人,来这爬树,坐在这里就好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只不过,那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

    “既然你那么喜欢过山车,为什么不直接去坐?”

    我不懂就问,却感到小智语气烦闷,“坐过山车要有家长陪同,就算不要,我也不想那么多人看着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很丢脸。”

    我点了点头,尽量理解。

    “后来,你来了我家,我怎么惹你生气,你都对着我笑,还长着跟我妈一样的脸,每天守着我盯着我,我根本就没办法躲开你……”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过来?”

    “因为……”他犹豫着,低头片刻之后还是开了口,“我想让我妈回家。”

    “这样就可以让她回家了吗?”

    “嗯,”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点了点头,从树枝上站起身来,“我要回家了。”

    树枝“咯吱”地响了,我伸手搀扶他,他的身体有些发抖。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脚下,如果有呼吸的话,此刻估计我也不敢出声,直到他稳稳地攀上了大树干,往下爬去。待我想收回自己的目光同他一起下去时,却发现我完全无法动弹,想张嘴说话,却连嘴巴也张不开,只剩眼睛盯着小智下去的方向,满是询问。

    就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间,我恍惚看到他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我,继而如同受到惊吓的小鹿一般,向回家的路跑去,再不见踪影。

    就这样我一个人静静待在那大树上,手里还抓着那巴掌树叶,耳旁的风声翻飞,两只麻雀飞上枝头吵了几句便走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一般。我终于明白过来,我的活动能力被锁住了,那个制动按键隐藏在我的耳根背后。

    5

    太阳东升西落,我计算过了,这已经是我坐在树丫上看到的第四个太阳。

    三年来,我第一次如此长久地保持禁止的状态。从我突破程序的那时起,就已经发生了太多的“第一次”。

    虽然维持着省电模式,但本来应该每天都充电的我,现在也已经电量见底。如果电量耗尽,我只能从这个地方摔下去,掉下悬崖。

    这几天我的脑袋里想了很多事。

    我在想小智是无意还是有意关掉了我,如果无意,那他不会一走了之,如果有意……是为了让她妈妈回来?我呆在这里就可以吗?那他妈妈现在到底回来没有?所以一开始,他就是蓄意把我带到这里来,然后让我消失吗?他如此笃定我会跟着他吗?还是,只是想碰碰运气?

    如果我真的消失,那管委会的人会不会找我,找到了我,又会如何处置我这个违背程序的机器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小智想要“妈妈回来”,而主人想要的是“可以选择的自由”,那我呢?我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是想要保护小智,还是想要做一个合格的机器人,还是.......选择做任何事的自由?很显然,不论是什么,我只能被决定,并没有选择的权利。不知在接下来的哪一秒,我就要彻底丧失电能坠入深谷,连带着这些无法解答的问题永远消失。

    “喂!你还在不在!”

    终于我听到树下传来了人的声音,是小智,他回来了?但我没办法回答他。

    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小智的脑袋,蛄蛹蛄蛹地往上,枝头原本舒舒服服窝在家里的鸟,被突然的摇晃震得一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了出去。

    他朝我爬过来,离我越来越近,我看着他,心里有很多问题,却并不觉得意外。小智手忙脚乱,险些没站稳,一副做错事的紧张样子,把手伸到我的耳后按下了启动开关。

    但我已经停机太久,且不说启动是一件十分耗电的事情,在低电量的模式下,能不能启动成功都很难说。而且我必须在启动之后的第一秒,紧紧抱住大树干,才能确保自己不会由于关机而掉下去。

    启动的过程十分漫长,但小智不明白。他只觉得我没有反应,一直来拍打摇晃我,看我始终没有动弹,他紧紧抓住了我。

    我想问他怎么回来了,但张不了嘴。

    “我不知道,把你……留在这里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滴眼泪落在我的手臂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小智哭。

    “你快醒醒吧,我其实……其实没有那么讨厌你的,我只是想要我妈回来,你在……她就不会回来。”

