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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铁缓缓地进了站,不少人已经拿好了行李在座位旁排队等着。
从深圳到厦门这趟列车,全程三个半小时,我特意选了下午2点到的,我想“放纵一生”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吃完午饭了。
这是我长到28岁第一次跟男网友见面。
虽然看多了网上调侃“见光死”的视频,但“放纵一生”说他长得像黄轩,我倒是十有八分地相信。
毕竟黄轩也算不上太帅的明星,他要是撒谎,大可以选一个更高标准的帅哥,比如“吴彦祖”“金城武”什么的。
我拉着行李箱出了高铁,天蓝得可爱,晴空万里,一朵云也没有,春分时节,厦门的温度还是十分宜人的,比深圳感觉更舒适些。
在出站口,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走上前去。
“白裙子,蓝帽子,绿箱子,你就是‘洒家’吧!”他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打量了一下他,卷到肩膀的T恤袖口,露出两截黑白分明的胳膊,扬起的嘴角下露出一颗不明显的虎牙,倒是真有几分黄轩的清逸。
“我的名字叫‘刘纯’,你呢?”我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摘下鸭舌帽问他。
他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挠了挠后脑勺,“这么巧,我也姓刘,叫刘朗。”
我的脑袋里不禁想到了“牛郎”。
我抿了抿嘴,问他:“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刘朗拉过我的行李箱,边指引我往外走,边说:“你不着急吧,我们先去旅馆把东西放了,如何?”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的背影走出了车站。
坐在出租车上,我靠着窗看着外面的风景,厦门确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城市,整条街开满了艳丽的三角梅,铺天盖地的爬山虎从高架桥下面延伸到地面,到处生机勃勃。
刘朗饶有兴致地跟我介绍一路上的风景,直到出租车来到沿海路,我们远远地眺望着对岸的鼓浪屿。
“就是那,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船票帮你买好了。”刘朗说。
我望着那绿意盎然的小岛出神,真是不错,在这样的地方……真好。
“我等会儿把船票钱转给你,还有其他的费用你也告诉我。”我回神过来,转头对刘朗说。
“不用了吧,哪有让女孩子……”刘朗摆了摆手。
我坚定地说:“一定要的,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刘朗有些无奈,“好吧。”
到了旅馆,是一个掩藏在小吃街巷子里的民宿,路口探出一个发着霓虹灯光的招牌,没有什么精致的装修,从生了锈的扶梯走上去,找到了二楼的前台。
前台的大婶趴在台前呼呼午睡,看来不是旅游旺季工作还是很清闲。
刘朗轻敲台面唤醒她,在拿身份证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号码。
“你才23岁?”我有些意外。
“不像吗?可能最近在厦门晒老了吧!”他不以为意,跟我玩笑。
我的心里有一瞬间不是滋味,还以为他比我大些,至少应该是同龄吧。
我掏出手机付款码,执意付了房费。刘朗似乎对我的手机有些兴趣,我们交流了一些对手机的偏好。
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聊,一前一后地来到三楼的房间,这附近的房子都修得不高,透过窗户还可以隐隐看见不远处的海面,只这一点就可以原谅这家旅馆的破漏了。
虽然带了行李箱,但其实我也没带什么东西,只多带了一套衣服,一些洗漱用品,旅馆的东西我向来用不惯,再带了一本《红楼梦》,坐高铁的时候看的。
我这时候才留心观察起刘朗来,简单的T恤牛仔裤,鞋子也不是什么大牌,就连手机也没有追求体面,再看看他选择的旅店……
这家伙倒并不是那种大手大脚的男生,甚至还蛮节俭。他家里真的是开超市的吗?
