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为周汝昌先生百年诞辰,文末有资源,与同好共享)
91岁的周汝昌先生在接受央视《艺术人生》人物专访时,曾纠正主持人迪安的一个用词,一生之中尚不能谈“遗憾”,而应称之为未完的“心愿”,而自2012年在家中溘然长辞之后,心愿终究还是成了遗憾,他感叹这一生知音太少……
纪念 | 一任他,衷怀素守见平生1.一介书生总性呆 也缘奇事见微怀
周老从青年时期开始双耳就逐渐失聪,而后到了70年代视网膜脱落,以致左眼全盲,右眼只剩0.01的视力,要用双重放大镜睹字、创作,用他自己的话说,“自耳目坏后,我就成了一介关在笼里的书生,基本上与外界没有了来往,别人来看我,我却不能去看人家,很是惭愧,但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样的一介书生写下了一部又一部见解著作。
周先生是燕京大学西语系的本科学生,1947年在燕京大学就读期间,收到四哥祜昌的来信,信中提及了敦敏的《懋斋诗钞》可能就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中,便到图书馆一查目录卡片,果然得此书,而且竟从未被人借阅过。敦诚和敦敏兄弟二人是曹雪芹的好友。敦诚号松堂,敦敏号懋斋,《四松堂集》和《懋斋诗钞》都是研究曹雪芹生平的宝贵资料。
当时,胡适先生得到《四松堂集》和第一本古抄本《石头记》,也就是时人艳羡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这两本书中的材料,把红学推进了一个新境界。而这一次周汝昌在《懋斋诗钞》中找到明确记着曹雪芹名字的诗篇就有六首之多,据此,他写了一篇考证文章《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斋诗钞>中之曹雪芹》,被昔日老师顾随引荐,刊于民国三十六年的《天津日报》,对胡适先生已有的考证提出了不同意见。胡适读到这篇文章,仅隔一天,就写信托编者转交给周汝昌,信中称赞周汝昌找到《懋斋诗钞》是“大贡献”,也接受了对曹雪芹卒年的论断,至于对曹公的年岁则做了一定保留意见。编者将此封信也登在了报上,于是两人书信来往,很是做了一番学术讨论,他还曾到访过东厂胡同一号的胡适家中论学,二十出头的周汝昌年轻气盛,日后回想起此段,他自己也一度承认“语气相对也不够谦虚”,但胡适却不以为意,仍旧把他当作一个平辈对待,而且语气一向客气委婉,真帅关切,字里行间没有做作的气味。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初次称周汝昌便称之为“先生”,即使后来知道对方不过是个大二学生,也从未改变这样的敬称。
对于这个学术上的同好,胡适愿意给予“一切可能的便利与援助”,有了这句话,周汝昌竟然提出了借书的请求,借的正是周汝昌口中“连城之璧,无值之宝”的甲戌本《红楼梦》、《四松堂集》和戚序本《红楼梦》,这三本书是胡适私藏,尤其是甲戌本,当时世人根本都还未见过,面对这样的冒失请求,胡适竟然主动托孙楷第先生将书借给了这个大学生,整整齐齐用报纸包着,上面是朱红的大字——“燕京大学四楼,周汝昌先生收”。
民国三十七年暑假,周汝昌带着甲戌本回天津老家,和四哥祜昌“先斩后奏”,花了两个月时间,把甲戌本重新抄了一个本子,事后写信给胡适,心中忐忑不已,但胡适回信又称这是一件“大功劳”,使这个天地间仅存的残本有了第二本,还提出将来要为这副本写一篇题记。
找到《懋斋诗钞》是一桩奇事,而得到胡适的借书相助,更是一桩机缘,“平生一面旧城东”,书生道义是红楼痴梦中的重要一笔,也最终令他写成了《红楼梦新证》。
其实早在儿时,周汝昌就受慈母的家教,对《红楼梦》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的母亲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但通过自学识字,能背千家诗,也爱《红楼梦》,时常向小小年纪的周汝昌谈及,这是他对诗词、对红楼之梦的开始。在就读南开中学时,比当时的同屋——之后的散文家黄裳先生大了两岁,加之高一插班进入,为人又缄默不大开口说话,一开始显得有些难以接近,但是对《红楼梦》的热爱让这两个年轻室友之间多了共同点,黄裳先生后来回忆,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以后,走出校门,经过南楼、体育场、女中宿舍楼,到城子河边散步时,谈论的就多半是这个,杂以激辩,直至回到宿舍还往往不能停止——这样兴致盎然而近乎纯粹的青年时光是五十多年之后依然历历在目的。
他的本科毕业论文是翻译陆机的《文赋》,骈体文言译作西语,竟无一处语法错误,导师不改一字便全票通过,可见其英文水平之一流,他本可以研究莎士比亚,研究《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研究《西厢记》,可偏偏在20岁的年纪写了一篇《论宝黛爱情》。半缘奇事,半缘心中微怀,半生微尚付红楼。
别人叫他“书呆子”,他很是高兴,他承认“我就是一个书呆子。我也最喜欢人家叫我书呆子。”他这一生都保留着纯任自然的书生气,天真而执拗。
2.衷怀坚素守 幽室独抱琴
曹雪芹写《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周老研《红楼梦》,障目盲听,七十余年岂轻付?