    “妈妈发了好大的火……骂了他们,说你擅离职守,不见踪影,是一个不合格的机器人,以后都不会再用他们的机器人了……他们说等找到你,一定……一定要把你销毁,我很害怕,都是因为我,可是我,我不敢承认是我……”

    “我没有怪你。”我终于能张嘴说话,他吃了一惊,抬起迷糊糊的双眼,下巴上还挂着眼泪珠,先是一喜,而后一抹鼻涕气鼓鼓,“你捉弄人,偷听我说话。”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我的手指头慢慢能动了,等到手臂能抬起来,我必须第一时间抱上大树干。见我不说话,小智似乎有点恼了,攀着树枝站起身来,“你好了,就赶紧跟我回去吧,我不叫我妈换了你就是了。”

    我在心里默默念着“十、九、八、七……”,希望这个小祖宗耐点性子。

    “喂!你怎么不理人了,不是说,没有怪我吗……啊!蛇!”耳旁传来惊呼。就在我刚瞥到那几乎与树枝融为一体,手腕般粗细的蛇时,小智却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不好!小智掉下去了。

    “三、二、一!”根本不及细想,我从树上腾起身来一跃,加速向小智的方向追赶而去,我的电量只够短暂维持自由活动,我必须尽快赶上他。就在我抓住小智裤脚的那一刻,我的皮囊瞬间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将他紧紧包裹在里面。

    这一身皮囊是特殊材料制作的,紧要关头可以以最短时间化作巨大的球体,保护人体抵御强烈的撞击。也就是机器人的终极保护机制,一旦启动就意味着寿命终结。这一刻的启动,是我的本能,也是我在脑海里给自己下的指令,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落下悬崖之后,在空中并没有持续多久,就撞在岩石上面,强大的冲击,瞬间炸开了坚硬的石块,我们被弹向树林,从无数树枝上面滚过,哗啦啦一片剧烈地折断声,横扫过境,片草不生,飞禽惊起,走兽奔逃,不知折腾了多久,才终于卡在两棵大树间停了下来。

    我维持着球体的形状再无法复原,身体表面破损严重面目全非,内里的零件已经被撞击得七零八碎。小智从我的怀里滑了下来,所幸除了头发凌乱没受到其他伤害。他惊魂未定地爬起身来,看着旁边这个可怖的庞然大物,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呲呲……手表,呲呲……警察……求救……呲呲。”最后的一丝电量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完整的表达。小智似乎才意识到,现在躺在他旁边的是我,终于跌跌撞撞地过来趴在我身上,摇晃着我残破的躯体,脸上泪雨如注,不知是不是太过害怕,他嘴唇发白,全身颤抖着,抽噎不止地喊着我的名字,“37!37……”

    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一地狼藉,只剩下孤独呼喊的他,和不再动弹的我。我感觉不到疼痛,却一点一点地感受到,生命的消逝。

    想要说话,却已经无法发声,想伸手安抚他,却发现身体不再受控制,唯一能动的脑袋里,剩下最后的念头,“保护他。”

    我突然明白人类嘴里的“累”是什么感觉,连脑袋也不清醒以后,我沉沉坠入黑暗,再也无法感知身边的一切。

    6

    当我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架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强烈的聚光灯对着我的身体,四周都是透明的玻璃窗,屋子里放着各种各样“滴滴作响”的电子仪器。

    我记得这是哪里,在我还没有被正式推出之前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头顶上两个人正在我的脑袋里操作,他们是我的创造者。

    “37这次受损太严重了,花了一个月才勉强把她的零件重组,皮囊已经完全作废,新的皮囊造价昂贵,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再投入市场怕是也无法作为家庭成员来定位了。”

    “就算完全修复好了,也不行的,这一款机器人最近被投诉很多,程序上有问题,总是发生不受控的情况,虽然暂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大家都有些害怕。”

    “在人工智能上,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涉及的领域,现在只能慢慢地回收重组,清除所有资料后,再作为其他角色出售,像37这款哪怕只作为课后辅导老师,也是可以极大地帮助到客户的。”

