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是入秋时节,红枫翩翩然飘落,宛如一场红雨,一场飞红,一场蝶舞。
我靠着窗而坐,支了绣架,执着细细长长的绣花针,穿过鲜艳如血的红线,在雪白的绢布上绣起了红枫落叶图。
这幅绣图,是我曾亲口答应过,要作为生辰礼物送给简南誉的。
即便,我现下已经不再住在凤斓宫,也不再是他的正宫皇后,我却没有忘记自己曾对他许下的承诺。
其实,被贬到寒雨轩这处,也没有什么不好。终日里,不过是逗逗鱼鸟,养养花草,吃穿用度都是照旧,只是没了皇后这身份的束缚,我倒更加悠哉自在了。
然,若是我想出这寒雨轩,也是不大可能的。寒雨轩被简南誉派人里外三层地把守着,其实他真的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因为我这次根本没打算逃跑。
我心底十分明白,我能跑到哪里去呢?
三年前,他刚刚登基时,就对我说过的。殷如酒,你这辈子是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的。
可三年前,我们都还太年轻。
彼时,我并不是不想嫁给他,只是不甘心受制于他。于是,我试着逃了一次。那样心高气傲地想着,若是我逃成了,那往后我在他跟前,便更有底气些吧。
那次,我一路从怀城逃到南水,他便一路从怀城追到南水,我终究还是被他亲手抓了回来。所谓的底气自然是输个精光,连带着在我身边伺候的人,也全都被他重重地罚了一场。
自那以后,直至我被他册封为后,便再也无人敢助我脱逃了。
何况,眼下,我成了个废后,更不会有人助我脱逃的。我认清了这个事实,便也只能好生待在寒雨轩。因为他说,我若是敢寻死,脏了他的寒雨轩,他便要灭我九族。
他以株连九族为要挟,我又怎敢轻易赴死呢?
有时候,我也会对简南誉有所期待。期待他能想起我们自幼便在一处的种种,是不是能善待我的族人一些。
提及幼时,那真是一段段美好又纯澈的时光。
一、
第一次见到简南誉,是在我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皇孙殿下,而我也还是镇国将军府的三小姐。将军府南面有一处小院落,是我的大将军爹爹专门给我种菜养兔子的地盘。
我不大记得简南誉来的那日是个什么天气,大约是个没下雨的日子,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衣衫,矮矮胖胖地蹲在我院子里的菜丛里。他抬着那肥嘟嘟的小手,捏着一片碧油油的菜叶,乌溜溜的眼珠子似有些好奇的光芒。
但,我是个急脾气,一见有人妄动我的菜,不由分说地上前狠踹了一脚。我平日里跟着我的大将军爹爹舞刀弄棒的,脚劲自是比寻常的孩子更重一些,他被我这么一踹,整个人飞了出去,扑倒在地。
等他反应过来,起身坐在地上时,只见他鼻孔里汩汩流出鲜血来,晕染在他白乎乎的胖脸上,显得尤其鲜明刺眼。
他抬手抹了一把鼻血,看着满手鲜红,约莫着也是吓了一大跳,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这么一哭,自然是惊动了整个将军府,还有我的大将军爹爹。大将军爹爹见状,先是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然后拎着我的衣领,逼我同他道歉。
我自是不肯服软,嘟哝着小嘴巴,嘀咕道,“就算是皇孙殿下,也不能不经人家同意,随意偷走人家辛辛苦苦种的菜啊。”
简南誉听了我的话,带着哭腔,含含糊糊地说道,“本殿下才没有想要偷菜,只是见那菜上有只毛毛虫,想将它赶走罢了。”
我闻言,心中不信,翻了个白眼,道,“你现下当然这么说了。”
“本殿下岂会稀罕你的一棵菜?!”简南誉急得顾不上还在流血的鼻子,猛地从地上起身,一双眼睛里盛满愤怒地将我死盯着,只可惜他那时候的身高不及我,在气势上略逊了我几分。
我就那么居高临下地,冲着他冷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大将军爹爹挥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痛的我龇牙咧嘴,还敦促我赶快道歉。我拗不过我爹,也怕他果真气急了,拿鞭子抽我,便不情不愿地同简南誉道了几句抱歉恕罪之类的话。
简南誉努力地挺直矮矮胖胖的身躯,端着一副皇孙殿下的尊贵风范,冲着我颇有风度的点点头,然后在一众人的拥簇之下去看太医去了。
我当时还想,这件事大概就算是过去了。谁曾料到,简南誉离开我家半个月后,竟莫名其妙地来了一道太后懿旨。旨意是要让我入宫,做皇孙陪读。
