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借钱

作者: 哑铃不沉原创 | 来源:发表于2024-03-17 10:0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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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

    看着病床上瘦弱的母亲,姚倩倩心如刀绞。她怎么忍心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病痛的折磨中自生自灭呢?

    二十三万,这个数字盘桓在姚倩倩的脑海中,幽灵一般地纠缠着她,折磨着她,压迫着她,使她无法舒畅地呼吸,使她几乎要在绝望中沉沦。母亲手术需要二十三万元。二十三万,也许就能救回母亲濒危的生命!

    她们没有这笔救命的钱。母亲想出院回家。“医生说,这病的治愈率并不高,也许手术之后会人财两空……”母亲轻声说,她眼含热泪,脸上却强作镇定的微笑,“回到家里,也许心情一好,病就会好了呢!”

    “妈,你不要想那么多。钱的事,一定会有办法的!”姚倩倩看着母亲,坚定地说。

    为了母亲,为了母亲能在这世上多存活几年,姚倩倩决定铤而走险。当她告诉母亲,手术费已经凑齐的时候,母亲诧异得睁大了眼睛,充满疑惑地问她:“你从哪弄来那么多钱?”

    姚倩倩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不敢让母亲知道她通过网络借了高利贷。姚倩倩借着收拾床头柜的机会躲开母亲的视线,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去找他了……”

    “他?你是说……你爸?他能借你钱给我看病?”母亲很快地说,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咋不能?他到底……到底是我爸! 还能看着我难死不管吗?”那个生硬的“爸”字一出口,姚倩倩的心如刀割一般地疼。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将要涌出的泪水。

    “爸爸”这个词,早已经从姚倩倩的生活中退隐,以至于消失。她五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她和母亲。在她零星而模糊的记忆中,父亲很高大,很健壮,曾经像别人的父亲一样把她驮在肩上逛动物园,给她买玩具,买零食。这样的记忆多次在梦里出现,以至于到了后来,她已很难说清,这些记忆到底是真实地发生过,还是仅仅只是存在于她梦里的虚幻泡影。

    母亲做手术需要钱。姚倩倩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父亲。多年不联系,她张不开口向他借钱。她首先想到的是单位。让她没想到的是,公家的钱并不比私人的钱更好借。

    部门经理很耐心地听她说完了自己的困境,并且以很诚恳的态度对她的处境表示了同情,然后说:“预支工资……咱们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要是从你这开了先例,以后其他人也来预支怎么办呢?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咱不能因为哪个人有困难就乱了财会制度,你说是不是?你有困难,我也很希望能帮你。可是,制度在这管着,谁也没办法啊。要不,你再想想其他办法?”

    部门经理的话无可反驳,姚倩倩羞愧而又难堪。她的脸涨得通红,逃也似的离开了经理办公室。她没有接受经理从自己衣兜里掏出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要是姚倩倩知道一年之后自己所遭遇的更大的困境,她一定不会这样轻易就拒绝了那几张钞票的。说白了,此时,她能拒绝,无非是觉得自己还有另外的选择。

    另外的选择是舅舅和姨妈。舅舅是母亲的亲大哥,姨妈是母亲的亲妹妹。他们都来医院探望过母亲了,还拿来了好些营养品。他们临走时,跟姚倩倩和她母亲说:“有啥困难就说话啊!"

    姚倩倩从单位出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高高的路灯隐藏在浓密的枝叶之后。来来往往的车辆呼啸而过。刺眼的车灯使道路两旁的景致在明朗和晦暗之间交替变换。这样的情景很容易使人产生虚幻之感。

    肚子早就发出了饥饿的抗议,胃部隐隐作痛。姚倩倩两掌叠加,在腹部按压几下,似乎是舒服了些。路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她的旁边,停着一辆油漆斑驳的三轮车。三轮车上横放着一个很大的簸箩。簸箩上边覆盖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薄被。白色的被面已经发乌,却清洗得很干净。

