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是风，一缕戏谑人间的风，来自命运阴暗之处，从不相信什么真情和励志的故事，一切无非过眼云烟罢了，命运的孱弱我看得很清。我最近正在跟踪一只人间蝼蚁，只等他坚持不住，结束自己，我就会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思，离开，继续游历人间。

一 风戏

盛夏的午后，他一个人又来到那片小树林，在湖边破旧的长椅上坐下来，椅子发出一声呻吟。我在树梢上咬着嘴角，期待椅子不堪重负垮掉，这样我就可以摇着柳条笑起来，又能收获一个小开心。

可惜我失望了，椅子完好没事。

他从手提袋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罐冰镇啤酒，又拿出一只辣制的鸡脖子，两袋小咸豆，开始吃起来。这些都是从超市买来的，一共八块钱，属于他的晚餐。

我观察了他三个多月，发现他每天只吃一顿饭，隔几天才会增加一顿，像这样，带到野外来吃，这是他的小空间，非常珍惜，从不与外人分享。

我是在这个小湖边认识他的，当时我正在柳梢间戏耍，弄得枝条不停摆动，他呆呆地看着，脸上露出傻笑，偶尔喝一口啤酒，嘴角向上弯起。我飞过来抓住他的头发，透过眼镜片看他的眼睛，这家伙眼里全是欣慰，仿佛对世界充满了迷恋。

看着他饱经风霜的眼角，还有下垂的眼袋，却显出孩子般的眼神，我戏谑地笑了笑，这是个傻子吧。不过我还是来了点兴趣，决定观察他一阵。

后来他接了个电话，是姐姐打来的，问他失业后房贷怎么还。我顿时兴趣大增，扫了眼湖水，难道他来这里是……

湖面波光粼粼，偶尔有燕子从水面掠过。他此时一边啃着鸡脖子，啃得很节省，不时喝一口啤酒，一边看着湖面，脸色平静。这湖里哪里危险，我清楚得很，抓住他的头发，扳着脸朝向水深处。

几个月来他一直没有跳湖，总是在月底找到还贷的办法，让我非常失望。他提取了信誉卡里的钱，帮他解决了大部分资金，又收了几个学生，给人家补习作文，勉强凑够了亏空，不过好在信誉卡刷满了额度，不能再借了，我不由激动起来。

“叮咚、叮咚”，来短信了，哈哈，一定是房贷到期提醒，我瞪大眼睛等着，不，不止房贷，还有信用卡分期，加一起可是很大一笔钱，嘿嘿，这回看你怎么办！

他低头观看手机，似乎看不清楚，摘掉了眼镜，眼镜支架的夹缝里，塞了小块卫生纸垫着，防止撇腿过于严重。我翻了个白眼，穷酸，活得真窝囊。

短信果然是提醒还债的，是两条。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悲观和绝望。

他看了一会儿，脸上没有表情，似乎是强制装出来的平静，然后慢慢抬头看向远处的树梢，因为看不清，又把眼镜戴上。我赶紧飞到他视线里，用力摇动树枝，又从不同角度让它们互相撞击，尽可能营造出萧瑟的气氛，先生，人生苦啊，你还看不明白吗？

天快黑的时候，我跟着他回家，这家伙一直没什么表示，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他怎么想的。他路上一直推着车走，不肯骑行，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看着街道拐角里查酒驾的交警，急得不行，用力扯他衣服，催他上车，这傻瓜不仅不听劝，还把吃剩的垃圾扔进垃圾桶里。都啥时候了，还在意这些，脑子一定是坏掉了。

他家住一楼，有个小菜园子，里面还栽了棵桃树，桃子刚刚见熟，我不再理他，和那些植物玩去了。不过偶尔会扒着窗户看他几眼。

晚上，他姐来了，带了些洗衣液、洗发精什么的，两人在客厅里聊天，我从门缝里钻进去偷听，他姐说要帮他，帮他解决一阵子艰难，我气不打一处来，怪她多事。

哈哈，但是他没有让我失望，果断拒绝了。说什么亲情之间一旦涉及到钱，就会产生嫌隙，再也回不到从前。嗯，这话有理，我不住地点头。

姐姐说没关系，付出一些不影响生活，而且毕竟是短期的，相信他会慢慢好起来。他仍然坚持，表示自己可以解决，我频频竖起拇指，由衷地赞叹。我已经帮他计算清楚，如果姐姐不出手，他绝对没路可走，嘿嘿，到时我帮他选择归路。

