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隙闲志
今日清明,宜踏青、祭祖。
往年清明,几乎是一年不断地,我们爷爷奶奶这一支的所有成员,含我父亲、二姑、三叔三个家庭十四个人会一起前往合肥防虎村扫墓祭祖。这几年,自我从英国回来之后,祭祖的次数却愈来愈少,心中憾然愈来愈多:春节团圆、清明祭祖,本是一年中为数不多提升家族凝聚力的活动。今年你不来,明年我不来,长此下去,成员们是否会像《教父》中的柯里昂家族那样渐行渐远渐无书?不敢想象。
今年清明,家族里只有奶奶、父亲和我三人同往,我向他们说出了以上的隐忧。父亲道:“他们确实各自有各自的事情,抽不开身,也应体谅。”奶奶宽慰道:“我们三个来就可以代表全家啦。你看,我是第一代,你爸爸是第二代的老大,你是第三代的大孙子,其实也很完整。”
仔细想想,也确是如此。祭祖,希冀在天之灵可以护佑在世之人,本就是一件比较唯心的事。既是唯心,也确实不妨从乐观的角度来解释现状。
防虎,肥西县山南镇治下的一个村,奶奶成长起来,祖辈土葬的地方。到了第一处祖坟所在,却见本来应该让人通行的地方被一面将近人高的粉墙死死挡住,我和父亲从相邻房子的后面绕了好大一圈才绕过那堵墙,到达祖坟。因为数年无人修葺,坟头已是荒草及腰,肆意生长。
那堵墙的背面未经粉刷,暴露在空气中的仍是堆砌的红砖与夹缝中的水泥。地面凌乱,脚下不稳,父亲不经意用手扶住墙头,竟顺势带下几块红砖,这才发现墙面其实并不牢固。
在我诧异的眼神中,父亲竟开始徒手拆墙,一块块地将红砖扒下,丢在一旁。
我想起父辈故事中,乡间邻里常因琐事而生龃龉,便有些担心地问:“你这样拆别人的墙,等会人找过来怎么办,不会产生冲突吗?”
已经拆了大半的父亲拍了拍手上的砖屑石灰,笑道:“放心,我是最会调解矛盾的。若是他们过来,我不仅不会和他们产生冲突,甚至可以和他们变成朋友。”
不是很了解他的人,听了此话,多半觉得他是吹牛。但是知道他经历的我,明白他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听完父亲的话,看着他的祥和的笑容,我内心也逐渐踏实下来。
拆墙的动静终是引来别人。一位皮肤黢黑,身形精瘦的中老年男子听到外面的声响,从墙壁一侧的集装箱——那种能在上面钻孔打洞作门窗,变成一个小屋子的集装箱——里走了出来。
正当我想看看父亲会怎么解决的时候,一旁的奶奶一下子认出了来者,唤道“胤贵”,随后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奶奶平时在上海,也仍不忘和乡亲们打微信视频,所以和他们甚是熟络。
从两人的对话得知,胤贵以前是承担队长的职务,在村里不少事情上都能说得上话。他坦言道:“这个墙是另一头的人家修的,要拆除我当然没意见,不过得问他们。”
奶奶拉住他的手,拍了又拍:“胤贵啊,我们也不是说要把整面墙推倒,只是人家的祖坟就在后面,你说这全部封上了,我们怎么拜祖宗哩?”见他点头,奶奶继续道,“其实在上面开一道小门,让人有个口子可以通过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队长点点头,并附和道:“是的,我家菜园就在后面,装个门确实也方便。”
奶奶捧他道:“可不是嘛。你是队长,你说话村里人肯定都肯定听的,那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
正说话间,旁边走过一名大腹便便,戴着金项链,披着沾灰西装外套的男子。他瞟了这里两眼,本来想一声不吭地经过。忽然间,奶奶叫住了他:“正存!你这个坏东西,我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说着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正存无奈道:“大姥啊,你不知道,我偏瘫了,整个半边脸不能动,说话都说不利索。实在不好意思接你电话......”
大姥,也就是我的奶奶,“哦哟”一声,眉头一皱,一转嗔态,开始关切地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起看过的一些媒体、书本,不断地劝导人们到大城市去,逃离小地方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而彼时的我看着奶奶和乡亲们热络地聊着天,忽然对这论调抱有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每一个人出生的环境决定了他们习惯的人际交往模式,喜欢大城市那种边界感和秩序感的自然会被虹吸过去,像奶奶这样偏好热热闹闹混作一团的乡土人情,留在生自己养自己的这片土地又有何不可?
