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

恰同学少年

小丁考进第一高中了。这如果放在别的人家，自然算得上是欢天喜地的大事，但对于小丁的家里来说，却平淡地不能再平淡了。没有喜悦，没有祝贺，只有发愁。

“上高中学费不少吧？每月还得交不少粮食吧？”小丁的父亲并不开心。

小丁的祖上是书香世家，也是当地的名流、官绅。只是随着宣统帝退位，几十年间王旗变换，丁家就没过几天好日子了。土地，土地被分了；房子，房子被分了。这还不算完，后来又来了一群少年兵，闯进屋里，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家里的坛坛罐罐尽都打碎了。打碎就打碎吧，还把小丁的爷爷从桌子底下揪出来，就像揪出一条犬一般，五花大绑，头上扣着白纸糊的高帽子就拉出去游街示众了，帽子上用大号毛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娃娃体大字：地主丁贤！

那时，小丁的父亲大概八九岁的样子，看到父亲被人像拉扯一条狗似的拉走，“哇”地一声就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黄色的尿液渗透了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裤子，与滂沱大雨般的泪水交汇在一起，化作混浊的溪流不断冲刷着乌黑铮亮的脚后跟，直到变胀发白，像翻起肚皮的鱼。

从此以后，小丁的父亲心里就印下了一生的烙印：文化太可怕，不要文化！

虽然小丁的父亲没文化，但命运却跟他开起了玩笑，目不识丁的他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国家工人，在祖国的公路交通战线上默默奋斗了终身。

于是，他总是这样评价一个人的成败：“人呐，都是命！不在乎你本事有多大，文化有多高，命里不占星，咋努力都不行……我们单位有个张文远，一肚子知识，后来回家种地了……没命不行啊……”

这种标准倒也简洁：成功的自然是命好，还占有一星，不管是天王星还是冥王星；失败的自然是命不好，不管带不带星，当然，倘若命里带星，又怎么会不好呢？

凡事只以结果论，什么“不以成败论英雄”，这在小丁父亲这里是行不通的，他只认结果，“成王败寇”的道理他还是懂一些的。

“但是，人得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是万万不行的，钱就是人的命，更是人的胆！”他继续唾沫横飞地演说着，纵情发表着自己的人生观。

于是，人们都开始慢慢厌弃他了，没人再愿意听他说话，也就疏远了。崇拜金钱，蔑视文化，这就是小丁的父亲。

据说贪财的人都是极端自私的，比如守财奴葛朗台，他自己都舍不得花，怎么可能会舍得让你花呢？钱是他的命，你花他的钱，岂不就是要了他的命？按小丁父亲的观点，大概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小丁母亲患了急性肠炎，他的父亲宁愿请神驱邪，也不愿意把小丁母亲送到医院。因为，送医院总是要花钱的，而花钱自然是会让他痛心的。

因此，只有在小丁的怒斥下，他才被迫无奈地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拉着板车的小丁背后，一步一步地慢慢磨蹭着。

其实，他的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嗬！小兔崽子，长能耐了啊，翅膀硬了啊，敢命令老子了……”他心里这样想，但嘴里却不敢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对自己的儿子似乎总有一丝恐惧，说不清道不明，但恐惧是实实在在的，看到儿子，似乎就看到了当年的少年兵，骨头都会颤栗的。但儿子毕竟是儿子，终究不会变成当年的少年兵，我作老子的难道还会怕了你这作儿子的不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话你懂不懂？这样一想，他的心里也就快活起来了。

“小兔崽子，你翅膀再硬，也是我儿子，我要不供你上学，看你还能不能……”他这样想着，似乎就看到了苦苦哀求他的儿子，也好似打倒了那些少年兵，顿时心里就像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莫名的清爽感觉浸透了周身，有着说不出的惬意……

整顿乱收费

高二的时候，学校里有些老师开始收补课费、试卷费、资料费了。这种风气一旦打开，就以烈火燎原之势不可收拾，其他老师纷纷效仿。

当然，额外收费，只是极个别中青年老师发起的，其中道理不言而明，为了创收。而大部分德高望重的老师对此都是嗤之以鼻的。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才是他们的唯一追求。