期限还有两天，如果还不上，到时就会电话不断，催他还债，然后就是起诉、没收房产，他无家可归之后还有牢狱之灾，那时，他便再也坚持不住，一定会了结自己，我看着他走完最后的路，就可以离开啦！

快了，时间不会太久。

夜里，他在台灯下抽烟，我倚在窗口打盹，偶尔打个哈欠，瞄一眼这个沉思的男人。熬夜也没用，想也白想，没什么好办法了，朋友都已远离，方向思考一大堆，都不现实，天一亮自己就推翻了。

他哥哥很聪明，早早就防着他，见面时故意制造冷漠，暗示他免开尊口，父母又都不在了，连个释放委屈的地方都没有。本来，这个房子他是为儿子贷款的，希望能提前给他置办一份家产，老房子给前妻住了，这个再给儿子就圆满了，自己的未来，再说。

可惜，天不作美，美好的事业毁于灾害，半生钻研，让他已经与很多方向格格不入，换不了行了，尝试了很多，都不行。但他还是不放弃，紧衣缩食，不停地想办法，可哪有什么好办法，徒劳罢了。

房贷已经还了一半，为此欠下无数外债，如今还不起了，找儿子商量，能不能接手，按儿子的月收入，应该可以承受，自己选择离开。儿子听后很理解，有心接受，不过几天后突然反悔，说不用他帮，自己的未来自己想办法。

我恨不得过去扳起他的脸，大声告诉他：没用的，生活就是这样，患难之后才会看清人情，你越坚持，风险越大；你再努力，也抵不过残酷现实。何苦为难自己，放手这命运之重不好吗？先生，别再坚持了，放弃吧！

二 风情

房贷和信誉卡还款，都集中在每月的15号，今天正好到期。天刚蒙蒙亮，我就缠绕在桃树枝上，趴在那颗最红的果子上等着，像等待戏幕上演一样，看那个熬了一夜没睡的男人最后的时光。

他照常应该会出来打理菜园，浇浇水，拔拔草，偶尔在某处枝头凝目沉思。我已经提前把带虫眼儿的桃子扭转到他容易看到的位置，把遮挡的叶子吹到一边；白菜背面的大虫子也翻到正面上，呼呼……累得我大口喘气。

过了一会儿，他果然扶着门框走出来，脸色惨白，和我想的一样。

他首先对着清晨，深呼吸了几下，然后才来到桃树跟前，脚步似乎有些踉跄。他看着那颗红了一半的桃子，嘴角又弯起来。这家伙是在笑吗？我瞪眼盯着他看，想从中看出凄凉和自嘲来。

但我失望了，他的眼神仍旧和初遇那次一样，带着真诚和痴迷，我摇动树枝，将被虫子咬过的桃子展示给他看，这傻货心里好像都是美好的东西，这怎么行！

桃子又大又圆，已经略微泛起红晕， 被虫子咬过之处在果肉丰满的中部，洞口触目惊心，表面还残留着虫子消化果肉后的粪便，有的已经发黑。

他终于看见了，表情慢慢平静下来。嘿嘿，看见了吧，世上哪有那么多美好，不完美才是永恒呀。这个男人刚刚仅有的一丝欣慰，应该因为这煞风景的一幕，而消失殆尽吧，然后再联想起自己面临的困境……哈哈哈，我差点就想笑出声来。

看见世人最终悲观失望，慢慢走向颓败，是我最大的快乐。

他的脸色有点惨白，但仍旧平静，伸手将虫孔儿旁边的粪便弹落，便不再关注。我皱眉，难道不该产生愤怒吗，然后气愤地摘下来扔出老远，骂一声晦气吗？这男人的行为让我有些疑惑。