生于1918年,战火、纷乱是时代加之于他而无可避免的,经历了记不清的失学、停课、逃难,被历史环境所迫而虚耗的宝贵光阴竟达11年之多,他叹惜“足够上3次大学毕业了……”当初选择燕京大学,也是由于这一席之地还未受到日伪控制,可才读了一年半,1941年冬天,在美国珍珠港事变的同时,华北的侵略日寇军队凌晨包围了燕京大学,教师受迫害,学生纷纷被驱散。此后是六年辍学在家的生活,为三五个学生开馆补课,当起小学教员,只为了占住个身子,避免新民会的捉弄。可内心毕竟是痛苦的。
“抱得朱弦未肯谈,一天霜月满栏杆。怜君独向寒窗底,却注鱼虫至夜阑。”这是1941年顾随先生赠与周汝昌先生的诗作,确是很能表现那个时期周先生的心境了。顾随是周汝昌在燕京大学就读时的老师,却遭时代浩劫,仅仅只上过两个月的课,后来通过书信问学,结下了一生的翰墨缘,那个时期,周汝昌先生整天抱着几封书信咀嚼,随后又借来老师新作《稼轩词说》和《东坡词说》,沉湎其中。
直到1947年才通过重新考试得以重返燕园,而彼时物犹在、人非故,以前的许多教师早已避难他乡,恩师顾随也不在燕京大学任教了。
清代诗文家潘德舆的笔迹小说《金壶浪墨》中有提及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的条件,一间空屋,一桌一凳,些许笔砚,穷得只能在老黄历背面写作。这和周汝昌的处境倒是有些浪漫性地重叠了,在创作《红楼梦新证》时,限于经济条件,只能写在零碎纸条上,长短宽窄不一的五色缤纷的“稿纸”拼接而成《新证》的初稿。等到了要送至上海出版社排版印刷时,多亏了四哥祜昌,在困难时期买稿纸,又将四十万字用工楷誊抄了一遍,才得以印行出版。
周汝昌先生家中景况确是不好的,没有丰富的藏书,更没有奢华的摆设,他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一间小小的客厅,会客在此,读书、写作也在此,在那张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铁架折叠圆桌上做了半辈子学问。即便九十高龄,只要身体无碍,日产千字是不在话下的,他自己曾说过:“我没有娱乐,没有休息,工作是我生活的一切。”这是个在嶙峋翰墨中过精神生活的一介书生子。
纪念 | 一任他,衷怀素守见平生1951年到1954年周汝昌先生受邀入川,在原华西大学和四川大学任外文系教师,当时的学生回忆起来,三十出头的周汝昌先生,中等身材,戴一顶蓝色帽子,穿一身蓝色中山服,朴朴素素的,脸色略显苍白,温文尔雅,马上就可以判断这是一个长年累月在书库中或图书馆里发愤苦读的学者,用粉笔字在黑板上写了“周汝昌”三个字,接着在名字下面写了“三十三岁”。2000年之后,周汝昌先生受邀在文学馆开讲座,依旧是中等身材,一头华发理得整整齐齐,穿一身灰色中山服,仿佛改变的只是年纪。
纪念 | 一任他,衷怀素守见平生虽然是常年置身书斋的人,可他的演讲没有学术腔,没有板滞气,只有在讲到《红楼梦》的时候,才看得出藏在那副文弱衰拙的身躯里是一个丰富、生动极有创造性的学者而兼艺术家的灵魂,最叫人难忘的是他那份自我陶醉的神情,他时时会插上一些不能自己的赞叹“曹雪芹真是伟大!”“这是一幅画一首诗吗?哪儿是小说!《红楼梦》整个儿是一首诗!”讲到宝玉挨打,竟一下子哽咽起来,泪光盈盈。当时讲座的主持人傅光明先生称周老是一个“儿童般的老人”。
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的生卒年,创造了曹雪、版本学、脂学、探佚学的红学思维结构,别人把他归类到“考证派”,然而“谁知识力还关悟,慧性灵心放眼看”,在《红楼十二层》一书中,周老就说过:“悟性——比考证更重要。”他重证据,也同样重感悟。
对于《红楼梦》,他从没有简简单单地当作是一本小说来看待,而是看作一份中华文化的一流素材,这也是他《还“红学”以学》的重要观点。在周老的学术作品中很显见地是偏爱史湘云的,他认为林黛玉太过自我,太过狭小,这种学术观点的形成其实也可以用来解释周汝昌先生为人立世的原则。
3.留得异同归一是 方知为学品尤难
学者为人,才最易得,而学已非易事,德则只堪说是难得。