当时，是高二年级4、5、6三个班级的代数和几何老师发起的，小丁是高二（3）班的学生，刚开始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过了一个月，他们的英语老师开始收资料费了，接着是物理老师。本来就穷的叮当响，吃饭都是问题，三月不知肉味那都是真实的写照，哪里还有钱交资料费？

同学们一肚子不满，却只能在嘴上发发牢骚。但有一位叫“朱卧槽”的同学，却是横眉怒目，脸色煞白地找到了小丁。

书上说，“怒而色白”，主骨勇。朱卧槽分明就是骨勇之人，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微闭，只留一条细缝，放射着愤怒的白光，紧咬的后槽牙勾勒出扭曲的脸庞。

“小丁，资料费你交不交？”他恨恨地问。

“卧槽，我拿什么交？我连裤衩都买不起，哪有钱交？”小丁反问，然后接着说：“真有那钱，我会第一时间去买条裤衩，昨夜我又梦遗了都……”

“那你的意思是不交喽？”卧槽挣开了眼睛，盯着小丁问道。

“不交！有钱也不交！才收过班费，哪里还有钱交！”小丁坚定地说。

“那咱们干票大的！”卧槽凑近了小丁，低声问道：“新来的县委书记，你知道吗？”

“知道啊！听大家说，杜书记是个大清官，专门整治贪官，前段时间，卫生局的局长不是当场被他免职了吗？听说连组织部都没经过……”小丁说。

“那咱们给杜书记写封信，反映一下学校的乱收费情况，让他整治整治这些财迷老师，让老师把以前多收我们的钱都退回来，行不行？你字写的好，你来写信，我去寄信……”卧槽说。

“行！说干就干……”

“好！分头行动……”

“啪”！两个少年击掌为誓。打死他们都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彻底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高中二年级所有班级，展开了统一收缴作业本的行动，不管当天有没有作业，或者作业有没有完成。

所有的作业本都被收了上去，甚至在混乱中，还错收了几位才子佳人的思春神作，其中就包括没钱买裤衩还动不动就梦遗的小丁。

当然，学校这番操作可不是什么整治早恋的专项行动，而是为了查清楚到底是谁给县委书记写了举报信，进而严惩肇事分子而展开的，因为这事闹大了：

一、县委书记亲临学校，召开现场会议，问责校长。

二、当场开除二年级4、5、6班代数、几何老师，并且要求第一高中永不录用。

三、全校各年级展开整顿工作，核查多收乱收费用项目及数字，登记造册，并于次日退还学生。

四、学校校长、副校长、党委书记、团支部书记做深刻书面检查，并写保证书，保证此类事件不会再次发生。

在当场开除两名老师后，书记一行才离开学校。于是，学校在第一时间展开收缴学生作业本的行动，目的是通过字体比对，揪出真凶，予以开除学籍处分。

但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找到写举报信的学生，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但在这次专项行动中，却发现了一大批早恋学生和一个文学天才。于是，本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精神评估这次行动，尽管没有找到举报学生，但发现了小丁这样的文学天才，也没算白折腾，成绩还是值得肯定的。

于是，以朱卧槽，马屏风为首的早恋学生，被学校约谈，学校本想严肃批评教育，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让学生深刻认识到早恋的危害而迷途知返，回到专心学习的正确轨道上来。经过批评教育，大多数早恋学生都深刻认识到了错误，一个个面红耳赤、臊眉耷眼地低下了头颅。但没料到朱卧槽、马屏风二人却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拒不承认错误，甚至当场吟诵元朝词人管道升的《我侬词》作为自己的《爱情宣言》进行反击，他们声情并茂，涕泪交加地吟诵着：

“你侬我侬，

忒煞情多，

情多处，

热如火。

把一块泥，

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

一齐打破，

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椁……”