    来买馍的人,无论年龄大小,一律喊这个女人“张嫂”。张嫂卖馍从不吆喝,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低头刷手机,或是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坐在那儿看行人,看来来往往的车辆。直到有人来买馍,她才会站起来,掀开棉被,拿出棉被下的一次性手套,戴在右手上,左手则从车把上揪下一个塑料袋,用戴着一次性手套的右手抓起馍头、花卷或是包子,麻利地装入袋内。熟悉的人来买馍,她会随口说笑几句,如果不大熟悉,她也不多话,装好了馍,递给人家的时候,会随口说一句:“好吃再来啊!”她这句话说得并不是十分热情,仿佛只是说习惯了,也就那么说了,至于人家是否再来,她倒并不在意似的。

    姚倩倩上班,下班,总能看到张嫂坐在路边卖馍。张嫂本人和她的馍摊已经成了姚倩倩上班路上的一个路标,一个界碑,或是一棵长在那儿的树。要是哪天看不到她,姚倩倩会觉得路上空荡荡的,令人不安。张嫂很敬业,只要不是大雨倾盆,她都会按时出现在那棵高大的杨树下。她有一把很大的伞,可以固定在地上的那种。 烈日炎炎或是细雨微淋的日子,她就会和她的大簸箩一起躲在大伞下。

    姚倩倩走到路边,喊了一声“张嫂”,说:“给我拿两个包子。”

    张嫂正在看手机,听到喊声,抬起头来,笑道:“是倩倩啊,包子只剩一个了,再拿个花卷行不行?”

    “行啊,能填饱肚子就行!”姚倩倩很随和地笑着说。

    张嫂把馍装进塑料袋中,系好了,交给姚倩倩。姚倩倩微信扫码,付钱,和张嫂道了再见,转身离去。刚走几步,她听到张嫂在背后喊她。她站住了,回转身问张嫂什么事。张嫂向她走过来,很关切地看着她的脸,问道:“你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大好啊!”

    “没事,我挺好的!”姚倩倩强笑着说,“就是有点累了。没事的,您放心好了!”

    转身离去时,两行泪已经不争气地从眼中涌出。她不敢抬手拭泪,她知道,张嫂还站在那儿看着她呢。这么多天以来,她的心里一直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巨石压得她几乎要窒息。而此时,卖馍的张嫂,这个并不怎么熟悉的女人所给予她的意外的关心,猛然卸去了她心中一直憋着的一股劲儿:巨石沉落,她的心沉重而又疼痛。在这样的沉重和疼痛中,眼泪决了堤一般奔涌而出。

    迎面走过来的人诧异地看向她。她走下人行道,拐进了路边的一个小游园。拣一个没人的角落, 她双手捂着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哭够了,她把手从脸上拿开。她身前多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小狗仰头盯着她,眼神好奇而又卑微。姚倩倩蹲下身来,掰了块儿花卷扔到地上。小狗几乎是扑了上去,一口就把那块儿馍吞进了嘴里。姚倩倩把剩下的半块儿花卷儿也扔到了地上。小狗吃完之后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它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姚倩倩手里的塑料袋。姚倩倩看看小狗,又看看塑料袋,又把仅剩的一个包子掏出来,喂给小狗吃。小狗似乎还没有吃饱,依然满眼渴望地盯着姚倩倩。姚倩倩把空塑料袋抖一抖,说:“你看,什么也没有了!”这样说着,她突然想到了孔乙己,那个身穿破旧长衫、站着喝酒的读书人。想到他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时的窘态,她不觉笑出来声。两颗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小狗盯着她说话,像是听懂了,向她叫了几声,一掉头,跑走了。

    姚倩倩坐在石墩上,看着小狗在碧绿的草坪上跳跃着向前跑,转过一片灌木,不见了。她深吸一口气,肚子咕噜一声,她才又觉出饿来。自己的晚饭喂给了小狗, 只好先饿着吧。

    坐公交车到了舅舅居住的小区楼下,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七点。姚倩倩想着,舅舅一家肯定正吃晚饭,不如晚点再去,等他们吃完饭。她便沿着小区外墙向前走。她记得前边不远有一个水果店。果然是的。她便进了水果店。