他此时已蹲到菜地边上，拔其中生出的野草，对菜叶上明晃晃的菜青虫也视而不见。这家伙脑子一定坏掉了。

早上八点半，他再次收到催款短信，默默看了几眼，然后收拾了一阵，骑着电动车出门了。我心里一阵激动，会不会去跳湖？这次的几率应该很大。

路上，他又买了几瓶啤酒，这让我坚信他表面的平静并不是真的，也许心里已经绝望了。

这回他没去小树林，而是顺着一处山路，七拐八弯骑行了很远，最后来到一处小山包上，这里有一块凸起的大石头，坐在上面可以看出很远。远处有被我的同行阵阵抚弄的麦田，还有一片片茂密的树林，几股羊肠小道在山坡上蜿蜒，偶尔可以看到吃草的绵羊。

这里风景不错，石头后面是一个小深谷，下面散落着一些碎石。虽只有十几米深，还有点倾斜，但跳下去应该足够致命了。

我在距离大石块不远的草丛里躺下来，舒展身体，盯着石头上的身影。这身影此时显得有些瘦弱，衣角和头发时不时随风摆动。

赶快享受这最后时光吧，我打了个哈欠。

他打开手机音乐，播放一首忧伤的曲子，然后拔掉啤酒罐上的拉环，仰头一口气喝干。

“对，就这样！”我竖起拇指给他点了个赞。按理这人接下来就会回忆起零零碎碎的往事，认真体会自己那些不幸的遭遇，不时苦笑几声，或者骂两句贼老天，然后……

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喝完第二罐啤酒，他的脸上露出笑容，看着远处的麦田开始自言自语：“小妮，这一生我唯一愧对的，便是你了。”

“咦？”我立刻支棱起身体，竟然还有感情戏！不过不对呀，我从他的电话簿里没看到有带“妮”字的女人名字，连他的前妻都不叫这个，难道是小名？

“小妮，如果不是我急于求成，或许就会最终和你在一起……”他此时似乎已经有些眩晕，开始进入状态，喃喃的都是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我太想得到你了，那一夜，你拼命反抗，只说婚后才可以给我一切，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那么执着……”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接着自语道：“难道感情不是得到后，才会更加珍惜吗！”

我撇了撇嘴，使劲“切”了一声，典型的渣男理论！想这家伙年轻时也不是个好货，难怪会混成这样。

“可是，经历漫长的人生，我才真的意识到，小妮，你是对的。”

他仰头看天，天上有几朵白色的云团，在蔚蓝的天幕中，圣洁而美好。

“小妮，后来我知道，只有人类才有爱情，而爱情却又长短不一。原来我们念念不忘的，竟然都是求而不得的，哈哈。”他笑道，“小妮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

我听得有点不耐烦，懒得再听，飞到深谷里为他寻找落点。我比了下他大概跳下的角度，然后“呼”的一下飞下去，过程中在山岩凸起部分磕了几下，最后落在几块碎石旁。

“这样不太保险啊！”我左右巡视，然后呼哧呼哧，费了好大的力气，滚过来几块大一点的石块，拍了拍手，这下差不多了。

据我观察，人类在结束生命之前，总会显出善良的一面，他们要么会细心打理身边的事物，善待它们，尽力做到完美；要么就是最后联系一下心里最在意的人，表现出轻松、随意的样子。然后找一个略微值得纪念的日子，悄悄地离开。

这两天，他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两盆室内养的花也移栽到园子里。衣物都清洗完毕，挂到衣架上。算算日子，今天还是他的农历生日。

一切都对上了，他今天果然是出来做最后了结的。我长出了口气，不枉跟随了他几个月，这单做完，我可要好好放松一下。

就在这时，大石头上忽然飞下来一个空啤酒罐，砸在地上“咣啷”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赶紧飞上去查看，是要跳了吗？

此刻，他已形象大改，平时的冷静和沉着，被颓废和惨然取代，眼睛又红又湿，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他拿起电话，正在拨打一个号码，是他姐姐的。

我飘过去，为他理顺了头发。姐姐已是他仅剩的最在意的人，聊几句吧，然后了无牵挂，回归虚无，挺好的。

“嗨，老姐，忙啥呢？”