1953年《红楼梦新证》出版的时候,胡适已经成为了“阶级敌人”,在《新证》一书中对胡适的所有敬称都被出版社删去了,那段书生道义的借书论学情也成了短短的“一九四七年种因”七个字。当时已经在美国的胡适看了这书,全然没有半点觉得“周某批胡”而生气,反而是托人多买几本,好分赠给友人,胡适称周汝昌是他在大陆上最后一个“好徒弟”,也认为《新证》是一本好书,“汝昌的书,有许多可批评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不论是多年前的“肯将秘籍付他人,不问行踪意至真”,还是后来能解玉言之不便,知晓汝昌道谢情,这种青年时期在胡适这位忠厚长者身上感受到的君子仁人之风,进一步促成了周汝昌先生的为学之德、之品。
文革期间,作为“周扬文艺黑线上的活标本”周汝昌被关了一年牛棚,之后又下放到湖北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政治上的打击几乎使他然放弃了对《红楼梦》研究的痴梦,当时和他搭档,每天挑粪劳动的正是鲁迅研究专家杨霁云先生,杨霁云先生对红学也十分着迷,看着彼时早已通过《红楼梦新证》有所建树的周汝昌对昔日研究意兴阑珊的时候,一见着周汝昌,便是一再鼓舞他不可放弃。
他受了这些鼓舞与帮助,也时常与后辈学者书信往来,不乏鼓励不乏赞赏。
1983年粱归智先生先生写成了一篇长论文《〈红楼梦〉的两种悲剧观》,在与周汝昌先生的书信中,周老毫不掩饰地称与之相较,自己仅能从“妇女观”的角度来衡量原著与续书,“那实在是浅多了”。对自己欣赏的后辈多加鼓励与肯定,却也不是一味的“溢美”,而是不容客气地指出其需要改进的地方,他就曾书信粱归智先生建议把“将甲与乙进行一下比较”改成“将甲与乙比较一下”,连如此微末之处也悉心指出,可见其严谨态度。
周老限于自身耳目之困,平时确是很需要其他人帮助的,在寻书、借阅这方面也是多次书信托人代为周折,不过对于他人的劳动,也是颇为尊重,常在自己的著作中说明由来,并无贪功之嫌。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观点一经问世,收获了很大的反响,普通读者认为新奇有趣,也不乏讨伐之声,而周汝昌先生虽然不全同意刘心武的观点,但他认为对《红楼梦》小说热烈负责的辩论是很必要的。
周汝昌先生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一生志向绝不是成为一个“红学家”,“红学家”的桂冠是被人硬扣上的,他说“要做的事很多,一旦陷入‘红学’的泥潭,便再也拔不出腿来了。”
单枪独马一只眼,他所励志要行的是弘扬中华文化,他喜欢“国货”,认为毛笔是第五大发明,多次坦言花在书法上的时间比红学多多了,也曾以两万字的论文来涵泳王右军书法风格的“遒媚”二字,擅格律诗,古文功底深厚……而其实他本身“君子和而不同”的操守就是一种中华文化的践行,尽管他在上世纪受了许多因学术观点不同而大加讥讽讨伐的声音,写下“遍体鳞伤还是我”就是他对初心的坚守,他不需要一个“周派”来立言立世。
纪念 | 一任他,衷怀素守见平生《红楼梦》开篇就书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批语“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而周汝昌先生自号“解味道人”,他以他的痴迷用平生遭际做了曹雪芹一世的知音。
周汝昌先生曾笑称自己也是个“须眉浊物”,可他内心确实一个贾宝玉式的赤子,贾宝玉式的婴儿,一个贾宝玉式的痴人,他是以一种宗教的心情来崇拜这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来崇拜曹雪芹的一生。
他会忘了家人的生日,但他却把曹雪芹的生卒年记得一清二楚,每逢曹公生日,便焚香祭拜,有时无香可焚,便用几片烘干的橘皮代之,让一缕清香萦萦,寄托情怀,恰如贾宝玉“情”红楼众女儿,清水一瓢,心香半点,有人说他把曹雪芹当成了佛,未若看成是他以一片真心“情芹”。
2012年5月31日凌晨于家中逝世后,家人遵照周老遗志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也没有开追悼会,那个时节,必是不会白茫茫一片雪的,但先生真是干干净净地离去了。
也许周汝昌先生是去往了另一个三千大千世界,诵红楼经、礼红楼主、持红楼戒、悟红楼禅、吟红楼句、识红楼纹。
“唯痴迷者能解味,拥知音众当久传。”周老一生遗憾是知音太少,若我辈有心,七分惦念,三分珍重,忝称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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