    水果店里果香盈鼻,更使姚倩倩饥饿难耐。她挑了一块儿干吃面,到店外啃吃了,又进店挑选水果。店主见她刚刚买了一块干吃面,不大一会儿又进来看水果,狐疑地多看了她两眼。她不怪店主多心,只怪自己行为可疑。她便不肯多往里边走,只在店主的视线范围之内挑选了几个苹果和一把香蕉,就付帐出了水果店。

    人穷招疑心,这也难怪吧。姚倩倩提着水果,慢慢地往回走,心里反复斟酌着该怎么跟舅舅开口借钱。

    到了舅舅楼下,姚倩倩觉得还是有点早,得等舅舅一家人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之后再上去。她便又在小区里溜达了两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才上楼。

    舅舅舅妈都在家。十六岁的表弟也在家。

    舅舅舅妈问姚倩倩母亲怎么样了。姚倩倩眼圈儿一红,说:“舅舅舅妈,医生说我妈做手术需要二十三万……我本来想去单位预支点工资的,可是经理没有同意……”她说着,满怀期待地看向舅舅舅妈。

    舅妈看了舅舅一眼,站起身,愤愤地说:“你们经理也真是,太没有人情味了!员工有了困难,不找单位找谁!平时都说要员工为单位做贡献,顾大局,员工有了事,他们倒是推得干干净净。真不地道! 倩倩你先坐啊, 刚才楼下的刘阿姨打电话找我有事,我去看看。”

    防盗门呼地一声关上,震得姚倩倩一颗心凛然一跳。她下意识地看向舅舅。舅舅看了看砰然关上的防盗门,又回头看向姚倩倩。见姚倩倩正看着他,他惭愧而又尴尬地在脸上堆起一个勉强的笑容。

    姚倩倩只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她咬了咬嘴唇,恳切看着舅舅,说:“舅舅,我也知道你有难处。可是我妈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舅舅的!”话未说完,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低下脑袋,双手捂脸,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呜咽咽的声音。

    “姐,这是我攒的压岁钱,全都给你,你拿去给我姑姑治病吧!”表弟从卧室里冲出来,把一叠百元大钞塞给姚倩倩,转身又进了卧室。

    舅舅吃惊地看着儿子气哼哼地出来,又气哼哼地进了卧室。他看着姚倩倩,苦笑了一下,说:“这孩子,真是……哎呀,倩倩,你千万别多心啊!不是我不愿帮你们,实在是……”他沉吟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那样吧,我手里私藏了一张存折,五万,你舅妈不知道。明天我就去把这五万全都取出来,你先应应急。不够的,你再去找其他人想想办法,好不好?”

    姚倩倩千恩万谢地从舅舅家出来。她心里很感激舅舅。她知道舅舅不当家不作主,能给她拿出来五万,已是很不容易了。想到表弟,她心中更是热乎乎的,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能如此仁义重情。

    走到楼道口,姚倩倩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真的,不是我小气,不肯借给她钱,那实在是个无底洞!那样的病,医生都没有把握彻底治好,她还非要做手术。到了最后,人财两空,不是更冤?要我说啊,干脆不治就是了!可是,我是三不亲的舅妈,能说什么?我说了,谁又能听我的?人家还以为我有什么坏心眼儿呢?你说啊,要是到了最后,真的人财两空了,留下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还得还债,她可怎么办呢?”这是舅妈的声音。她和一个女人站在楼道口的旁边闲聊。

    姚倩倩故意放重了脚步,喊了一声:“舅妈!”

    舅妈扭头看见姚倩倩,很热情地笑着说:“哎呀倩倩,你这就走了?咋不多呆会儿呢?”

    “不了,舅妈,我还得去医院陪我妈呢!”姚倩倩告辞了舅妈,走出楼道。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姚倩倩听到另外那个女人高声感叹了一句。

    姚倩倩并没有立刻回医院。妈妈的手术费没有凑齐,她还得继续筹钱。

    离舅舅家居住的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空地。她走过去,站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给姨妈打电话。姨妈家不在本市,她没有办法当面向姨妈借钱。

    “倩倩啊!你妈妈还好吧?”姨妈的声音很热情,这使姚倩倩心里感到温暖。“我正想着说这两天去看看你妈妈的。你妈妈做手术是不是需要钱啊?”姚倩倩心里正盘算着如何跟姨妈开口借钱,姨妈居然自己提到了钱,她赶紧说:“是啊,姨妈,我妈妈的手术费还差……”姚倩倩的话还没有说完,姨妈轻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不用说了,倩倩,你妈妈是我亲姐,她有事我能不帮吗?只是,我最近生意不太顺,手头有点紧,帮不了你太多,明天我到公司看看,无论怎样,得想办法给你凑些钱!”