要知道,我朝历来没有女子陪读的先例。
而我,是破天荒的第一个。
二、
入宫陪读以后,我就很少见到我的大将军爹爹和娘亲了,好在每月我可以出宫回家两日。但,说也奇怪,每到我休息在家的那两日,身为皇孙殿下的简南誉总有什么事需来镇国大将军府上叨扰。
因此,认真算起来,我便日日能见到简南誉。
在我十三岁那年,有一次,我回家待着,不慎染了风寒,连烧了三日。大将军爹爹怕我入宫,再把这风寒过给简南誉,便替我同太后告了假。太后自是应允了,我却怎么也没想到,到了第五日,我的烧倒是退全了,可简南誉竟背着太后,换了轻装便服,连个护卫都不带,只身便来了。
而且,他走的还不是我家正门,是翻墙而来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如简南誉这么重视威仪阵仗的人,也有小偷小摸的一天。
我卧在病榻上,简南誉就挨着我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东市街尾的糖人摊子才有卖的小糖人,捏的是我素日里最喜欢的孙悟空的模样。
简南誉说,“这糖人,你是不能吃了。就摆着看看吧。”
“你故意的吧,往常我能吃的时候,不见你买,我现下不能吃了,你就特地买来了,刺激我是吧?”我病得有些发闷,便把怒气全往他身上撒。
简南誉听我这么说,稍愣了愣,很快就笑道,“对,就刺激你这个馋嘴猫!”
我气得,抬手就要打他,他反手就稳稳地抓住了我的拳头,皱眉道,“你不是染了风寒吗,怎么还这么有气力!”
我不甘心,另一只手戳向他的腰间,我记得简南誉的腰间最是敏感怕痒。果不其然,我一摸他的腰,他就松了我的手。我趁势翻身起来,将他推到在床,正要抬手打他之时,门被吱吖一声开了。
我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就见我的大将军爹爹推门而入。
然而,映入我爹眼帘的景象,是我骑在简南誉的身上,而他的衣襟在推搡之间松开,露出洁白的胸肌。那时的简南誉,已经不是当初矮矮胖胖的小身躯了,而是一副精壮颀长的好身材。
大将军爹爹的面色一下有些沉重,皱着眉头,道,“不知皇孙殿下在此,微臣失礼了。”
简南誉讪讪一笑,一声不吭,大抵是我骑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很没面子。毕竟,他是个那么爱面子的人,怎么能容忍打架打输了,还被人亲眼见证了呢。
大将军爹爹又抬眼望了我一下,眼刀凌厉。
我赶忙从简南誉身上退了下来,很怕我爹又要叨叨我,与皇孙殿下尊卑有别的那一通话,便抬手抚摸着前额,叹道,“好像又烧了,好晕呐!”
三、
我十四岁的时候,终于被免去皇孙陪读的差事,得以出宫陪在爹娘身侧。而简南誉也已经不是皇孙殿下了,成了真正的九五之尊。
后来的这两年间,我甚少入宫,便也不怎么见得到简南誉。但每每听我的大将军爹爹提及他,总是说他亲政勤勉,赞他仁恩有道。唯一的不足,大抵便是他一直无暇后宫之事。
太后为皇家子嗣绵延之事,十分着急,先后为简南誉选了两次秀女,立了几个妃子,却全都无法入简南誉的眼。而且中宫悬空,令各家势力,虎视眈眈。
可我的大将军爹爹对皇后之位并没有什么想法,而我的母亲也不愿我入那深海似的皇宫之中,倒是为了避及选秀,早早给我定了亲事。
亲家虽不是官宦之门,却也算得上书香门第。我派我的贴身丫鬟春玲四处打听过我这位未婚夫,他唤作柳之远,据说生的修长清俊,人也十分温文尔雅,倒是算得上托付终身的良人。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五月之时,我托人悄悄寻来柳之远的画像,怎么瞧都不如简南誉好看,心中有些许失落。
于是乎,我就决定上街走走,以排解我心头的失落。不曾想,我前脚刚刚踏出将军府的大门,便跑来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支小糖人,硬塞到我手中,便匆匆跑远了。
我打开信一看,这字迹,真是再熟悉不过。若不是简南誉,还能是谁呢。
他竟微服出宫了,还约我在东市街尾的那家德香苑见一面。他既然敢约我,我也不怕赴约。我掐着时辰,到了德香苑的雅间,他早就等在那里。
两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立在窗前,逆着光,如临风玉树般。
我在心底啧啧赞叹,见过简南誉这等绝色,又怎么会再对柳之远满意呢?这其实,真的不怪我。要怪就怪简南誉太好看。
我上前,抬手一拍他的肩头,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门,我若是不出门,你怎么送信给我?”