不过,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
我打开了一瓶矿泉水,在床上坐了下来。
等我“咕咚咕咚”地喝完半瓶,刘朗走过来,靠在电视机柜前,问我:“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看了看他,深深吐了口气,拿起那本《红楼梦》,翻到夹了纸条的那一页。
我拿起纸条,伸手递给他。
他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免责声明:本人刘纯,具有民事行为能力,本人是自杀,与其他人无关。”
“你的也写好了吧?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我理了理头发,平静地说。
二
差不多五点半的时候我们到了鼓浪屿上面一处渺无人烟的沙滩,右手侧正有一场精妙绝伦的落日黄昏。
整个天边都被渲染成了橙黄色,伴随着海浪涛声,如梦似幻。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好好地,认真地看看海。”我抬手远眺。
“你在深圳没有去海边玩过吗?”刘朗不解。
我摇摇头,沙滩上印出我俩的赤脚印。
“我来到厦门也才第一次看到海,不过最近看得多了,也就那样。”刘朗抬脚追逐着浪花跑了几步。
“你这样年轻,家里条件也好,不像我,活得这么累,如果你不想……”
“我们不是说好,谁都不劝生吗?”刘朗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
也是,一个一心想死的人,有什么资格劝别人珍惜生命?
“你想吃点什么吗?”我问他,就算要上路,也不能饿着肚子吧。
“我去买吧,那边有烤肠,你要几根?”刘朗说道。
“一个就好,再买瓶水吧,钱给你,麻烦你了。”我在口袋里掏出50块钱递给他,手机放在旅馆了,只能现金付。
刘朗却跑远了,嘴里喊着:“好歹让我献一回殷勤!”
……
过了十多分钟,刘朗回来了,手上拿着两根烤肠,两瓶水。
他看着我手上多出了两束玫瑰花,出了神,“你这是……”
我笑了笑,这两束花让我颇多感慨,“刚刚你去买烤肠的时候,有一位大妈走过来了,说看我是个有缘人,一定要送我两束花……她人很亲切,也许是老天让我在死之前感受一下人间的善意吧。”
“啊?”刘朗明显大为意外。
但随即恢复了脸色,只是把烤肠和水递给我,又接过了我手上的玫瑰花。
我不以为意,张嘴咬了一口油滋滋的烤肠。
我们并肩坐着,吃着最后的晚餐,欣赏远处渐渐隐没的落日余晖。
我的眼睛往左手边看去,远处是两座高高耸起的大楼,据刘朗说这是厦门最高的两栋楼。
“你说,跳楼和跳海,哪个死法更舒服一些?”我问他。
刘朗思考片刻,回我:“应该是跳楼吧,如果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可能还没来得及感觉疼,就挂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跳楼……要是砸到行人怎么办?而且死相会很难看吧?”我皱了皱眉头,不由得想到那种砸到地面脑浆迸裂的局面。
“那你怕水吗?溺死的话,还是有些难受的。”刘朗歪着头问我。
我不置可否,“怕不怕的,有什么要紧,总是要死的。”
说罢,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上的沙子,理了理白裙子,看向远处层层叠叠的海浪,“准备好了吗?我要走下去了,你在我后面吧,我害怕身后没人。”
刘朗点了点头,目送着我一步步朝海浪走去。
夜晚临近,海水变得凉寒起来,没过膝盖,让我打了个寒噤。
我从小就怕水,试着学过几次游泳都没学会,这种死法,确实鼓足了勇气,还好有人与我共赴这黄泉。
我感觉到每一步都越来越艰难,海水的浮力巨大,海浪袭来,几次险些站不稳。
直到海水淹到我的肚脐以上,我开始感觉呼吸困难。
身后传来喧闹的声音,混杂着耳旁汹涌的声音,我听不真切,我想看看刘朗跟上来没有。
我转身往后看去,昏暗的光线下,没戴眼镜的我看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刘朗好像在跟人说话,两人已经争执起来了。
“刘朗……”我张大嘴巴想喊他,扑过来的海水却一瞬间涌过我的头顶,灌我一嘴的腥咸。
“咳咳……”被海水呛到,我忍不住咳起来。
我有些焦急起来,不知道刘朗什么情况,他再跟人说下去,就要耽误时间了。
“刘朗!”我再次大声喊道。
他没有理睬我,只顾着跟旁边的人在说话。
我有些按捺不住了,决定先去看看他惹了什么麻烦。
就在我迈步往回走的时候,背后再次袭过来的海水,让我根本站不住脚,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拖着往海水深处拉去。
“啊……”我来不及喊叫,被海水拍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像个玩偶一样被海水卷出海面,又按进水底。
我的嘴巴下意识地喊出“救命!”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拖着我往海岸边游去,海滩上逐渐亮起的灯,照亮了我和身边人。
是刘朗。
我神志这才反应过来,手却早已牢牢抓着他的臂膀。
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沙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刘朗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惊魂未定,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终于平静下来。
“你会游泳?”
