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见到母亲了。现在道路管控没那么严了，凭着核酸检测报告可以通行。我第一时间赶去哥哥家，准备把老母亲接回来住几天，顺便带她来家里洗个澡。

我陪母亲进屋去换衣服。她脱下背心，换上一件暗花的棉袄，棉袄的拉链不太顺滑，母亲拉着有些费劲，我走过去帮她。我左手拉着她的衣襟，右手往上拉拉链，感觉到棉袄里面的口袋里好像放着什么东西，很明显地鼓出来。我触碰了一下，问：“这什么呀？鼓鼓囊囊的。”母亲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我也没有追问。母亲换好衣服，跟着我上了车。

到了家，进了门，母亲还没有坐下，就拉开棉袄的拉链，伸手去里面的口袋里掏着。只见她掏出来一大把酥糖，放到茶几上，各种颜色各种口味都有。“什么都好的，什么都往家带！”我责怪道。母亲说：“是小孩酥呢，你喜欢吃。”母亲喜欢把所有酥糖都叫做小孩酥。

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也靠着她坐下，伸手拿了一块糖，扯下糖纸，糖块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酥软松脆，入口即化，香香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流淌，浑身都觉舒畅。

只吃一块，我肯定是不会满足的，所以接着又吃了第二块。看着我意犹未尽的神情，母亲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吃在我嘴里，香甜的却是她的味蕾。

看着桌上妈妈带来的那些糖，我的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个小店。低矮破旧的房子，大概只有五六个平方的样子。屋内放着一张单人床，紧挨着床的是一张方桌，桌子后面是一个五六层的货架，上面有序地放着油盐、酱醋、烟酒等各类小商品。靠着售货窗口有一个柜台，柜台上总会摆放着几样小零食，无花果丝、粘牙糖，大大卷之类的。柜台下面分两层，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箱，纸箱里堆放着各种小商品。

真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小得不能再小的的小店了，除了床、桌子、货架、柜子，两个人在店里都转不开身。

这个小店，已经开了好多年了。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不能干重活，村里照顾他，先是帮村里看店，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自己家开了。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吧，有时候父母有事，会让我留在店里看门。每次看店，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盯着糖果看，移不开视线。

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孩酥，糖纸是红色的，带有白色的条纹，糖块雪白雪白的，上面印着小孩的模样，看上去就像光着身子的小娃娃，可爱极了。太甜了！太香了！我特别爱吃。

但是我知道，家里太穷了，穷得叮当响，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吃，我也舍不得吃，总是极力控制自己。可是，小小的我根本就抵挡不住小孩酥的诱惑，总是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口水一咽再咽，肚子也会不由自主地咕咕叫起来，好像在说：“吃一块吧，就吃一块！”

我终于下定决心：吃一块，只吃一块！吃一块没什么！我伸出手去，拿起一块糖，刹那间有了一丝犹豫，但立刻撕下糖纸放入口中，轻轻一咬，那糖块立即酥碎，散落在舌头上，那滋味迅速在口腔里蔓延、荡漾。啊，真的太好吃了，要是我能一次吃个够就好了！这么想着，我的小手再一次伸过去……

父母回来，我低着头，躲开他们的目光，我不光不敢看他们，甚至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张嘴，他们就能闻到我满嘴的香甜味。我不知道父母当时知不知道我经常偷吃店里的小孩酥，但是隐隐记得，有一次母亲莫名其妙地冲我笑……

此时，我又在吃“小孩酥”，母亲又冲着我笑，看着母亲慈祥的笑容，看着她眼睛里流淌出来的爱意，我突然意识到，当年，父亲母亲应该是知道我偷吃小孩酥的事情的。我忍不住想确认一下，问：“妈，以前家里开小店，我一个人的时候，会偷吃店里的小孩酥，你知道吗？”妈妈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怎么会不知道？”

啊，原来他们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心知肚明，可是他们从来没有阻止过我，责怪过我。虽然父母从没有责怪我，但是，每次偷吃了小孩酥后心里的内疚到现在都记得。小小的我明明知道家里特别穷，还指望开个小店维持生活，可是我还这么做，我觉得太对不起父母了。有时候为了避免自己受到诱惑，甚至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店里。

我说：“妈——其实那时候，就是我偷吃了小孩酥之后，我都很后悔，后悔得要死！”母亲又笑了：“多大事，不就是几块糖吗？家里再穷，也不在乎你那几块糖。”母亲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知道那时的日子，真的并不像母亲说得这么轻松。父亲身体不好，做了好几次手术，两个哥哥都要上学，全家就靠母亲一个人挣工分……我朝母亲身边靠靠，握紧她的手，那双手无比粗糙，关节变形得厉害，我不觉泪眼模糊了。

我依偎着母亲，思绪还在过去的日子里徘徊。我上师范的时候，两个哥哥都已经开始挣钱了，家里的境况也好了很多，小店还开着。每次回校之前，母亲都会往我的包里塞进去一些零钱和小零食，当然每次都少不了小孩酥。到了学校收拾东西时，总能看到这里一包糖，那里一包小面果，还有一沓一角、五角的零钱。母亲知道我拿了整的舍不得花。

我爱吃酥糖，全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想吃点酥糖已经不算什么了，想吃多少都可以吃。但是我意识到，再喜欢，糖也是不能够多吃的，所以我尽量不买。可是但凡有机会吃到，我也绝不会放弃。记得女儿曾经买过酥糖回家。一天早上刚起床，还没有开始做饭，一口气吃了八块，吃完就开始恶心。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对酥糖的喜爱。仔细想想，酥糖是为数不多的小时候爱吃，长大依然爱吃的零食之一。

过年过节的时候，侄女还会给我买上两袋酥糖。我呢，总是安慰自己：反正也不常吃，少吃点没事。说是少吃点，其实吃得从来没少过。最后只好请老公把糖藏起来，不要让我看见，一天只给我两块。后来，我直接宣布，以后谁也不要给我买糖了，我糖吃得太多了，得控制。

去年，侄儿去徐州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一袋小孩酥，说这是最正宗的小孩酥，必须给我买一袋。我一口气吃了四五块，最终还是决定带到学校去，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开心，我也开心，还可以少吃一点糖。

今天，母亲又给我带糖来了。此时，她正看着我，一脸幸福的表情，似乎每一条皱纹里都盛满了喜悦和满足。我赶紧拿起一块糖，剥掉糖纸，塞进母亲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