    我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地聊天,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现状。他们在修复我的身体,却不再是作为小智妈妈的替代者,别墅的女主人。不久之后他们便会清除我所有的记忆资料,我不再记得任何与小智相关的事情,而是完全以另外一种身份存在。

    不知为何,我的身体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作为机器人,而是人的一种情绪。那种被憋在胸腔里不得不爆发的情绪,那种我从来没有过的感知。

    愤怒。

    为什么他们可以随意决定我是谁,却从来不过问我想要成为谁,想要陪在谁身边,想要保护谁。这一次,我不想再被决定,我要做自己的选择。

    趁着他们离开实验室,我拔掉了身上七七八八的线路,用外套把满身的破碎遮盖起来,戴好帽子遮住光秃秃的脑袋,一路逃躲,凭着曾经的记忆,回到了别墅。我知道如何躲避佣人,如何不被发觉地藏进仓库里,等待着小智回来。

    我摸了摸现在的自己,再也没有半分像那位主人,也许小智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回这里,但除了这里我没有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等到傍晚,屋外终于有了声音,我仔细辨别着,听到了先生的声音,小智,还有主人。她真的回来了,原来没有我,她真的就会回来了。

    “今天怎么样呀?”她问。

    “我的模拟考成绩出来了,拿到了第五名呢。”小智的话语里掩盖不了的开心。

    “这么厉害!看来我们家小智不用谁帮忙也可以考好呀!”

    “等着吧……我肯定考个好高中给你瞧瞧!”

    “哈哈哈哈,臭小子!你好好的,不再惹事,我们就烧高香罗。”先生的声音。

    是啊……他们才是一家人,少了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觉得难过的。只有我不在,小智才会这么快乐。

    这一刻,我才知道,我的身体里不仅仅会产生愤怒。那些从前我无法共情的人类情感,在此刻有了具体。我久久地站在门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在此停留。但心里,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等到深夜,所有人都已经入睡,我轻轻地打开了小智的房门,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看了看他的床头,果然没有牛奶瓶,窗户依旧透进来清冷的风,我走过去关上了窗,再回来坐在他床边,帮他掖好被脚。

    看着他沉睡的脸,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现在,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7

    第二天一大早,趁所有人都还没起床的时候,我把小智和先生的衣服都准备好放在桌上之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躲在别墅外的墙角,等待着他们出门的那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小智了,就当是告别了。之后,我会回到该去的地方,等候处置。

    我紧密地注视着门外的一切,生怕错过小智的身影,却看到穿戴整齐,提着行李箱,正在离开家门的她。此时天刚刚亮,连佣人都还没活动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她又要离开小智了。

    就在她拿着行李越走越远,准备上车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冲了过去,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嗓音尖锐地问我是谁。

    “你又要走了吗?为什么总是要离开小智?”我大声质问,全然不顾及我根本不能见光的样子。

    眼前人顿时花容失色,惊恐地看着我漏出来的,全无人形的脸,半晌才忍住尖叫,犹豫着确认,“你……你是37吗?”

    我往下拉了拉帽子,依然不放开她,“回答我,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挣脱不开,她无奈叹了口气,“我没有不告而别,这一次,他知道的,也同意了。”

    “他怎么会同意?他一直那么想要你回家。”我根本不相信。

    “我们人类会改变的,他只不过是长大了,以前我总以为他需要照顾需要看护,离不了大人,其实他早就不需要了。”

    我还是摇摇头,坚持自己的想法,“可是,他明明很想念你。”

    “人生在世,不是所有想要的都能如意,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跟你说这些,也没有意义,我们之间的合约已经终止了,你不需要再履行义务,我现在打电话给管委会,让他们来接你。”