“玫瑰花是……”
同时开口的我们,都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彼此。
“玫瑰花怎么了?”我继续问。
“玫瑰花是要花钱的。”刘朗粗声回。
三
原来刚刚送我玫瑰花的大妈回来缠着刘朗一通说,找他要钱,我俩都没带手机,刘朗身上的现金已经拿去买了烤肠,唯一的现金在我身上。
“唉,”我高低叹了口气,什么狗屁的人间善意,操蛋的世界。
心里陡然一阵郁闷,我坐起身来。
却听见身后,不痛不痒地一句:“呸!晦气。”
我转头看去,只见那大妈,弯腰拾起了地上掉落的那两枝玫瑰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吼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啊!小心我死你家门口啊!”
那大妈跟见了鬼一样,三两步跑远了。
“哈哈哈……”刘朗却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我皱着眉头,踢了他一脚,“你笑个屁啊!你老实交代,会游泳还来跟我跳什么海?忽悠我呢?”
刘朗这才坐起身来,搓了搓鼻子,有些心虚地看我,“我是会一点儿,但海浪这么大,也撑不了多久,就是比你死晚一点嘛……”
我摆了摆手,根本没耐心听他说,没想到临死了还要被旅游骗子摆一道,现在满心的郁闷,连赴死的心情都被破坏掉了。
“那我们今天,还死吗?”刘朗试探着问我。
我按着太阳穴,拧紧眉头,“明天吧!换个死法,我还是太怕水了。”
“那你有什么高见?”刘朗往后撑着手,抬头看向漆黑如深渊的夜空。
“有没有那种,不那么高的地方,至少要可以看得到地面上有没有人,也不能太低,确保跳下去能死的?”我问。
刘朗沉默了半晌,对我打了个响指,“有,我知道在哪。”
他眼里突然闪烁的亮光,扬起的嘴角,似乎发现新大陆一般,让我恍惚觉得我们根本不是在讨论死亡。
最后,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湿透的满身,一番周折地回到了旅馆。
尴尬的一幕出现了,因为根本就没打算真的在这里过夜,所以我们随便选了个双人床。
洗漱完毕后,我换上了干衣服,一套红色运动衫。
这套衣服我压根没穿过也不打算穿,带着它也不过求个一切顺利。
刘朗也挂起了湿透的衣服,裹着旅馆的浴巾,上半身赤裸地站在床对面。
我们就这样一人一边地对站着,考量着该怎么睡。
“你睡吧,我困了就往椅子上躺会儿。”他大方地让了一步,朝椅子那边走去。
我站在床边,犹豫了几秒,还是下定决心一般,对他说:“一起睡吧!晚上凉,椅子上也不舒服。”
“好嘞!”我话刚说出口,刘朗已经迅速钻进了被子里。
我是有些后悔的,话说得太快了。
不过,都是将死之人,也不必太拘小节。
我们就这样各自一边躺在被子里,谁也挨不着谁,消毒水的味道阵阵传来,让我觉得难以入眠。
旁边的刘朗翻了个身,看来他也睡不着。
这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不想这样毫无意义地过去。
“我有个弟弟,跟你年纪一样大。”于是我开口了。
刘朗似乎并不意外,而是自然地接过话头,“我也有个弟弟,是我邻居,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
“我弟弟,今年要结婚了,女朋友挺漂亮的。”我自顾自说着。
“我弟弟小时候跟妈妈住在一起,不知道爸爸是谁,后来妈妈也死了,他四处流浪,经常来我家超市偷东西吃,我爸见一次赶一次。”他也自说自话。
“可是他出不起买房钱,一个月前我被公司辞退了,我爸叫我回去嫁人,说是给我相了个好对象,对方愿意出20万的彩礼。”
刘朗沉默了一阵子,继而在一片黑暗中继续说道:“后来我这个弟弟就被送到福利院去了,我听说他经常被其他的孩子欺负,吃的穿的都是别人剩下的,再后来,他就逃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想死,究竟是为什么?”我转换了话头,问他。
“我觉得,活着就是在地狱,只有死了,才会到天堂。”刘朗毫不犹豫地回我。
“你活得很不快乐吗?”我说。
“我只是相信死了以后,会更快乐。”他说。
“只是因为这样?”我还是不解。
“嗯,你不会因为自己活得痛苦,就觉得所有人想死的理由都跟你一样吧?”他侧身翻过来,虽然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对面传来的呼吸声,让我明白,他此刻正对着我。
我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追究这个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他接着说。
我实在接不出口:我也是第一次跟男孩子……
虽然对人生充满厌恶,我还是正常地谈过几次恋爱。
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换作其他男人在床上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是一百个不信的,对于刘朗却觉得他说的是实情。
“是因为那个,被遗弃的弟弟吗?”我有些含糊地问他。
“可以这么说吧,”他理了理脑袋下的枕头,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做那种事,实在太可怕了。”
我其实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半知半解地点点头,“也对。”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我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了。
四
第二天醒来之后,我看了看旁边,竟然空无一人。
我坐起身来,向四周看了看,我的行李箱被打开了,似乎有被翻动的痕迹。
我摸了摸枕头下面,手机也不见了。
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不会吧?我这么倒霉?