“小泉，是你呀，刚刚拖完地，正捶腰呢，哈哈，上了点年纪，干点活儿腰就不买账了。对啦，今天是星期天，你上课了没？”

“上完了，姐，你的腰以前就不好，干活要当心点。”

“小泉，姐最近给你联系了一个工作，你猜老板是谁？嘿嘿！”

“不用啦姐，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挺好的，学苗增加了几个，收入回升了，嘻嘻……”

“别逞强了，姐还不了解你？我先给你转两万过去，帮你解解急，听话，先用着。对啦，那个老板是小赵，就是你以前那个对象，人家现在当幼儿园园长了，园里正缺个保安。嘿嘿，想起来没……”

“叮铃…”转账已成功！

“小赵？赵小妮……”

“我草……”我一脚将几个易拉罐踢下山去，气得浑身颤抖，“他妈的，这个姐姐太不让人省心了！你咋这么多事呢……”

我飞到这家伙的头上，用力揪住他的头发，使劲摇晃：“快说，你不需要，把钱退回去！拿出你的勇气来！亲人之间是不能借钱的，这不是你说的吗？”

“老姐，谢谢……”

“无耻啊！你这个怂货！”我抓着他的脑袋大声骂道：“简直恬不知耻，说话不算话，你是个虚伪的家伙，根本不配做人……”

三 风虐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个笑话，本来是要看别人笑话的，结果自己却成了主角。

观察这个蝼蚁对我来说，不过像玩一个游戏而已，玩玩就算了。可我不甘心呐，好像被耍了一样，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成功了，结果还是出了纰漏。

这位泉先生还真是命大，这样都不死，枉我精心为他做了那么多。

原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不会向命运低头，宁肯玉碎，也要保持自己的尊严。结果呢，呵呵，都是假象罢了，芸芸众生，众生尔尔。我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看来这个人类不过如此，我似乎该离开了。

不过……他那个记忆中的恋人，却勾起了我一丝兴趣，这家伙一直心心念念，生命最后关头还记着的人，应该有点意思吧，不知他接下来会不会去那个幼儿园当保安，那个女人又会怎样对他，嘿嘿，我虽然只是一缕风，但我是有灵性的风，好奇心自然比别人更加强烈！

于是，我打算再观察一个月，无论结果如何，满足我的好奇心之后，我再走。

周一，泉先生戴着棒球帽，精心捯饬了一番，一大早就去应聘了。我黑着脸，跟在他后面。

幼儿园名字叫“精灵”，在一个绿化不错的小区里，园景选择抽象派卡通设计，色彩新颖，造型乖巧可爱。

她姐已经为他报过名字，所以负责接待的小姑娘问明来意后就直入主题。

“泉先生，我们的选择条件是：1，身体健康、脾气柔和、有责任心，无吸烟、酗酒等不良嗜好。2，有过接触儿童等教育方面经验的优先。3，懂沟通、注意力集中。4、5……这是表格，您现在就填一下。”

趁他低头填表，我飞到小姑娘耳旁，悄悄对她告密：“这个人不仅吸烟、还喝酒呢，而且心态阴郁，已经生无可恋啦！让他当了保安，嘿嘿，指不定会做出啥可怕的事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等她听了我的话露出震惊的样子，然后一把抢回表格，一边捂着小胸脯后怕，一边胡乱找个理由回绝了他。

等了半天……小姑娘仍旧一脸笑意地盯着他看，似乎对这个应聘者还比较满意。对我的话不理不睬。我心里一颤，突然想到：是不是她们园长有过什么交代，对了，一定是这样！看来，他们的恋情还没有死绝，可恨，简直一对狗男女，一丘之貉……

7月的天气，闷热连着阴雨，一会儿工夫就下起雨来，两个扒着窗子好奇的小家伙，叽叽喳喳跑开了，几个女老师驱赶孩子们回教室，那两个偷看的小孩却不肯回去，他们围着一把遮阳伞和阿姨捉迷藏，心里想着雨下大些时，直接去水洼里玩。