词方念罢，余音未绝，底下已是呜咽、啜泣之声此起彼伏，唏嘘一片。一些刚认识到错误，正准备洗心革面，回头是岸的学生，双手又不由自主地牵在了一起，有的竟然还是十指紧扣……

老师一看这架势，这哪行呀，星火燎原啊，全军覆灭呀？刚摘的胜利苹果就这样拱手让人了吗？

老师脸色阴沉似水，沉吟半晌，淡淡说道：“卧槽、屏风留下，其他同学回教室去吧！”

最后，考虑到卧槽、屏风两位同学“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严肃性，学校以“身体欠佳，不宜为学”为由，提前给他俩发放结业证书，恭送二人比翼双飞，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完美结局了。

第二天下午，各个班级班主任抱着退款名册和现金，组织班委会人员发放退款。每个学生90余元，这对于学生来说算是一笔巨款，毕竟每期学费也才百元出头而已。

90块钱，放在当今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却算是大钱，足够学生在学校吃三个月伙食了。当然，前提是还得加上粮票。90块钱，只是菜票而已，但能解决大多数学生半个学期的生活问题，已经算是功德无限了。

卧槽离开学校时，找到了小丁，送给他一个裤衩作为礼物。“穿上，会好些……”他幽幽地说。

当小丁颤抖着双手接过裤衩时，激动地尿都要流出来了。“卧槽……”望着远去的身影，小丁轻叹一声……

雪夜

接下来的一段岁月，用“风平浪静”来形容最是恰如其分：上课，吃饭，睡觉；睡觉，吃饭，上课。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年。

小丁身上的“血脉传承”好像觉醒了，书香世家的基因真是强大，强大到了他对文字的理解和运用到了几乎无敌的地步。尤其是作文，从不打稿，一挥而就，文字优美，结构清晰，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带错的。就好像他的大脑里藏着一座图书馆一般，写什么都给人一种抄袭名著的感觉。

作文满分60分，老师只给他59分。老师说，世界上没有什么完美的东西，包括作文。

每次考试，整个年级都是集体阅卷的。小丁写的作文总被语文组组长拿出来念，然后征求所有语文老师的意见给打分。于是，有的老师实在挑不出毛病要给满分，但亲自教他的王老师不同意，只能给59分，其他老师就笑着说，你的学生你作主！于是，59分！

觉醒后的小丁迷上了文学名著，尤其是路遥先生的《人生》，然后是《平凡的世界》。

读完《平凡的世界》后，他深深被孙少平的人生震撼了。他在心里问自己，孙少平当时是高中学生，我不也是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不也正在我们身上发生着吗？

“写！我也要写一部小说，来纪念我的青春岁月！”他坚定的说。

那时已经是深秋了，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回家取粮食，粮票没多少了，再不取就要断顿。

下午的时候，父亲说：“走！我们去山上的田里干点活，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那天是阴沉的，西北风嗖嗖地刮着，看样子像要下雪。地里已经没有了庄稼，只有几捆玉米秆倒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高中上完，不读了吧！”父亲盯着远方铅云淡淡说到：“家里没钱供你再上学了……”

虽然小丁知道这个家不会让他再上学，况且也早读完了《平凡的世界》，自我奋斗的精神也已经深入到血液之中，早已不在乎能不能上学了。

但从父亲的嘴里说出这些话，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些言语，还是感觉措手不及，伤感也油然而生。

西北风吹得更更猛烈了，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厚厚的云层里竟然撒下了白色的雪粒子。

天地一片寂然，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雪粒子落在玉米秆那宽阔叶子上的沙沙声……

“好！不上了……”小丁淡淡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只有天地一色的冷，冷得甚至能冰封自己的呼吸。

第二天上午，父亲兴高采烈地让小丁陪他去乡里的信用社。在那里，他转存了3000元的存折，定期三年。

储蓄窗口里传出清脆的女人声音：“定期三年！你确认是三年哦！”