我下床走到行李箱面前,伸手去摸夹层里面。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了,我走到门后,问是谁。
刘朗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我去买了点早餐。”
我沉思了一下,打开了门,盯着他走进房间里。
“你动我东西了?”我抱着手臂问。
刘朗却只顾着摆弄买回来的包子油条,头也不回地说,“我手机忘充电了,看你在睡觉,就在你行李箱拿了点钱,去买点吃的。”
“那我手机呢?”
“你手机掉地上了,我就捡起来放你行李箱了,你没找到吗?”
说罢,他走到行李箱面前伸手掏了几下,便拿出了我的手机递给我。
我仍旧是觉得蹊跷,却也找不出什么发难,只觉得自己心思未免太多了。
我们吃完早餐便出发了,刘朗还是换上了昨天的T恤,他的衣服干得快,而我的裙子却由于材质厚重挂了一晚也没干,只好一身通红地出了门。
下了的士后,我们走了一小段路,眼前慢慢看到一座巨大的螺旋楼,有五六层楼高。
螺旋楼的四周,环山抱树,早晨的空气沁人心脾,耳旁传来鸟鸣的声音,让人心旷神怡。
“爬上去,景色更好看。”刘朗提醒我。
我们仿佛两个观光的游客,晃悠悠地往上走着。
只是我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有其他人来徒步锻炼了,一时间心里又有些担忧,怕等会儿人多起来,会不方便……于是,脚下加快了速度,刘朗落在了身后。
当我到达螺旋楼顶层时,看到的景色确实是平生未有。
往远处眺望,一汪湖水,如宝石般被深深浅浅的绿树捧在中间,从宝石两旁延伸出去的草坪,一直蜿蜒到山脚下,早晨朦胧的雾气未散尽,淡淡地笼住一切,是任谁都想举起手机的程度。
我摸了摸口袋,却意外地发现早上特地带上的手机又不见了。
翻遍了全身,再往地上看了看,都没有,见鬼!
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在干什么!我是来旅游的吗?
且不去管手机了,我透过护栏,往下面看了看,四处观测了一下,看看哪块地比较适合跳,找到了一处水泥地,心想,这里应该比草地好。
一切准备就绪了,只是还没看到刘朗,他似乎被我落在了老后面。
我站在原地等着,想着一会儿还是要我先跳,我实在不想看到别人死在我眼前。
这时候刘朗走了过来,他手上拿了手机,想必是跟我刚刚一样,忍不住拍照的冲动。
我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我找到了好地方。
他走过来,我们一起伸头向下看去,这个高度我很满意,看得清楚楼下,只要脑袋先着地……
我正出神地想着,眼睛却瞟到,不远处有个包着头巾的大娘带着小孙子缓缓走了过来。
我伸手抓住了刘朗,有些紧张,“等他们走远了再跳。”
刘朗看了看我,默认地点点头。
我们就这样盯着他们,缓缓走近,我感觉自己几乎都快忘记呼吸。
直到他们经过了我们准备跳下的地方,才松了口气出来。
下一秒,我的心却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刘朗抓在手里的手机打滑,从围栏外掉了下去。
我一声惊呼,“啊!”