    姚倩倩感动得泪都出来了,她声音哽咽地说:“谢谢姨妈!我也替我妈妈谢谢您!”

    “傻孩子,谢什么谢!都是亲人,不用客气的!”姨妈很爽快地说。

    第二天上午,舅舅早早来到医院。他在病房和姚倩倩的母亲说了会儿话,让她安心养病,一切听从医生安排。他把一个装着五万元现金的大信封交给姚倩倩,转头跟姚倩倩的母亲说:“姐,这五万也帮不了你们太多,全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姚倩倩的母亲说:“你工资也不高,能拿来五万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这病太拖累人了!按我的意思,根本不用手术,回家养着就好……可是,倩倩不依啊……唉,倩倩这孩子,怪可怜的,从小没有爸爸,总受人欺负……现在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我又这样……唉,这孩子的命,咋这么苦呢?”母亲喘一阵,说一阵,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姚倩倩赶紧抽出纸巾,给母亲擦泪。

    “姐,你不要想那么多。倩倩这孩子懂事,一定会把你照顾好的。你安心养病就是了!”

    姚倩倩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打开手机,看到一个微信转账的信息。是姨妈转过来的钱,两万。姚倩倩点了“接收”键,给姨妈回了一条短信:“谢谢姨妈!”

    姚倩倩算了一下最近几天筹到的钱,还差十一万元。姚倩倩翻看着手机通讯录,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开口借钱的朋友。她本就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无论是上班还是上学,她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几乎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朋友。读初中时,曾经有一个女生跟她关系比较近,有时会一起去办公室向老师请教问题,也一起逛过几次街。初中毕业之后倒还联系过几次,后来,也就渐渐断了音讯。

    姚倩倩深愧自己无能。然而本性如此,即便再活一次,她难道会成为另外一个人吗?宿命的悲哀在她心头愈压愈重。

    深夜的医院并不是那么安静,但却空旷。走廊上亮如白昼的灯光,护士匆匆走过的脚步声,甚至是躺在走廊病床上的患者发出的鼾声,也都加深了这种空旷的感觉。

    姚倩倩的脑海中纠缠着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搅得她心烦意乱——给父亲打电话借钱。她的脑海中一旦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便再也挥之不去了。她完全不知道,打通电话之后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她不想再次经历一次难堪和痛苦。

    姚倩倩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窗外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是一个居民小区,小区里正对着这座住院部大楼的那座楼上,二单元五楼东户和三单元四楼东户总是熄灯最晚,亮灯最早。现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那两户依然各亮着一个窗口。楼下的马路上,也不时地有汽车呼啸而过。

    在这样的深夜,有多少人像姚倩倩一样无法入睡,不能入睡呢?这大概也是每个人的宿命吧?但她不能认命!她没有权力认命!为了母亲,为了母亲的生命,她必须和命运抗争。面子,尊严,通通见鬼去吧——为了挽留母亲的生命,她愿意付出一切!

    第二天,她鼓起勇气给父亲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催促父亲快点出发,她还听到了一个男孩子大声唱歌的声音。那男孩的歌声实在算不上多好听,却感动得姚倩倩几乎落下泪来。她已经快要遗忘了,自己也曾这样大声而又快乐地歌唱过,父亲为她的歌唱鼓掌,说她的歌声是世界上最美妙、最动听的声音。

    父亲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打电话。父亲压低了声音,问她有什么事。姚倩倩从父亲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长久不见面的父女之间的亲热,也说不上冷淡。他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无法靠近。姚倩倩犹豫了,张不开口了。她积聚起来的所有勇气,在父亲波澜不惊的情绪的推动下,正在无可挽回地消散,消散。时间和空间已经把父女两人隔绝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了吗?那么,她有什么资格和权力要求一个陌生人帮助自己呢?