那把遮阳伞是保安用的，孩子们下课出来玩时，保安坐在伞下，随时注意他们的安全。几天前，原来的保安被解雇了，理由是打了一个调皮孩子，屁股都打红了。

填完表格，泉先生没有按要求马上回去等，他面带微笑看着奔跑的小孩。一个阿姨累得呼呼喘气，见他在一旁微笑，本想生气让他帮忙，想想他还没入职，绷着脸没有吭声。

小男孩跑到他旁边，一脸顽劣的样子，“你是新来的保安吗？你会不会打人？”

“不会。”泉先生继续微笑，不过，他突然唬起脸来，冲向遮阳伞下一个皮球，抓住它，上去就是几巴掌，“你个不听话的家伙，没看要下大雨了吗，赶紧滚到教室去！”说完把皮球扔到地上，上去一脚，将它踢到一个房间里，拍了拍手嘟囔道：“以后再不听话，比这次打得还狠。”

两个调皮的孩子傻了，这个新来的保安，好可怕的样子！面对这个可怕的新面孔，两个孩子乖乖地跟着阿姨回教室去了。

清晨，园长办公室，赵园长一边吃着一块西瓜，一边听女助理讲述打皮球的事，眼角不时弯起，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却看她很不顺眼，从窗外吹过来一只小虫子，落在瓜瓤上和瓜子一起，等着她吃下去。

赵园长微笑着听完她活灵活现的讲述，点了点头 ，起身去水池里冲掉黑色瓜子，说道：“就用他吧！这个人应该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工资就先定5000。”

“什么，你疯了吗！”我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喝道：“定5000，这个保安脸上长花啦？还不知道他是谁，就给这么多！你钱多烧手是不是？”

赵园长一手伸到腋下，握拳，看了看窗外，“园里孩子越来越多，安全是个大问题，想文明管理，自然需要懂技巧的人才，明天就让他上班吧。”

“是，园长。”女助理应道。

我掐指算了一下，泉先生每月房贷两千五，信誉卡一千八，加上保险、日常费用，至少要六千。现在当保安能挣五千，作文课还有七八百块，而且她姐又支援两万。这岂不是说，这家伙别说一个月，就是半年内也不会有多大问题，那还怎么绝望，还要不要死了？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决不能看他就这样好起来。我简直要气疯了，见不得别人好过，我要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制造障碍，让他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

第一天上班，我就提前来到幼儿园，开始搞破坏，我将围栏边的尘土都吹走，让那些捆绑铁丝的地方露出来，小孩子手欠，到处抠，见到凸起的东西就会鼓捣一下，这些铁丝露头部分，足够弄破他们的手指了，嘿嘿，只要孩子受伤，回家告诉家长，第二天就会有人投诉。

这样还不够，我又找到那些滑道部分，将雨后的泥沙堆积到拐弯的地方，等那些小家伙滑过来，正好撞到脸上。哈哈，想想都开心。

我还在路上截住几个调皮的孩子，鼓励他们捉几只青蛙或蚱蜢，偷偷放到小女孩的衣服里，那才有意思。可惜他们迷迷糊糊的，不知记没记住我的话。

天没亮我就起来忙，希望能给他的第一天工作，带来不一样的体验，想着我的各种“杰作”，心里终于好过了一些。

四 风息

第一天上班，泉先生穿着保安制服，表情平和，站在幼儿园门口。接受来往的家长和小朋友检阅。接待的老师也会不时转头看他一眼。

一个女子朝他点头微笑，然后回头和另一个妈妈嘀嘀咕咕，内容我都听见了，在讨论这个保安有没有暴力倾向，眼中满是担忧。她们回过头来时，又都恢复笑容，似乎对这个新来的充满了好感。有女家长带孩子经过泉先生身边，还提醒孩子向他问好。

我不时朝男孩们身上瞄，希望看到谁身上带了有趣的东西。

早上9点，早操结束，小朋友陆续回到教室。泉先生拿上工具，开始检查周围设施。他检查得很仔细，不放过每一处角落，遇到小洞，也会伸出手指进去探一探，将刮手的地方抚平。我亲眼见他把我的“杰作”一一破坏，恨得牙根发痒。