“三年！”小丁父亲因为兴奋脸上泛起了一层酱红色的光芒，咧着的大嘴露出了黄黑色的牙齿，两颗桀骜不驯的门牙永远呲出在嘴唇外面，诠释着什么叫“齿寒”。

“三年利息多少？”他因为兴奋，忍不住追问。

“518块！这是存条，您收好……”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纤细的手指从窗户里推出了那张窄窄的纸条。

小丁的父亲仔细看着存条，看着看着，松弛的面皮好像被气筒充了气一般，慢慢地圆润了，柔和了，面皮上也泛出了金色的光芒。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小丁一眼。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存钱的整个过程，哪怕只是一丝的表情变化都深深地印在小丁的脑海里。

小丁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却在想：这个世界真是奇怪，有些人明明很熟悉，却又好像很陌生，陌生地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

采访

春天的时候，小丁五万字的著作《花笑翩翩》终于完稿了。

“既然注定无法上大学，倒不如给自己青春的岁月留点记忆。”小丁这样想。这样一来，高考反而对自己没那么重要了，写小说。

于是，他直接从第二排的座位跑到教室最后的角落，在那个角落里开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创作。

冬去春来，经过三个月的创作和三次修改，《花笑翩翩》终于成稿。成稿是个星期六的早晨，他熬了一整夜，终于要写完了。就在他写下文章的最后一句话和句号时，解脱的幸福感瞬间向他疲惫的身体袭来，他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左脚蹬右脚，右脚蹬左脚，就这样把两只鞋子蹬掉，一把拉起被子，裹挟着自己的身体，埋进被子里，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学校全体会议在大操场举行，教导主任兼语文组组长郭子厚先生在会上热情洋溢地致辞：

“作者，丁零，为我校高三（3）班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完成5万字中篇小说《花笑翩翩》，为我校建校以来首次，开创了学生创作小说的纪元。为弘扬文学创作精神，增进对学生作品的认知和研究，在县政府主管教育的彭县长指示精神下，我校从经费中挤出380元，用于小说的刊印。由于经费有限，资金紧张，仅仅印出36本于校内发行。具体分配办法如下：全校各年级语文教师人手一册，计12册，每个班级一册，计20册，县政府3册，学校1册，作者1册。望全体同学不要争抢，有序传阅。希望大家多向丁零同学学习，努力进取，锐意开拓，为我校的文学创作………”

一个星期以后，已经是夏天的季节了，空气也有了火热的味道，操场边上的梧桐树下，一群男女学生围绕着一个男生，喧嚷又不失礼貌地进行着提问，好像电视上新闻记者的采访。

“丁零同学，我是二年级文科学妹，请问您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一个女生问道。

“还有我，还有我，我是高三一班的理科女生，请问您为什要安排这样的结局，他们兄妹没有血缘关系，您为什么要把他们分开？你这种做法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呢？”

“对！我们一致强烈要求您改写结局，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然我们会掐死你……”有其他女生呼应着。

“还有，您为什么笔名叫“丁零”呢？您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作者丁玲有什么关系吗？”另一个学生接着问。

“丁零同学，我们班分到的这本，现在归我了，请您给我签名……对了，我的名字和你的大作中女主同名，我也叫“花秀芳"！”

“什么？”丁零的心猛地抖动了一下，他不由抬眼看向这位也叫花秀芳的女孩。

淡蓝色的长裙衬托着她那纤细的腰身，两条乌黑靓丽的发辫低垂肩头，鹅蛋型的脸上鼻梁高挺，峨眉如黛，明亮的大眼睛流转着灵动的光彩，似乎在向他微笑着……

他的脑海不由浮出这样的文字：“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当然可以！”他微笑着说，接过钢笔，在自己著作的扉页签下“丁零”两个字，然后双手递给了这位与书中女主同名的女生……

少年时光是美好的，因为一切都充满了激情和希望，却又是单纯青涩里缔造的绝代风华。只是我的少年时光啊，就要这样匆匆流逝了么？我那难舍的青春啊，难道只能是我梦里的魂牵梦萦了么……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