    “你有什么事快说,我还急着出去呢……”父亲在催促她了。

    “爸……我,我妈生病了……”姚倩倩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口,“我妈需要手术……钱不够……”姚倩倩握着手机的手汗涔涔地,她的手指在手机上来回挪动,一颗心颤微微悬在嗓子眼儿。她的耳朵紧贴在手机上,唯恐漏掉一个哪怕是最细小的声音。

    父亲沉默着。父亲的沉默抑制了姚倩倩的呼吸,使她的神经越绷越紧,仿佛等待宣判的犯人。

    “我跟你阿姨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好吗?”父亲的声音的声音更加低沉,却似乎柔和了一些。

    姚倩倩将死的心又苏醒过来。她慌忙回应道:“好,好的!好的!爸爸,谢谢您!谢谢阿姨!”

    过了两天,父亲给姚倩倩转了两万块钱,说是这些年他偷偷攒的私房钱,还特意交代她说,千万别在阿姨和小弟面前提起借钱的事。看着父亲的短信,姚倩倩苦笑了一下,她怎么可能和那母子两个提起这事呢?她根本就没有办法见着她们的面!那一年,父亲要再婚,他很明确地跟姚倩倩说,以后还是少见面吧,他娶的那个“阿姨”不喜欢他和她们母女再有联系。从那之后,父亲已经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眼看着母亲的病情在加重,手术是唯一的希望。姚倩情不得不加快筹钱的步伐。她的信用卡能透支两万。除此之外,她还需要再筹八万块钱。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一个个名字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她无比悲哀地确定,再无可借之人!

    姚倩倩决定铤而走险——网贷借钱。在她的认识中,“网贷”堪比洪水猛兽。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就是因为无力偿还“网贷”而落得声名狼藉,被迫退学的。那时候,她曾经告诫自己说,这辈子绝不沾惹“网贷”,也绝不让自己身边的亲人和“网贷”沾边。而现在,她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去招惹“网贷”了吗?

    母亲形容削瘦,面色憔悴, 皱纹深刻的额上软塌塌地耷拉着几缕凌乱的白发。她睡得很不安稳,紧蹙的双眉在微微抖动。

    姚倩倩坐在病床前,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面容和身形,看着冰冷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母亲的身体。她所能做的,就只是紧握输液管,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些要流进母亲体内的冰凉的液体,希望借此能减轻母亲的痛苦。

    一想到自己要跳进“网贷”这个深坑,姚倩倩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幅幅可怕的画面。如果还不上网贷欠债,那样可怕的画面也许就将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生活。想到那样可怕的场景,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母亲的病情发展没有留给姚倩倩太多犹豫 的时间,她到底还是走了一条最不愿意走了路——网贷。

    手术没有能够挽救母亲的生命,她在出院后的第一百三十五天,永远闭上了眼睛。母亲面色安祥,眉眼舒展。她应该是为自己彻底脱离苦痛而感到满意的吧?这样的猜想,使姚倩倩悲伤的心感到了些许安慰。

    母亲手术之后,姚倩倩很快便陷入了债务危机。她绞尽脑汁,精心谋划,利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拖延着彻底清算的日期。一年之后,在支付了远远高出本金的利息之后,总算是还清了网贷的最后一笔债务。她所付出的代价,除了欠下更多的债务和人情之外,她手机通讯录里的亲戚、朋友、同事、同学,几乎无一例外,都接到过催还贷款的电话,这直接导致她从这些人那里再也不可能借到一分钱。催还贷款的电话,几乎彻底隔绝了她和这些人的联系。

    为了还债,姚倩倩开始兼职送外卖。无论是夏日炎炎还是冰天雪地,她一天也不敢懈怠。无人可以求助,她只能靠自己。信用卡上的欠款,被她来来回回地还了借,借了还,还了再借。这样的循环,帮她缓解了不少的债务危机。私人欠款也越来越少了。姚倩倩以为,自己边工作边兼职,总有一天能还清所有欠款。直到她接听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彻底打乱了她的还款计划。