奶奶和乡亲们聊完,一面向我们这儿走来,一面略带激动地跟我们说:“胤贵真是善人呐,这个祖坟他看我们不来祭扫,便不嫌麻烦,每年清明帮我们祭扫的。好人有好报,好人肯定会有好报的。”
她又问我们几点。看了一下手机,十二点出头。奶奶听到后,手一挥:“既然过了十二点,那就可以开始扫墓了。”见我有些不解,她解释道,“中午十二点前阳气太重,祖先魂魄出不来。午时阴阳交接的时间一过,再给祖宗们烧纸就能收得到了。”
虽然这个规矩是头一次听到,但细想自己以前读到过风物民俗类作品中的阴气阳气之说,也很能为这一条习俗背书。
我问奶奶眼前这两座坟是谁的,奶奶跟我说是她的父亲和祖母的。奶奶父亲我应称男太太,她的祖母我应称板板,估计就是影视剧里常说的先人板板吧。
奶奶早些年脑梗,落下隐疾,至今腿脚不便,从那以后清明便没有再下跪磕头。但她仍执意要父亲搀着她,跨过被扒拉开的墙的缺口,来看看坟茔。
见到荒草蔓芜的场景,奶奶有些愠怒:“我一直让光延帮我们清理坟头,每年还给他们一点钱。谁晓得他见我们一两年不来,竟开始糊弄起来。下次要是知道他们还敢这样,就不要他来帮我们了,我们再找其他人。”
父亲幽幽地开口:“这祖坟也和我们住的房子一样,如果自己不上心,怎么能指望别人上心呢?”
我想到这个家族在多少年以后来认坟、操持的责任很大概率会落在我身上,便不由地上起心来,开始认真地记忆流程。只见父亲把黄纸分为四叠,依次点燃。我有些疑惑,印象中好像没有这个步骤。
父亲和奶奶一点点地向我解释:“这第一堆,给的是孤魂野鬼。它们没有家人,捎带给它们一点,便不会来抢属于祖先的那份。
“这第二堆,便是用来打点阎王小鬼的。”
“阎王小鬼?”我不假思索,“比如牛头马面之类的?”
“嗯嗯,就是它们。”他接着道,“这第三堆,是给坟的主人,这座坟的就是你的太太和板板。那第四堆,是给那些我们不认识的列祖列宗的。”
前几天刚感叹过人有三重死亡,那么便诞生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这第四堆纸钱的接收者,到底算不算第三次死亡了呢?
正思索间,父亲捡起树枝,在每一叠黄纸的周围画了一个圈,但不封口。他解释说,这个口子就是留给那些鬼魂伸手进来拿钱用的。
过午祭祖,四叠黄纸,还有一个个没有封口的圆圈,这些习俗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这一瞬间,忽地感受到身上血脉就像一条绵延不绝的长河,纵横时空,从祖辈身上发源,流经我身,转眼又向未来流淌而去。生命、家族、传承,这些文学作品中经常耳闻的词汇,此时此刻变得具象,变得可以感知。
待此间礼毕,我们三人又驱车前往不远处的另一双祖坟。车子无法开到坟头,停在一个平台上,需要我们踏着田埂,穿过数顷稻田,折入一处小山林后方能抵达。这路程对我和父亲来说自然不在话下,而奶奶腿脚不便,便让她在车上休息。
山上这对坟是我爷爷和女太太,也就是奶奶母亲的坟。摆纸、画圈、焚烧,按照方才的流程走了一遍,流程如旧,祭拜时的虔诚也是丝毫未减。
奶奶平时窝在上海家里,腿脚不便,能干的事情有限,无非就是和老乡们通通话,聊聊天。这次来防虎一趟,又是见老朋友,又是在山野间透气,心情甚好,一路上以及回酒店后,以我们这次碰到的几人展开,滔滔不绝地讲着乡里乡亲间的旧事,谈兴很高。
父亲听着,笑了,指向我:“你不是很喜欢写东西吗?奶奶说的这些东西都可以成为你写作的素材,不是吗?”
谁说不是呢?如今我们的生活已经离乡村越来越远,再过个几十年,我们与故乡的关系哪天说不准便会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散。这一年一度的清明回乡和与奶奶相聚聊天的机会如此难得,也算是给我们开了了一个了解家乡,记录家族历史的窗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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