中午，终于出现了一幕让我解气的场景：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奔跑中摔倒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趴在那里等着老师关心。我呲牙等着看戏。结果他并不上去搀扶，而是拿出手机录像，自任解说，从孩子为何跑，从哪开始，怎么摔的，一一描述出来，一直到小女孩自己站起来，他才过去称赞了几句，然后带着孩子去医务室检查，过程也拍了下来。

随后他又带着那个女孩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跑了一次，也录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女助理过来询问，他把视频转给她。下午，视频就出现在家长群里，引起不小争论，全程园方没做解释。

后来几天，幼儿园并没收到投诉，反而得到不少家长好评。

我有些失望，便不再关注他，找同行们玩去了。希望哪天传来什么坏消息，我再去看一眼。

就这样过去了很久，再没有他的消息。

某天听从那边过来的同事说：幼儿园最近搞得挺红火，弄了很多新项目，什么穿鞋子比赛、为大自然增添小动物绘画设计、还有背古诗复活诗人等等。

最轰动的要算升国旗仪式了。每次国旗升到一半会慢下来，由孩子们接力帮助，每说出一位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物，国旗才会提速上升。小朋友都争先恐后发言，每当说出一个正确的人名，泉先生就会在音乐声中简短介绍这个人的事迹，然后在一片肃穆中，国旗缓缓升起。

据说，这些都是那个保安想出来的，影响挺大的，曾经有相关部门来人调查过，责令停止，后来便取消了。

同事介绍完这些，面带揶揄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欣赏我的失落。我自然不会给她们机会，撇了撇嘴道：假象，全是假象！

……

两天前，园长办公室。

主位上此时正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人发型、穿着简明精干，表情平静无语状，坐在那里隐隐透出一股威严。

赵园长低眉垂眼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水递上：“刘主任请喝茶，欢迎光临指导工作。”女助理也站在一旁，脸色恭敬。

“赵园长客气了。”

中年男子用手轻扶茶杯，吸气感受一下杯中茶香，抬眼缓缓看向面前女子，淡笑道：“最近听说园里搞了不少活动啊，反响还挺大，这些都是赵园长的创意吗？”

“嗯…是的，为了提高孩子学习积极性，搞了一点创新。”

赵小妮略做思索，似乎从对方的语气中读出些不善的味道，立刻点头，把泉先生的创意认到自己头上，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琢磨哪里出了问题。她毕竟创业多年，和上面领导接触不少，有些气氛还是比较敏锐的。

“那个升旗仪式，弄得挺特别呀，听说过程还给改了……”刘主任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和人随意闲聊一样，眼神却尖锐无比，紧紧盯在她的脸上。

赵小妮和身旁的女助理身体都轻微抖动，被这谈话给惊到了，也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是，这样的……”赵园长整理了一下思路，面带浅笑缓缓回道：“考虑到孩子们太小，每次仪式中都是强迫静听，不明就里，就想着培养一下他们的参与意识，让大家了解国家强大过程中，先辈们都做出了哪些贡献，过程并未停顿，只是放慢了一点……”

“胡闹！”刘主任用力拍击桌子，怒然起身，一脸严肃打断她的讲述，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喷洒。

“升旗仪式是何等的庄严神圣，是你一个小小幼儿园可以改变的吗？你这是亵渎国家尊严，你知道吗？”

刘主任脸色铁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园长，这个女人他比较了解，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工作，为幼儿教育付出了很多，多次获得优秀集体称号，在市内口碑一向良好，属于标杆企业。这次市局得到消息，开会再三权衡，觉得问题不算恶劣，并未造成太大负面影响，主观上情有可原，于是决定派他下来敲打一下。

刘主任从两个低头发抖的女人身边走动一阵，稍稍放缓一下语气说道：“如果人人自认正确，随意篡改国家意志，那还了得！你们还真是胆大妄为！念事态还未造成恶劣影响，赶紧停止！最近也不要再搞什么活动了，好好反思一下，听见了吗？”

“是是……”园长和助理赶紧点头应承，脸上都被汗水湿透。悬着的心稍稍下沉。

甩袖走到门口的刘主任回头补充：“写一份整改报告，尽快送到市局来！”