    打电话的是姚倩倩的同学陈晓红。姚倩倩向她借了两万,答应一年内还清。姚倩倩万分歉意地说自己实在没有能力按时还钱,希望她能够宽限些时日。

    “你再想想办法吧……”陈晓红说,“我老公生意不好,急需周转资金。再不把缺口补上,资金链就要断了……”

    姚倩倩无话可说。她的信用卡该还钱了。银行已经根据她的实际情况,为她延缓了一个月的还款时间。她刚刚凑齐还银行的钱,却又碰到了陈晓红的事。姚倩倩把准备还银行的钱打给了陈晓红,银行的这笔欠款便没了着落。

    姚倩倩找到银行经理,苦苦哀求,希望银行再宽限几天。好说歹说,银行经理才又宽限了一周的时间。姚倩倩更加拼命地工作。劳累,失眠,营养不良,使姚倩倩瘦弱得像战争难民一般了。

    “倩倩,你最近瘦得厉害,脸色也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卖馍的张嫂边往塑料袋里装馍边关切地询问姚倩倩,“不舒服了就休息几天,你还年轻,可不敢把身体熬坏了!”

    “谢谢张嫂关心!”姚倩倩接过塑料袋,从袋中掏出一个馍,三两口就吞进了肚里。她抚一抚胸口,笑道,“一个馍下去,好受多了!”

    “咋饿成这样儿?中午没吃饭吗?”张嫂站起来,把自己的凳子拉过来让姚倩倩坐,“快坐下歇会儿吧。每天累成这样,你爸妈知道了得多心疼!”

    “我没有爸妈了……”姚倩倩本是微笑着说的,不争气的眼泪却涌出了眼眶。

    “好孩子,不伤心啊!”张嫂伸手揽住姚倩倩的肩,极力安慰她。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姚倩倩嘴上说“没事没事,都已经过去了……”眼泪却擦也擦不干。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一个外人掉泪。

    “人这辈子,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事。凡事都要往开处想。”张嫂劝导姚倩倩说,“遇到难事了,你就想,哎呀,这是上天的安排吧?我肯定是下凡厉劫的神仙。历劫成功了,我就可以功力大增,顺利升级了。”

    姚倩倩被张嫂逗笑了。她含泪笑道:“张嫂,您也看神仙剧啊!”

    “可不嘛!神仙遇到恶魔,最后肯定是神仙打败恶魔,看着多带劲儿!我可不愿意看什么苦情戏。总是好人吃亏,看着憋气!”

    说笑了一会儿,姚倩倩的心情好了许多。张嫂抬手向前一指,很诚恳地邀请道:“倩倩,我家就在那个胡同里。我一个人住,平时也很冷清。你今天能不能跟我回家,陪我说会儿话?”

    姚倩倩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张嫂。张嫂正满脸恳切地看着她。姚倩倩有些为难,犹豫着说:“谢谢张嫂! 只是……我还得送外卖呢……”

    “走吧,倩倩,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歇一天不要紧的。你瞧你都累成啥了?走吧走吧,我中午炖的牛肉,还剩下许多呢,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的,你就当是帮帮我吧,好不好?”张嫂说着,已经开始收摊了。

    姚倩倩拗不过张嫂,只好跟她回去。胡同口有个水果摊。姚倩倩停下来想给张嫂买点水果。张嫂拉着姚倩倩,坚决不让她买。姚倩倩说:“张嫂,我只买几个苹果……”张嫂站在姚倩倩旁边,看她挑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姚倩倩把苹果放到电子秤上称重的时候,张嫂又从袋子里拿出了几个,说:“倩倩,你别跟张嫂客气,张嫂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胡同很长,两旁的房子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临路的墙壁新刷了白色或是灰色的涂料,却还是掩不住日晒雨淋以及不明原因在墙体上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拐了好几个弯之后,终于到了张嫂的楼下。楼层很低,目测两层楼之间应该只有两米六七左右。木格窗上的油漆已经剥落殆尽,几乎看不出它们原来的颜色了。这座楼该是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雨雪的洗礼了。楼房外墙上新刷的一层砖红色的涂料仿佛驴粪蛋外边强行涂抹了一层艳俗的胭脂。