“只要是我想做的事,自然都会有办法。”他淡淡一笑,却倾国倾城。
我又不傻,也不是不熟悉他的手段,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但终归还是得相信,遂回身看了眼跟在我身后的春玲,再回过头来看了看简南誉,他倒是坦荡,道,“她若不是我的人,也不配留在你身侧这么久。”
这就让我有些不高兴了,他这是派人监视我!而且,整整监视了两年之久!
我刚刚想说些什么,他却抢先道,“你果然要嫁给那个柳之远?”
我本就为柳之远的事儿,十分困扰纠结,如今被他一问,有些愣神。但一想到,他安插一个春玲来监视我,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抬手,执起桌上的茶壶,替我斟满了一盏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哦,没什么,只是刚好婉仪郡主缺个郡马,又刚好瞧上了柳之远。据说他们二人早已是两情相悦,你竟一直不知道吗?”
我闻言,脸煞白了一阵。
我不是觉得柳之远不喜欢我,有多伤怀。毕竟,我也没看上柳之远。但,在他眼前,被未婚夫抛弃的感觉很不好。很没有面子。
我腾地起身,已是愤懑难忍了,他却继续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有心赐婚,成人之美。你怎么看?”
“简南誉,你是存心的吧!存心毁我大好姻缘对吧?!”我气得牙痒痒,也顾不上他如今是皇帝的身份,指着他鼻尖,就骂道,“不就是两年前,你立那个夏馥月为妃时,我悄悄喝光了你们的合卺酒吗。不过是一壶酒而已,值得你记恨我这么久么?”
他明显怔了怔,随即笑道,“你害得淑妃她哭了整整三日。”
“所以,你这是在给夏馥月撑腰?”我气急败坏地问道。
四、
那天从德香苑回来以后,我便在家中生闷气。大约半月之久,一道赐婚的圣旨果然颁到柳府,柳之远高高兴兴地承恩,做了婉仪郡主的郡马。
简南誉的动作还真是很快!
我虽没亲眼看见那场婚礼,却也听来不少。说是简南誉隆恩厚重,铺了整整十里红绸,为他们举办婚礼。我从前就知道,简南誉对婉仪郡主这个表妹,其实也并不是十分亲近,他这样大费周章,一定又是为了气我。
我恨得摔了几只甜白瓷的茶杯,那是先头,柳之远与我还有婚约时,托人送来给我把玩的。如今都成了别人的郡马,我再留着杯盏,着实无意。
府中既然没了柳之远的东西,我也觉得从此我与此人再无瓜葛,这般想来,心上竟有几分解脱的意味。
可到底因着柳之远做了郡马,毁了与我的婚约,害我成了整个怀城最时兴的笑柄。有时候,我蒙着面纱走在东市街头,总会听见几个婆妇成群,讨论起镇国大将军府的三小姐,如何面貌丑陋,还未成婚便被柳相公嫌弃之类的言语。
这一切,都是拜简南誉所赐。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怒火,特地挑了个黄道吉日,趁着我爹去上朝时,扮作小宫女混入宫中。我虽已许久未曾在宫中行走,但简南誉常去的辛芳斋怎么走,却还是记得清楚。
那天的辛芳斋不知怎地,空荡荡的,我独自坐在辛芳斋门前的玉阶上等简南誉下朝,等着等着竟不自觉地睡着了。朦胧间,只觉得谁将我打横着抱起,那人身上还泛着淡淡的兰香,甚是怡人。
待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辛芳斋里间的软塌上,而简南誉坐在南边的茶几旁,又在煮茶。
茶香氤氲在我的鼻息,我猛地从床上起来,冲着简南誉道,“你说,你现在害我成了全怀城的笑柄,你满意了?”