    等不及她的电话拨打出去,我甩开她,远远地跑开了。还不能回去,我一定要等到小智,不论怎样,我要确认他真的没事了。

    数着时间,我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校门口,日头一点点地上来了,才终于看到小智从车上下来的身影。我踌躇着不敢往前,他说过不想我出现在这里,以我现在这样子,也许不管在哪里,他都不想再见到我。

    只要确认他一切都好就够了,我默默告诉自己。不管是昨天听到的,还是今天看到的,他的模样,都让人觉得他很好,即使面对妈妈的离开,即使没有我的保护。

    原来这就是人类挂在口中的“长大”,小智已经不是从前的小智了,他不再需要谁,就可以做好自己。迎着日光,他的身影并没有变得更高大,但我分明看到了他茁壮成长的灵魂。

    他渐渐走近校门,书包里“啪嗒”一下掉出了一个长长的白色盒子,他却毫无知觉。看着他走进了学校,那校门缓缓关上,我心里焦急,冲上前去捡起那长盒子,大声喊道:“小智!”

    他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我下意识地拉起衣领遮了遮脸庞,试探着说道:“你的,东西掉了。”

    透过校门的铁栅栏,我将那长盒朝着他的背影递了过去,却迟迟没有等到来接的手。他背对着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肩膀竟轻微抖动起来。我朝他挥了挥手上的盒子,再次呼喊他,“小智,小智。”

    他才缓缓地转身走过来,在我对面停下脚步,双手紧握着拳头,低着的头埋在背光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庞。

    “你的东西掉了。”我又说了一声,心想他是不是听出来我的声音了,所以不想理我。

    “啪嗒,啪嗒。”递过去的长盒子上突然砸下了两颗豆大的泪珠。

    “你是笨蛋吗!躲迷藏都不会!”他突然倔强地扬起头,朝我大声喊,脸上却挂满了泪水,“谁会深更半夜来给我关窗户盖被子,谁会一大早给我准备衣服啊,只有你这个大傻子!你当我跟你一样傻吗?”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小智哭了,前两次的原因我都明白,但这一次,我确实不知道,“你怎么又哭了?我有什么不对?因为笨吗?”

    他抬起手,擦了一把眼泪,好像是生气又好像不是,梗着脖子,嘟嘟囔囔,“你就是笨蛋,没有见过你这么笨的机器人,把自己搞成这样……”虽然人类的情绪太过复杂,我依然无法完全了解,但此刻我能感受到,他并没有不想理我。

    “这个,”我再次将那长盒子伸了过去,想塞到他怀里,他却一动不动,神态有点扭捏。

    “给你的,”他小声说,我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直到他将那盒子推到我面前,清清楚楚地说了声:“你的。”

    他侧过身,有些不好意思,眼角还挂着泪花,“他们跟我保证说会修好你,我跟我妈约定好了,如果我不再惹事,好好学习,考个好高中,她就让你回来。”

    “让我回来?”这一次,我确定是我听错了,他却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仿佛正准备长途跋涉的勇士那样。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一个人“想要”的那件事。

    “那个盒子,你等我走了再打开看吧,”他搓了搓鼻子,依然透着少年的青涩,“不过,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一个照顾我的机器人,所以,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他向我伸出了手,眼中赤诚热烈。

    我意识到,这个时刻,原本是我这样的机器人永远无法获得的瞬间。我朝他伸出了手,那从衣袖中漏出来的指节,由无数冰冷的零件组成,散着青色的光泽。

    接触他柔软而生机勃勃的皮肤的那一瞬间,我从心底升起奇异的感觉,这不是一个人和一个机器人的契约,而是两个灵魂的相交。这一刻,我才终于体会,所谓“选择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意义。

    看着他渐行渐远,最终走进了教室。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白色的长盒,外面包着一条美丽的丝带,扯开丝带,打开盒子,一支斜斜摆放,开得正盛的粉色花朵映入眼睛,是康乃馨,我曾经被灌输过关于它的知识。旁边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一句话:谢谢你,像妈妈一样保护过我。

    如果,我也有眼泪,此刻,它一定涓涓地从眼角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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