    楼道口两边停放着大大小小的电动车,杂乱随意。楼道里有几辆蒙尘已久的自行车。很显然,这些自行车早就成了主人的鸡肋。

    楼梯扶手是木头的,从零星的还未脱落净尽的色块上,尚能辨别原本的红色。裸露在外的木头也不再光滑,木面上肉眼可见地沾染着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

    楼道里光线昏暗。姚倩倩一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扶手。“小心!”张嫂抢上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姚倩倩。姚倩倩的手已经触到了楼梯扶手。她的手在粗糙的木头上磨擦了一下。“哎呀!” 钻心的疼痛使她叫了一声,收手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

    “到家给你看看,肯定扎入木刺了!”张嫂说。

    “进来吧,这就是我家了!”张嫂推开木门,站在门内,微笑着对姚倩倩说。

    姚倩倩站在门口,向门内张望,她惊讶地发现,门内门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门外是那样一种破败衰颓的惨相,而门内却整洁清爽,仿佛幽暗邃道里一道绚丽的亮光。

    小小的客厅,迎面一个小巧的沙发,沙发上方的白墙上挂一幅色彩清淡的山水画。画面下方是粼粼的江水,江面上小小的一页扁舟。舟尾一人手持一根长杆,细若游丝的长杆插入水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船头站立两人,向远方眺望。画纸的上方,连绵着座座山峰。清瘦的树影,点点飞鸟,一轮渺远的红日,把群山点缀得生机盎然。

    “这是我儿子画的!”张嫂骄傲地说。

    姚倩倩正想夸奖张嫂的儿子优秀,转眼瞥见墙角的斗柜上摆着一个很大的镜框, 镜框前的盘子里摆放着两个苹果两个橘子。镜框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男人手里抓着一个雪球,正侧身蓄力要投出去。照片中的男孩大笑着跑向另一个方向。

    “那是我儿子和他爸……五年前出了车祸, 没有抢救过来……”张嫂的声音轻柔、平静,充满温情,却没有悲伤。姚倩倩内心震动,她吃惊地看着张嫂。她没想到这个温柔、和善、乐观的女人竟遭遇了这样巨大的不幸。

    “都已经过去了……”张嫂轻轻笑了一下,看着照片说,“日子总还是要一天一天过下去的。活着的人振作精神,努力把生活过好,走了的人才能安心啊!”张嫂转过头来,神态平静地看着姚倩倩。她的话,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姚倩倩。

    姚倩倩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掏出手机,见又是银行的号码,她不安地看了张嫂一眼,犹豫了一瞬,却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她不能拒接银行来电。她极力压低声音,请求银行再次延缓还款日期。她说自己正在努力筹款。这样说的时候,她心里却是毫无把握的。这些天,她已经给所有能够联系到的人打过电话了。结果,她只借到八千元。现在还有一万六的欠款没有着落。而现在,除了银行催她还款,有一个借给她五千元的同事急着用钱,也在催她还钱。

    挂了银行的电话,姚倩倩回转身,张嫂正关切而疑惑地看着她。

    “没事,没事!”姚倩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说,“您不是说嘛,人生就是一场历劫,一切困难都会过去的!天会再晴,花儿会再开。我们要不断打怪升级!”

    “好,我们一起打怪升级!”张嫂开朗地笑了一下,还学着姚倩倩的样子,握起右拳举了举。“哎呀,瞧咱俩,都忘了一件事!”张嫂要去厨房做饭,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 “差点忘了,你的手!”张嫂笑着拍拍脑袋,去卧室拿了一枚缝衣针,用酒精消了毒,给姚倩倩挑刺。她抓住姚倩倩的手,用拇指和食指使劲挤压姚倩倩的手指。“啊,找到了找到了!忍着点啊,很快就好!”随着一阵刺痛,一根尖细的木刺被针尖挑了出来。

    张嫂手脚麻利,饭菜很快就好了。姚倩倩吃得很开心,和张嫂聊得也很开心。这种感觉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已久,久得她几乎忘记了开心大笑的感觉。

