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大多数土生土长的遗忘之市人,只要谈及欢乐树原本是某人的时候,他们总是会纠正你“这表述不准确”,“科学说这属于一种全新的造物”,“当然这是那人自由的选择”,“这种选择产生了巨大的消费市场和产业链”,“而且对人和环境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这可是我们遗忘之市独有的特色、经济崛起的支柱、骄傲”。只要涉及乐园,最无关紧要的疑问,即使是最无关痛痒的质疑也被扼杀在这些惯性用语面前,一切可能的思考就已经灰飞烟灭。
艾尔达十分清楚地记得十八年前,他高中毕业前夕第一次来到乐园,为了举行一次十八岁的成人庆典。成人庆典在遗忘之市的传统,是要做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比如一次难忘的旅行。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来乐园的路上没有任何不适感的旅程。那时他安全局局长的父亲已因受贿被起诉,暂时的离家旅行还能放松片刻。那天乐园内将种下第一颗欢乐树,学生的成人庆典似乎也被赋予了更厚重的意义。
乐园的周边当时还只有一家新建的酒店,整个对外开放的林区也不像现在超过一千平方公里如此广袤,能让旅行者徒步的路线没有现在那么多样。那时的林地也很普通,是遗忘之市这个纬度常见的寒温带针叶林,常见落叶松、杉木、红叶和一些野莓矮灌木,在林地的南边也有一些桦木和山毛榉。而现在,因为欢乐树,许多地方都完全变了样。
成人庆典在林子深处,徒步有一定的危险,所以对年轻人来说的确是一次难忘的旅程。艾尔达记得他们在向导带领下走了很久,那里应该是一个山坡,总之是林子里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当时艾尔达的运气不错,他和女友站在了学生的最前面,整个种植的过程能看得很清楚。
山坡的中央站着好些人,看上去像科学研究者的人们穿着棕色的制服,当然也少不了好些政客。当时遗忘之市的市长是个瘦削高大的秃子,他正围着一些貌似大人物的西装客团团转。山坡上和山坡下都站着来参加庆典的学生,还请了一个流行乐手演唱表演助兴,有忙着拍摄的好几家媒体。整个林子里一时间变得喧嚣起来,学生们聊天说笑,大家的话题似乎都是乐园,都对第一颗欢乐树充满了好奇。直到遗忘之市市长开始发表演讲,林子里才安静下来,然后是乐园集团的人,讲了好一阵子未来遗忘之市发展的美好愿景。
艾尔达只是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直到种植的开始。但他却记得那个带头的科学家并没有说“种植开始”,而是说“共生开始”,这是个不常用的词汇,让艾尔达很在意,所以印象深刻。
坡顶的中央有一个材质不明的罩子,那些穿棕色制服的人打开了它,露出了里面的事物。那东西像一个黄色半透明的筒状体,有成人的半身高,但比人粗壮得多,它看上去是软质的,但也绝非是那种瘫软的地步,它的顶端是类似苞状的椭圆体。艾尔达仔细看,觉得它正微微颤抖蠕动着,又像是随风摇动着,它表面覆盖着的透明粘液正变得越来越多,甚至流到了它周围的土壤表面堆积起来,变成了银色的一滩,因为浓稠并不马上渗入。
“天哪,什么东西,真恶心。”年轻的艾尔达对女友抱怨着,可是女友睁大眼睛看得很是入迷。
接下来的一幕才是真正印刻入艾尔达噩梦中的。几个棕色制服的人推来一辆悬浮在空气中的生命维持床,艾尔达在爷爷去世前见过这种专门用来维持临终病人、减轻病痛的医用床。那上面躺着一个赤裸的老者,他们正在利索地拔去他身上插满的各种管子。老者看上去不省人事,他的生命显然已经枯竭。有三个人抬起了这个赤裸的老者,他已经几乎瘦成了一个骷髅人形,所以份量应该已经很轻,他四肢和躯体上的肌肉已退化殆尽,干瘪褶皱的表皮往地下坠去,整个人显得脆弱渺小,而他的肚子和光秃秃的脑袋则显得异常大。
老者被抬到了蠕动着的黄色筒状物上方,整个林子里万籁俱寂,再没有任何仪式感的演说、流行乐或窃窃私语。他们把老者很轻巧地往筒状物顶端放下,而那个东西居然也配合着他们的动作,当它接触到老者下肢时,顶上的苞状体居然很快张开了,露出里面褶皱的肉质纹路,并做出了类似吮吸的动作,它往上紧紧包裹起了老者的躯体,很快就吞没了他的胸膛和脑袋。只是很短的时间,老者的躯体顺利地滑入了这个筒状物的腔体内。艾尔达还能隐约看见老者在里面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正有数百双眼睛盯着的面容。
“他死了吗?”艾尔达只是想说些什么罢了,他停止了思考,心里阴沉到了极点,简直快要窒息。
“傻瓜,他得到了重生,或者说永生,他们管那个筒状物叫容胚,是用这个癌症病人自己的细胞和基因,在他们研发的专利生物中培植的。”身边的女友莱拉小声说。
艾尔达知道莱拉对生物学一向非常入迷,她在今年秋天将会去一所大学著名的生物遗传学学院学习。可是艾尔达并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他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怕会把早餐呕吐出来。
“你知道海鞘这种生物吗?它们的卵孵化出的幼体可以像蝌蚪一样在海水里自由游动,当它们一旦找到能兼容的附着物后就会在上面生长,变得更像植物,就像面前这个人和他的筒状容胚一样。海鞘的脊索和神经索将完全消失,然后才会逐渐发育成熟,打个比方就像是自己吃掉自己的脑子。你知道,生物的大脑本来是为了运动才被进化出来的,而成熟的海鞘不再需要它了。”
“嗯,我不太清楚。”艾尔达在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但莱拉的话语不知为何像有魔力般印在了他的记忆里。他看见面前的那个包裹着老者的筒状物长高了,现在有一个成年男人的高度,并且在老者脑袋的上方,在那个筒状物的苞头上面很快地长出了数个蛇形的肢体,这些肢体明显正在渐渐伸长舒展,变得粗壮。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和海鞘类似的事情,这个人的大脑会在欢乐树的成熟体中融化,不过会保留自己的记忆和很大一部分神经节,甚至这人的个性也会反映在成熟体的发育上。”莱拉似乎兴奋起来。
“哇”的一声打破了寂静,艾尔达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伏在地上,把还没有消化的早餐喷了一地,胃中剧痛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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