简南誉抬手抚了抚眉心,一副无奈之态,叹道,“还是睡着了可爱些。”
见他这般漫不经心,对于我的声名似乎也不是很在乎,这让我十分委屈。这一次,我没打他,却是压抑不住,泪水奔流。
他好似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会如此。
为何,此番见了他,会如此失态。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他忙从茶几旁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我的跟前,抬手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顺手抚着我的披肩长发,道,“是柳之远配不上你,我才……”
“都怪你!都怪你!”
“是,是,都怪我,都怪我。”他一面好声好气地应着,一面又柔声哄我道,“你看,你现下这个情况,也没人敢娶你了。不如,就嫁给我好了。“
嫁给简南誉?
我想都没想过,但是看他满脸愧疚,又真心诚意地邀我嫁给他,我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呆滞地将他望着。
他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却笑道,“怎么,怕了?“
“怕什么,你敢娶,我就敢嫁!”
五、
我一直以为简南誉说要娶我,可能只是哄哄我,随口那么一说。所以,我也并不怎么当真。
可是,当那道要册立我为皇后的圣旨,颁到镇国大将军府时,我爹和母亲,还有我全都懵了。我们全家上下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随随便便就立我为皇后了呢。
彼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我若就这样做了他的皇后,从今往后,只怕都要受制于他,我不甘心!
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想找我,易如反掌。
我最终还是被他在南水截获,他亲手将我五花大绑,然后又命了一队带刀侍卫护送我入主中宫。
我做了这个皇后,总觉得日子好似过回了从前,从前做简南誉陪读的时候,也是这般简单快乐。简南誉赐给我的凤斓宫很大,前后都有庭院,我可以继续种菜,也可以养兔子。
简南誉下了朝,会在辛芳斋批阅奏折,旁的妃嫔是别想靠近辛芳斋的,偏偏我去了几回,他都没让人拦着。但我也不常去辛芳斋,因为我知道只要夜幕降临,他便会来我的凤斓宫,陪我一起栽菜,遛兔子。
我以为这种日子会长久地延续下去,直到西北苏哈克部族送来了宗室女金蕊言,简南誉盛情难却,便封了金蕊言为金贵人,时不时也去她的杏花楼。
可他一去杏花楼,我就得自己栽菜,遛兔子,猛然间有些不习惯,还有些淡淡的哀伤,总觉得是他抛下了我,心头既酸又苦。
春玲安慰我说,我是中宫娘娘,自然要有中宫娘娘的气度,再酸再苦也得忍着受着。我想了想,觉得春玲说的也有道理,我总不好去杏花楼抢简南誉回来吧。
可我忍了,受了,金蕊言却不放过我。
那日,我抱着兔子在院子里晒太阳,金蕊言穿着一身彩衣翩翩,宛如穿花而过的蝴蝶,招摇而来。
其实,美女我见过不少,但如金蕊言这样耀眼的,却是头一个。
我并没有起身迎接她,只是想着太后如何端着架子,我便也如何端着架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婉婉跪下,同我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又用那娇似莺啼的嗓音道,“蕊言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吩咐春玲给她上茶,她却只是端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道,“臣妾听闻,皇后娘娘的字写得极好。臣妾想同娘娘讨一份墨宝,不知是否有幸得到。”