很快,手机从高空中坠落,“啪”一声,极其清脆地砸在水泥地上,四分五裂。
我和刘朗面面相觑,祈祷没有人察觉。
然而楼下传来,小娃儿清脆的哭声,打破了我的“想得美”。
接踵而来的就是大娘对着楼上破口大骂的声音,说的闽南话,我也听不懂。
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十分歉意地合十手掌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那大娘越骂越厉害,小娃儿哇哇哭个不停,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我只感觉太阳穴跳得厉害。
刘朗也有些不知所措,满脸询问我,怎么办?
我看了看那大娘,她似乎很是恼怒,已经拉着孙子往楼上爬,一副气势汹汹要找我们算账的样子。
我不再犹豫,拉着刘朗往后面连接着螺旋楼的天桥跑去。
我们不辨方向地跑了一阵,架在空中的步道,向密林中延伸,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半路横生过来的枝条,轻轻掠过我们的身侧,缓缓升起的太阳,已经把缕缕光丝探进了丛林。
我从前以为,想死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即使要死了,很多事我还是豁不出去。
五
不知跑了多久,我俩实在没有力气了,在一处景观台的座椅上停下来休息。
我喘着大气,感觉嗓子都快冒烟了,扶着墙走到饮用水龙头,喝了个饱足。
刘朗也爬了过来,等在我身后。
我洗了把脸,把水龙头让给他,便拖着步子躺回座椅了。
我抬手挡了挡渐渐强烈的日光,全身都是被透支的酸痛,我平时压根没有锻炼过。
又过了好一阵子,我感觉自己睡了一觉,在温热的风中被吹醒,抬起头往旁边看了看,只见刘朗坐在地上半边身子躺靠在我的脚旁边。
我抬脚踢了踢他。
他便转过头来,看着我。
看来他是没睡了,就这样坐在旁边等着我。
我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大腿隐隐传来的酸痛感,让我都能想到明天根本走不了路的景象。
嗐,说什么明天,我今天不是要死了吗?
可是,到底怎么死?老是莫名其妙被打断。
我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看了看,这里虽然比不上螺旋楼那样恰当,倒也不会太差,风景是有的,高度也有。
只是想不到,就算是死,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想到自己那被备用的一生,心中无比苍凉。
刘朗不知我在想什么,从地上撑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坐在了椅子上。
“接下来,怎么办?”
这人老是喜欢问我意见。
我略微沉思,开口说道:“就在这吧,再折腾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变数。”
刘朗一副,“反正你说了算”的表情,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再一次站在了护栏前面。
这一次下面就不是水泥地了,我特意选了一个树枝遮挡少的地方,确保能狠狠砸在地上。
我朝他点了点头,示意我先跳。
我双手攀在栏杆上,借着手臂上的力气,双脚往上蹬,却脚下一软,就是跑太久了现在腿根本使不上力。
我往旁边看了看,眼神示意刘朗帮我一把。
他却似乎看不懂一样,只坚定地朝我点点头,一脸为我加油却丝毫不肯出力的样子。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自己努力。
就在我眼看着终于要攀上围栏的时候,手臂却一把被人扯住了。
那手指像铁钳一样钳住了我,我不由得“嘶”了一声。
刚想破口骂人,却在看到对方脸的时候,怂了胆。
是那个包着头巾的大娘,都过了这么久,她竟然找上来了。
她满脸怒意,一只手抓着我,另一只手扯着自己的孙子,那娃娃现在咬着葫芦串,一脸天真。
我被拉了下来,大娘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就是你们是吧!红衣服,我眼睛不瞎,差点砸死我孙子,账还没跟你们算完,你们又跑到这里搞什么动作!”
“……那个,大娘,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样,我给您赔钱!别跟我计较了!”我作揖道。
“你?手机是你的?”大娘质问道。
“是我的。”一旁的刘朗大声说,一脸“你想怎样”的意味。
我拉了拉他,示意他闭嘴,“你别听他瞎说,那个手机是我的,这样吧,手机摔坏了,我身上只带了几百块钱,我都给你,可以吗?或者等我手机修好了,我再转给您!拜托了!”