    从张嫂家出来,姚倩倩精神振奋。她点开手机,继续接单送外卖。这天的生意格外好,一单紧接一单,几乎没有间歇,可把她累坏了。回到出租屋,姚倩倩脸都没洗就躺到了床上。她浑身酸痛,双腿发胀。可是心里很高兴。想想自己一路艰难,却总能遇到好人。房东两口子不但宽限她交房租的日期,还把自己闲置的电动车借给她让她送外卖。张嫂也是个好人,她不怕麻烦,请她到家里吃饭,还耐心开导她。还有那些借给她钱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要不是他们慷慨解囊,真不知道该如何渡过那一道道难关。姚倩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梦到了爸爸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公园的小道上。小道两旁绿草如茵,小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萦绕在头顶……

    早上,姚倩倩被手机铃声叫醒。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穿衣下床,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扑面而来。楼下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黄灿灿的小花儿清香扑鼻。几只小鸟在树枝间嘹亮地唱和。这间房的位置真是得天独厚,开窗即是桂花树那丰满的树冠。春有绿叶夏有荫,秋闻桂香冬赏雪。姚倩倩推开窗扇,深深地吸一口带着桂花芬芳的新鲜空气,心情无比愉快。一夜好睡,自然也就浑身充满力量。

    心境变了,眼中之景似乎也不一样了。上班路上再看到路边飘落的黄叶,姚倩倩只觉得美,而不是凄凉。自然有四季,有风霜雨雪,人生何不如此?坦然面对那些不得不面对之事,心中就会增添更多的勇气和力量。就像张嫂那样,遭遇了人生大不幸,却依然能够笑着面对生活。

    快到单位时,远远地就看到了张嫂。张嫂边给一个女人拿包子边往这边张望。她看见姚倩倩骑着电动车远远地过来了,高兴地举起一只手向姚倩倩挥了挥。

    姚倩倩拧了下车把,加快车速来到张嫂面前。张嫂身边围着几个买馍的人。张嫂麻利地收钱、装包子。看到姚倩倩停下来了,她对姚倩倩笑着说:“等一会儿啊,找你有事!”

    打发走最后一个顾客,张嫂从背在身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一个很大的档案袋,说:“这是一万五千元,你拿去还银行的钱吧!”姚倩倩瞪大了眼睛,讶异地看着张嫂。她没有去接那个装着钱的档案袋。“张嫂,你……”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了。就算是认识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昨天晚上在张嫂家吃了顿晚饭,可怎么说也不能跟张嫂借钱啊。

    “快装起来吧,人来人往的,看见这么多钱,不安全!”张嫂不由分说,拿过姚倩倩放在车筐里的包就要往里装钱。姚倩倩赶紧往外推让:“张嫂,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你得卖多少馍才能攒这么多钱啊!你别担心,我能凑够欠银行的钱的!”

    “你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呀!”张嫂硬是把钱装进了姚倩倩的包里,说,“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一个人,能花多少钱呢?其实,这些钱不给你,也是要捐出去的。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福利院看望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每次去都给他们买好多的生活用品。我就想着,我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也算是为儿子和他爸积德,积福……我希望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够平安,幸福。”

    “张嫂!”姚倩倩抱住张嫂,忍不住泪流满面,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好孩子别哭,别哭啊!”张嫂的泪也流下来了。她轻拍着姚倩倩的肩,安慰道,“我们都是不幸的人,也都是幸运的人,对不对啊?既然老天让咱们遇到了,那就是缘份,是天意。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张嫂很喜欢你呢!”

    “姐!我以后就叫你姐吧?你以后再去福利院也带上我好不好?我也要为我妈妈积德,积福……”姚倩倩放开张嫂,很认真地请求张嫂。

    张嫂含泪笑道:“好。好。好啊!下次,我带上你一起去!”

    “姐!”姚倩倩拉着张嫂的手,破涕为笑,“以后你就是我亲姐了啊!”

    “好妹妹,我又多了一个亲人!”张嫂开心地说,眼里的泪花都像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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