我这个人,向来不经夸,别人一夸我,我就不懂得如何拒绝了,遂顺了她的心意,写了一幅字送给她。她走的时候,冲着我颇有深意地一笑,我却不曾在意。
倒是春玲在旁提醒道,“娘娘,这位金贵人只怕来者不善呐。”
我摆摆手,道,“管她善不善,本宫乏了。”我一面说,一面往里间的床榻靠去,春玲替我盖好云被,我便沉沉睡下了。
六、
说也奇怪,自那日见了金蕊言后,我便生了一场重病,整日绵延在病榻上。如此一来,简南誉一下朝,便来凤斓宫陪我,别说杏花楼不再去了,连太后的寿禧宫都去得少了。
我这么一病,病了三个月。期间,简南誉又是亲自给我喂药,又是怕我没胃口,亲自给我熬鱼片粥,对我无微不至。我差点感动得哭出来,他却只是笑笑地将我望着,抬手拭去我眼角的湿润,极其温柔。
三个月后,怀城入冬,下了一场雪,我的病却奇迹般地好全了。本以为,终于不必再闷在凤斓宫中,太后却忽然说要搜宫,说是她丢了一支极贵重的凤头钗。
搜宫便搜宫,我想怎么也不能在我宫中搜出凤头钗来,便懒得理睬,任由他们折腾。谁曾想,凤头钗没有搜出来,竟在我的床底下搜出一个巫蛊娃娃,巫蛊娃娃背后贴着简南誉的生辰八字,那字迹竟与我的如出一辙。
可我从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也从不曾做过巫蛊娃娃。
但,太后震怒,立时便命人将我拘了起来,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简南誉赶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我披散着头发,凤袍也被扒掉了,整个人有点狼狈。我抬起眸子来看简南誉,本有的千言万语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只有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
简南誉皱着眉,静静地看了我很久,一直等到我不哭了,才沉沉地说道,“皇后殷氏,在宫中行厌胜之术,即日起贬为庶人,关押于寒雨轩中。派重兵把守,若无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简南誉言罢,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我张了张口,想留住他,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想,简南誉若是信我,此刻便会立即下令释放我。可他连查都不查,就废了我的后位,只怕也是对我失望透顶了,我再做辩解也无甚用处。
可我,到底是对简南誉存了寄望,因此他真的撒手不管我之时,难免觉得心口寒凉,冷得我呕出一口鲜血来。
七、
我做了一年的皇后,两年的废后,一直避在寒雨轩中。连春玲都开始绝望,觉得我终生不能再踏出寒雨轩时,简南誉身边的应公公却来了。
我从应公公口中得知,无论是朝局或是后宫,这两年的变化太多太大。
西北几个部族联手叛乱,简南誉御驾亲征,终于平定乱党。可他却因此受了极重的伤,高烧七日不退时,唤的却还是我的名字。我猜,大抵是恨我入骨了吧,连最难受的时候,他都恨不能将我咬死在牙关下!
谈及后宫,最风光的自然是金蕊言,从一个小小的贵人,跃上贵妃的位分,即便几个叛乱的西北部族中也包含了苏克哈部族,却也没有殃及到她的恩宠。如今中宫位缺,金贵妃自然是这后宫之中最为得意之人。只是谁也不知为何这位金贵妃越是得宠,却越是闭门不出。倒是让那位最讨厌我的夏淑妃钻了空隙,混了个协理六宫之权。
我听着应公公说的这些,轻轻叹了口气。前朝变幻莫测,后宫宠辱更替,于我何干?时至今日,我也不过还存着几分忧思,只要简南誉性命无虞,便是安好。说到底,我还是念着我们自幼一处长大的旧情。
应公公看着我新绣好的红枫落叶图,笑道,“娘娘这幅绣图,绣得极为精美,待陛下生辰之时,若是收到这份礼物,定会龙心大悦的。”
我却没有这么乐观,道,“简南誉可不见得会稀罕我这张绣画,有金蕊言在,什么东西还能入得了他的眼么?”
应公公仍旧陪着笑意,道,“娘娘稍安勿躁,静候佳音便是了。”
“佳音?”我冷笑,“我能有什么佳音呢?”