大娘却不上当,执意问:“那你说说,手机什么颜色?什么型号?”
这下把我噎住了,怪自己没好好注意刘朗的手机,这大娘是真难哄。
看我脸露难色,大娘扯了扯嘴角:“你们俩什么关系啊?一个大男人,让女人背锅,算什么东西!”
“你骂谁呢?”刘朗不爽起来,“你不就是想讹钱吗?手机是我的怎么了?砸到你了吗?砸到你孙子啦?谁看见啦?我手机坏了还想找人赔呢!跟谁耍流氓呢你?”
“哎哟喂!好小子,想赖账啊!走走走,我们去警察局,有监控呢!还治不了你了!”大娘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回走。
刘朗也拉住了我另外一只手,我被这两人来回扯,肩膀撕裂般疼痛,我再也忍受不了,大吼一声:“停!”
两人被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不由得松开了手。
我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迈到刘朗面前,抬起手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巴掌。
四周一片寂静,空气突然凝滞了一般。
来不及解释,我从刘朗口袋里掏出来他的身份证,再拿出我自己的身份证,递到大娘面前,“大娘,都怪我不好,没管教好他,他是我弟弟,你看,我们都姓‘刘’,我比他大五岁,今天的事真的很抱歉,我跟弟弟起了一点争执,他不是故意要把手机摔下去的,我对他的行为负所有责任,您网开一面,不要闹到警察局去了,我跟家里父母没法交代。”
边说着边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递给大娘,大娘看了看身份证,又打量了一下我俩,看我言辞诚恳,脸色才缓和下来,“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冲动,我要不是看在你姐姐分上,今天绝对饶不了你。”
我连连称是,又拉了刘朗一把,按着他的头,给大娘好好地赔了几声不是。
刘朗倒是出乎意料地配合。
好说歹说地哄走了大娘,我筋疲力尽地坐回了椅子上。
两眼无神地看着远方,感到既疲惫又绝望。
想死,它怎么就这么难。
抱着一丝希望,我看向大娘走的方向,发现她还并未走远,跟孙子在不远处笑闹,竟还在防着我们。
我疯狂地沉默地挠着满头长发,发泄此刻心中愤懑。
直到头顶变成了鸟窝,视线被凌乱的发丝遮挡严严实实。
“咳……那个,谢谢你。”耳旁传来刘朗的声音。
“谢什么?谢我打你一巴掌,谢我让你又多活了一阵子?”我压不住情绪。
我突然感觉头顶有轻柔的触感,刘朗竟然在帮我整理头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坐着。
“我活这么久,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人家弟弟是这种感觉。”
刘朗的声音,轻轻地从头顶传来,我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带着什么表情在说话。
六
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在旅馆解决,在外面变数太多了。
鬼知道这空中步道在什么鬼地方,我们从上面下来之后,没有手机,身无分文,纯靠问路地走上了回旅馆的路。
哪知道这一路一走就是3个小时,早上坐车来这里感觉并没有那么远。
造的什么孽,临死前把这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再好看的厦门,此刻在我眼里,也是生无可恋。
反正回到旅馆的时候,我们谁也没力气说话,倒头在床上呼呼大睡,此刻外面还是大亮的天。
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
我全身上下感觉被人打了一般,侧头一眼就看到旁边还在呼呼大睡的刘朗。
我们的姿势有些暧昧,两人从不同的方向横躺在床上,因为不想脱鞋,脚都伸到床沿外面。
两颗头却靠得意外的近。
我甚至感觉自己的气息能呼到他脸上去。
我晃了晃脑袋,起身到厕所洗了个脸,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颊竟有些绯红,大概是今天在外面晒的。
看了看还没醒的刘朗,我决定自己出去准备材料,给他留了张纸条,揣了几百块出了门。
等我回来的时候,竟看到刘朗在旅馆楼下来回踱着步子,手上拿着那张我留给他的纸条,脸上竟有些焦急。
我感到有些开心又有些低落,朝他笑了笑,提起手里的大大小小,招呼他吃东西。
我们一整天没吃饭,再怎么死,也不能是饿死。
于是我去买了烧烤,顺便找老板买了些碳。
我们边吃边商议着怎么烧,因为都没有手机,也不知道具体要怎么操作,只好自己瞎琢磨,大概也就是要紧闭门窗。