“是是是！马上就写。”终于明白事情严重性的两个女人冷汗频出，仿佛一场大难后的虚脱感包裹着她们，让她们呼吸沉重。

过了好久，女助理语音轻颤道：“园长，明明…是泉先生做的，你……”

赵小妮摆了摆手，“他是我们的员工，而且，你觉得他能扛得下么……”

女助理不再说话，看着自家园长，眼神有些湿润。

五 风逝

想不到这个人间蝼蚁竟然还有两把刷子，挺有思想的，不过仍旧属于芸芸众生而已，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听完同事的介绍，我不屑一顾，我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不想再去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过仍想看看他最后会不会和旧恋人恢复关系，仅剩这一点执念了。

某天午饭后，他在保安室和园长单独面对，哈哈，终于让我抓住机会了，我呼的一下飞过去，落在窗外的向日葵花瓣上，直勾勾盯着他俩。

“小妮，我……”

我去，开始叫小名啦，真贱！

“我来应聘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园长了。”他说。

“所以你才来应聘的，对么……”赵园长盯着窗外的我问道。

“不是，我只是需要一个工作。”

“呵呵，”赵园长抿起嘴唇，眯眼朝我轻笑，“果然还是原来那个你，说话依旧噎人。”

“真的，我都失业好几年了，不工作不行。”

“嗯，我理解，你是个人才有开拓能力，给我做策划吧，我打算扩大园区，你帮我设计，我给你加工资。”

赵园长收回盯着我的视线，表情严肃起来，但我分明看出一丝失落被悄悄藏起。切，女人。

“可以。”

他点了点头，我撇了撇嘴。有戏，不过是你们的，我可不奉陪了，真没劲。

飞离幼儿园上空，我对打招呼的同事视而不见，独自一人躺在一块云朵上，心里一片落寞。一切都没按我的预想进行，本来好好的，都绝望了，生命已尽显脆弱，结束不好吗？为啥还要恋恋不舍？真他妈没劲，一个个的，拼命挣扎活着，到底图啥呢！

不行，我是风，生性顽劣，岂容自己如此不开心，我要报仇……

我疯了一样飞到该死的泉先生家里，用力摇晃他的桃树，把快熟的桃子弄得满地都是，生虫子的我特意保护起来，没有动，两垄绿油油的大葱被我刮得东倒西歪，他早上晾在晒衣绳上的衣服也被我扯下来，扔到泥地里。还不解气，我掀开他家窗帘，将贴着粘纸的纱窗孔洞吹大，放苍蝇进去，破坏厨房的食物。

邻居家的小狗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对我的做法十分欣赏，这才让我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哼哼，叫你惹我不开心，这就是惩罚！我过去摸了摸小狗的耳朵，扬长而去。

尾声

过了几年，我又在小湖边的破椅子上见到了他，他似乎老了一些，但脸色很红润，仍旧看着我在树梢间戏耍，眼神真诚。

我飞到他眼前调侃道：“房贷还完了没？有了媳妇感觉不错吧！”

他摇了摇头，拿出电话点开。

“小妮，我的辞职信看到了吧，感谢你给我工作的机会，让我渡过了难关，现在我的房贷已经还完了，生活不再有压力。园里的工作因为年龄原因，我已经不再适合，祝福你家庭幸福，事业美满。”

放下电话，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小妮，你为我抗下那次责任，虽然没告诉我，但我都知道，谢谢了……”

说完，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喝了一口，脸上露出平静的笑，目光看向远处的湖面。

我无语摇头，不想多说。任他在自己的空间里自嗨。

过了一会儿，她姐打来电话。

“喂小泉，听说你把房子给孩子啦？那你以后……”

“嗯，没事。我山上不是还有老房子吗，以后就住那边，挺好的，不用担心。”

“欸…真拿你没办法……”

呵呵，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五味浮沉，一路看他各种经历，有消沉有失望，却一直对一切充满好感，心怀善意，不停地坚持着。到头来又并不贪心，始终保持一份平淡。

这让我十分困惑，搞不清一个小小生命，为何这么复杂，为何在冥冥注定中，却又不安宿命……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重新飞回树梢，向大自然抒发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