应公公但笑不语,临走前一再嘱托我,将心放宽来。可应公公走后,我还是难免会担忧我的爹娘,我的族人。
八、
直到十一月初三,简南誉的生辰之夜,应公公来寒雨轩请我,一路引着我去了凤斓宫。凤斓宫中的一切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哪怕是一片纱都不曾动过。
可是跪在凤斓宫正殿前的金蕊言,却让我十分惊愕。
在我记忆里,金蕊言是那样夺目艳丽的女子,此刻见她,却是一副凄惶悲切,苍白无神的模样。
我几乎不敢认她。
若不是她见了我,深深地拜了我一拜,用那阴冷喑哑的声音同我请安,自称了蕊言,我是绝不会将眼前人与金蕊言三个字联系在一起的。
我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她目光闪烁,似有泪盈于睫,道,“当年偷了太后娘娘的凤头钗,又栽赃诬陷皇后娘娘以厌胜之术谋害陛下的人,便是贱妾。皇后娘娘可还记得,贱妾曾请娘娘赠我一幅墨宝,那日贱妾仔细观察了娘娘写字时的习惯,日夜模仿娘娘的笔迹,终于练得逼真难辨了。其实那只巫蛊娃娃背后贴着的生辰八字,是出自贱妾之手,故此,“
金蕊言说着顿了顿,眸光瞥向空荡荡的右边衣袖,我才注意到她的右手没有了。我惊呼道,“你的手……”
她继续说道,“故此,陛下斩下了我的右手。“
“你是说,简南誉他……”我有些惊诧。
她点点头,又说道,“陛下早就知道了。只是那时,陛下还忌惮着我父亲和几个叔父在西北的势力,并没有立时对我如何,反而对我恩宠有加,让我与我的父亲松了警惕。如今再想来,陛下运筹帷幄,早就布好了局,等着我父亲连带几个叔父入局罢了。”
金蕊言说到此处,终于还是忍不住悲切痛哭起来。
她一面用左手拭泪,一面抽噎着说道,“陛下先是将皇后娘娘您拘在寒雨轩,实则是保护皇后娘娘不被朝局动荡所伤害到。后来,陛下又将娘娘的父亲,镇国大将军贬到西疆。其实是让大将军在西疆秘密训练的那支精骑骁勇军。直至半年前,这支精骑骁勇军出师,陛下御驾亲征,平定了我父亲和叔父们在西北发动的叛乱。而后,他得胜还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挥剑斩下了我的右臂,却仍留下了我的性命。因为,陛下说,贱妾的命,是要留给他的皇后来发落。”
我一时愕然,心中百味交集,便也只有缄默。
她却跪行至我的跟前,左手拉着我的裙裾,哀恸地祈求道,“皇后娘娘,贱妾自知罪孽深重,只求娘娘给贱妾一个痛快吧。”
我思量了一会儿,便对着她道,“你如今还仍旧是这宫中的金贵妃,又有什么不痛快的?”
“就是这贵妃的头衔,害的贱妾好惨呐。夏淑妃她……”
金蕊言向我控诉了夏馥月一党是如何毒害,暗杀她的,我也着实觉得金蕊言十分可怜,顶着个贵妃的头衔,看似荣宠正盛,却反而成了这后宫之中的众矢之的。而简南誉对她,总是在她快要死掉的时候,出手救下她来,让她苟延残喘地等到我出了寒雨轩的这一日。
我心中暗叹,简南誉对金蕊言,够狠的。
可是,我向来不是什么善茬,所以又怎么可能遂了金蕊言的心愿,给她一个痛快呢。我思来想去,就留着金蕊言给夏馥月在悠长的岁月里慢慢折腾吧,也不必脏了我的手来杀她。
九、
我不想再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金蕊言身上,于是从凤斓宫出来,一路急急地往辛芳斋跑去。
我猜简南誉一定就在那里。
月光透过辛芳斋的窗棂,落在花梨木的茶案上,落在青花瓷的茶盏上,落在他那一身宝蓝色的长衫上,映衬着他如玉般的容颜,染着神祗般的光晕。
简南誉就那样悠闲地坐着,手里执着一卷话本子,翻了几页,摇摇头,就将话本子甩在茶案上。
我轻咳了两声,示意他,我来了。
他抬眸看向我的时候,指着那散落在茶案上的话本子,冲着我勾唇笑了笑,道,“听说你在寒雨轩里,都看这些东西。”
我踱到他身侧,寻了张矮凳坐下,理了理裙裾,正大光明地承认了,理直气壮地回应道,“你将我拘在寒雨轩时,也没说不让我看话本子啊。“
“你贵为皇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句,正说到一半,却被我抢先道,“废后!我是个废后!”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道,“还在生气,我已经拟好诏书,恢复你皇后的身份。”
我单手支着下巴,做了一副沉思状,片刻之后,又郑重其事地问道,“简南誉,你现在恢复我的后位,仅仅只是因为你觉得金蕊言陷害了我,我是清白无辜的吗?或者,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
我还没讲完,他就接过话茬道,“的确还有别的原因。”
我问,“什么原因?”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抬手抚过我的脸颊,捧起我的下巴,一双唇柔软地印上我的唇瓣。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敲在耳畔,脸颊烫得如同刚出炉的红薯。
他的吻从我的唇开始蔓延到我的耳畔,用一种极为低沉魅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高兴得快要爆炸,拉着他的衣襟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笑道,“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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