吃完之后,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垃圾扔了出去,略微消化了半小时,我去找前台要了个铁盆,借口说要洗衣服。
刘朗去关窗户,确保四处都紧闭了,我把碳扔进了铁盆。
在刘朗掏出打火机点燃碳火的一瞬间,我拦住了他。
“要不还是我先吧,你在门口等半个小时再进来。”
刘朗看了看我,有些犹豫,“打开门会不会就没效果了?再说,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我摇摇头,“万一你要是死在我前面,我会更害怕。”
“那这样,我坐在门口,你坐在门后,如果你害怕就跟我说说话,这门隔音不好,能听到。”刘朗说。
我点点头,这样最好不过。
等刘朗出去后,我点燃了碳火,沿着门后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刻来临。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断我了。
“叩叩。”
刘朗在外面敲了敲门。
“我在。”我回他。
“感觉还好吗?”刘朗问我。
“嗯。”除了有点热之外,我还真没什么其他感觉。
“你真的很想死吗?”他问我。
“到现在你才问我?”我轻笑了一下。
当时在群里面我问有谁在厦门的时候,刘朗跳了出来,那时候我们就约好了要一起死。
背后的原因我们彼此都没有过问太多,他只知道我压力大,活得累,我只知道他是个叛逆的儿子,为了不继承“家业”跑了出来,一心要自由。
为什么选厦门呢?大概是毕业这么多年,没有一天好好放松过,也没有旅游过,所以想,死也要死在一个漂亮的地方。
“想知道你以前的生活,我们都到了同生共死的地步了,没什么不能说的吧。”刘朗提议。
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慢慢跟他聊起我的曾经。
“小时候其实我一直盼着有个弟弟,连过生日许愿望也是希望爸爸妈妈给我一个弟弟,后来想想那不是我的愿望,只不过我小小的脑袋瓜知道他们盼一个儿子。”
“弟弟出生后,没过几年家里就买了学区房,为了让弟弟能上个好学校,而我只能靠自己考好成绩,一直到大学我几乎没有让家里交过学费,等到弟弟要高考的时候家里却花大价钱让他学美术艺考……”
“好不容易毕业了,我以为我将会有自己的生活了,却还是被他们缠着,要钱还债,要钱买房,要钱看病,现在我失业了,他们就把主意打到我结婚上头……好像,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只要我还是他们女儿,就永远被他们囚禁……”
我感到头昏昏沉沉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看来这个旅馆虽然设施陈旧,密封性却过好了。
“刘纯!刘纯!”刘朗在门外喊了两声,似乎在确认我的状况。
我提了口气回他,“还没死。”
他似乎松了口气,继续跟我说话:“那你有什么遗憾吗?”
我眯着眼睛想了想,好像并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没能在死之前,再好好谈场恋爱吧,但这话不能跟刘朗说。
于是,我使劲提高声音说:“我的遗憾就是,你没有跟我说实话。”
我感觉门外寂静了好一会儿,我都以为刘朗已经离开了。
直到听到门外传来他的声音,“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乏力的感觉让我已经说不了太多话了。
“你说的,那个,流浪的邻居,弟弟,就是你自己吧?”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渐渐睁不开了。
刘朗没有说话。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死吧?”我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是你认为的这样,那我为什么要约你来厦门,为什么要一直陪着你?”刘朗语气僵硬地回我。
“我猜,这不是你,第一次约网友见面了,不过大概没有人,像我这样一心赴死……”我努力撑着身体,坐直在门后,“你本可以拿着我的手机和钱,像之前一样,悄悄跑掉,你有很多次机会,可是,你做不到……你不仅做不到一走了之,还几次三番想救我。”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够到门后的暗锁,“啪嗒”一声反锁了门。之后身体便再也撑不住,栽倒在地上。
最后一丝意识,听到的是,刘朗嘶喊着我的名字,拼命踹门的声音,外面熙熙攘攘的,似乎来了好些人。
在我的眼皮彻底撑不住之前,看到了刘朗惊慌的脸,我张了张嘴,轻轻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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