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梦

作者: 秋水翁 | 来源:发表于2024-04-27 06:2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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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岭村

    我真不记得自己在故乡风岭村生活了多少年。也许是十年,或者二十年。那时候我老做着一个同样的梦——像父亲一样,每天出门背着一个背篓,扛着一把锄头。

    在二弟和三弟还很小的时候,孤独陪伴着我。每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门外竹林掩映的小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看山那边的隘口,夕阳从那口子上坠落下去,然后天地一片苍茫,逐渐变得神秘。竹林里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稻田或麦地里收获的结果,一片欢快与傲骄。一群牛羊从晚霞笼着的田野小径拥挤着回来,父亲便扛着他的锄头,背着满满一背的柴或者草走回家里,把它们很轻松地丢在屋檐下。

    鸡鸭入了圈;牛羊进了栏;父亲忙碌着。

    那时候人不如牛羊,也不如猪。——我被母亲吆喝着去小河边割草或去地里捉虫子的时候,我就十分想做一头猪。

    我的生命也许注定在村庄里会与众不同。有一天,村里来一个瞎了眼的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课,说我命里不该留在农村,我的手掌与脚掌都比较细小,而且秀气,将来不是一个干农活的人。——我未来的命运也许真的跟猪一样了!

    父亲在我懂事的时候说起这件事,满脸堆着笑。还说到我初生那年,正值国家农村改革的初期。我是村里最后一个享受国家靠票据补贴的孩子。那年的夏天,我从一个不知道地名的地方来到了风岭村,第一次见到我父亲那张笑得灿烂的脸,魁梧的身材像一堵墙一样立在我身边。

    父亲用我出生时享受的有票待遇去乡里提了一斤白糖、两斤肉、三尺布,从村口回来的时候,被村里最年长的蒋大爷看见了,垂涎而风趣地笑骂:“狗日的万清,你家祖坟冒烟了!长狗尾巴草了!你那崽娃子要吃国家粮!”父亲没有回话,只是呵呵地笑。

    不过我最初的人生快乐是父亲带来的。那时我大约不过四五岁,也许是三岁,——很多人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除非那事对生命有一种特别的意义。那时候父亲年轻,高大魁梧,脸虽然黄而少肉,但平整得像刚种下麦子的土地。

    父亲因为会收拾柴油机,便被村委会安排去乡里的水库做抽水的工作。我那时总跟随着他去水库边玩。父亲只需要轻轻地拧起我,像提一只小鸡似的,顺手便把我放在他的肩膀上了。我骑在他两肩之间,抬头就可以看见以前看不见的山丘、村庄和树林,我一举手似乎可以把天上的白云给撕扯下来。——一个孩子要想看得更远,触到更高的东西,他就得站在父亲的肩膀上。

    我喜欢被父亲脱光了衣服,带到水库边的大石头上,然后把身子浸进水里,全身打湿。有时候我只坐在石头上看,父亲钻进水里“打密子”,好一阵从我坐着的石头下的水里冒出头来。我就会迅速地站起来,用小鸡鸡对着他的脸撒尿,父亲一边“呸呸”地吐着尿和水,一边“呵呵”地笑。然后捧起水来,就往我的脸上泼,直到我“哇哇”大叫认输为止。

    水里的石头面上生活着一种小鱼,我们叫它“沙鳅”,那是一种贪吃又憨的家伙。父亲用一根细小的铁丝,弯成鱼钩,再穿上蚯蚓,就可以把它们钓起来。父亲在水库岸边点上一些柴火,把小鱼放在燃过的火里面烧,待小鱼烧得有些黑灰时,取出来,拍拍灰,顺势塞进我的嘴里,那味道能嚼得出童年的五彩斑斓。

    我从活泼变得沉默的时候,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人们每天都在那一亩三分里刨生活,清晨顶着露水出门,傍晚带着星辉归家,谁在乎一个小孩子的沉默呢。父亲后来说我是一个极本分又少话的人,从未说过村里人家任何的好与坏,也从来不向人家讨要过任何东西。——成年后二弟笑称我那时是性格的狡猾,天生有一种“会做人”圆滑。父亲只是笑,默不作声,像我当年少言寡语一样。

    有一年深秋,大伙儿正忙着秋收秋种。黄昏时候,残阳早灭掉了天际的死灰,村庄暗黑而秋风瑟瑟,父亲像村里的牛一样累得死去活来。

    吃过晚饭,父亲说趁现在村里的牛闲着,我们去把村外的最后一块地给犁了。

    我打着火把,父亲扶着犁,一边吆喝着牛,一边吩咐我不停地改变火把的位置。秋夜,黑而有些冷。火把的光辉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团空间。光晕里的犁、牛、人和举火把的孩子,随着犁头前进的方向高高低低,若明若暗。

    好半天,父亲说累了,叫我与他换着犁地。于是父亲举着火把,一边又指导我如何扶好犁头,黑暗里吆喝牛的声音从沧桑和浑浊变成了稚嫩和清脆。

    深夜,一轮弯月居然照在了田埂上,轻雾像一段白纱,层层地围绕着山村。人累了,牛也累了,犁也倒下了……

    我和父亲就躺在田埂上的草丛里。半天,父亲突然对我说:“听,有灶蚂鸡在土地里唱歌。”我把头偏向一侧,仔细分辨,一阵悠长的,缠绵的声音——

    “叽叽油,叽叽油……”在黑暗的空间里,仿佛走进一个狭长而深邃的山中岩洞,远远地听见一丝清泉的流水声音,让人感到清凉而心情平缓。那声音似乎不是从地里飘来,它穿过月光,乘着薄雾,来自浩瀚无边的广漠空间,又像是远古的琴声——带着生命的质感和历史的厚重。

    父亲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已经寒露了,还有灶蚂鸡叫。我估计,它们舍不得这片田地。”

    我听见了父亲粗犷的呼噜声,从田埂上延伸到土地里,又飘向空中,最后融进了月色里面,无边无际地漂荡开去。

    那一个秋夜的梦里,除了虫鸣和父亲的呼噜声,我再也没梦见过自己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像父亲一样出门……

    2021年父亲节于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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