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爱情的池莉

作者: 伊水芦笛 | 来源:发表于2018-03-11 19:13 被阅读109次

    想起池莉,首先记起的便是来双扬的久久鸭脖。逛小吃街时,急切想买的是卤煮摊的鸭脖鸭颈,想要遇见的也是一个来双扬式的女人。

    他说,我总是用小说的经验体味人生。不唯如此,对现实人物的观察,我也往往借助小说的经验,先有了小说里的印象,再去观察生活里形形色色的人,回味一下可曾在小说里遇见过类似的角色。现实与小说里的人物重重叠叠,光影斑驳,是很有意思的。小说,尤其是写实类,是我认识世界的重要窗口。

    武汉归来借了两本池莉的小说集,还有一本日人内田佐和吉著的《武汉巷史》,这里只写池莉。《烦恼人生》收在林贤治、肖建国主编的“中篇小说金库”丛书第六辑,只有三篇《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均发表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另一本《汉口情景》(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收录《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你以为你是谁》、《汉口永远的浪漫》、《生活秀》、《她的城》五篇,前三篇发表在九十年代,《生活秀》是2000年,末篇在2011年,距今也有六七年了。

    有些作品须有了一定阅历之后才能懂,有些作家须有了一定沉淀才会喜欢。本科时,在我阅读过的女作家中,池莉是最无感的一位。那时的我,喜欢语言精致故事传奇梦幻或内心独白式的小说,比如张爱玲和萧红、陈染与林白,池莉笔下琐碎的日常生活,我一点不喜欢,读了没几篇就放弃了。但我还是记住了久久鸭脖,可能是作为一个伪吃货的敏感,多年后的武汉之行,我会重温池莉,重新认识她。

    年岁渐长,明白琐碎才是日常生活的真谛,日常本就是热闹的琐屑的不完美的,芸芸众生脚踏实地又磕磕绊绊着往前走。以此阅读池莉,才发觉池莉的独特。一个作家笔下的故事和她本人的生活常常并不一致,池莉使我再次意识到这一点。我一度以为,写武汉小市民写的活色生香的池莉,定然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武汉小市民,阅读她1994年写的那篇《写作的意义》,我惊讶地发觉,池莉原来是新中国机关宿舍长大的新一代的孩子,父亲是来自穷苦人家翻身做了主人的干部,母亲则是富家女的大家闺秀,池莉童年在乡下外婆家的岁月并不愉快,她与乡村的孩子对峙着,她早年的照片也是十分清秀的模样。

    池莉的第一份职业是医生,外公行医母亲行医,好像她天然就该是一名医生。她最终还是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有些职业,大概是宿命的,不得不如此,只能如此,她的所有身份都是为了使她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池莉的文集太多,没有读完,只谈读过的数篇。

    《烦恼人生》是池莉文风改变与成熟的起点。钢铁厂工人印家厚一天的生活,这一天从半夜开始,从半夜结束,忙碌的一天,平凡的一天,又是多事的一天。这篇小说,是池莉努力使用她崭新的眼睛,“把贴在新生活上的旧标签逐一剥离”,“与自己撕裂”的第一篇成熟小说。池莉终于摆脱了当时主流文坛的桎梏,写她眼中真实的生活,“它有着毛茸茸的质感,它意味着千奇百怪,包含着各种笑容和泪水。它总是新的新的新的,它发生着的形态总是大大超过人们对它的想象”。这篇小说,显示了池莉惊人的白描功力,写人写事活灵活现如在目前,池莉之后十余年的小说创作,大都脱胎于此,截取日常生活的一个点一个面,复现武汉小市民的喜怒哀乐、无限希冀与生存困境,文笔老辣生鲜活泼。

    《不谈爱情》和《太阳出世》对比着来读,非常有意思。前者写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医生庄建非和来自汉口花楼街小市民的图书馆工作人员吉玲的初婚生活,一对小夫妻婚姻半年时爆发的一次小小矛盾与矛盾的解决,可以见到知识分子与小市民的隔膜与对立,可以感知到作者对吉玲的偏爱和赞赏,既展示了知识分子的孤僻高傲,也有小市民的邋遢与生存智慧。《太阳出世》则描述了小市民出身的赵胜天与高干家庭的李小兰一对新婚夫妻孕育子女的过程,以及这期间双方父母的反应,与夫妻二人对待孩子出生的变化与应对措施。虽然我的哥哥都生育了子女,过年回家我也会帮忙照顾小侄子陪他们玩耍,但是对于夫妻怀孕的心路历程以及养育子女中出现的问题,我却是第一次从小说里读到,兴味盎然,简直像经历了一遍别人的人生。

    池莉的小说是写实的,实实在在的烟火气的生活,精打细算的,白菜几角钱土豆几角钱猪肉涨价了的日常,结结实实的生活。读书的若许年里,这样的生活对我是陌生的。张怡微曾在课堂里强调小说中物质的重要性,物质符号的时代特性,这在池莉的小说中十分明显。透过池莉的小说,我们很容易感知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武汉市民的日常生活,煤多少钱,菜价多少,交通费多少,工资又是多少,住房的困难如何,人们穿什么,流行什么妆容与发型。池莉的一支笔,让我们时隔二十余年的光阴,很容易切实感受到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与苦恼,不安与智慧,坚韧与柔软。

    池莉笔下的吃食更接近《金瓶梅》的表述,写实的可操作的,如法炮制,定然不会难吃,不像《红楼梦》里的莲蓬荷叶汤、茄鳖,文艺的很。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里王老太如数家珍说起武汉的过早,丰富到令人咂舌,我所知的只有热干面。印家厚回家时,“饭桌上是红烧豆腐和汆元汤,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白菜和一碟橙红透明的五香萝卜条”。《你以为你是谁》的宜欣在陆武桥的“标新立异”吃的,不过是牛肉米粉和烤羊肉串。蜜姐婆婆给蜜姐碗里加的私房菜则是一勺子香椿尖子炒鸡蛋、一块红烧臭鳜鱼或者一段红烧带鱼,家常的时令的味道;蜜姐与逢春拜干姐妹谈心事,点菜时说,吃是大事,要点最爱的,末了经验丰富老到的蜜姐点的则是一份泥巴封口文火煨的瓦罐老鸭雪梨汤(秋燥么,这是秋天最滋润的甜蜜蜜的汤了),一份干烧大白鲷(现如今,只有武汉鲷子鱼是野生的了),一份清炒菜薹,要铁锅爆炒,也不要辣椒,只起锅时撒一把蒜花。“一定,生活就是这样,好味道一定要好原料,假不得的”,蜜姐说。

    《你以为你是谁》和《生活秀》也可以对比着来读。主角,陆武桥和来双扬,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帅气,一个漂亮,一个在潘阳街,一个在吉庆街,一个开酒店卖烧烤,一个在夜市大排档卖鸭颈,都是汉口地面上精明能干能屈能伸的利落人,在各自的家庭中是支柱一般的存在。对待生活,两人都有着十足的韧性,不煽情不矫情,心怀希冀浪漫又绝对的脚踏实地,打碎了牙往肚里吞。陆武桥遇见了宜欣,以为是一段美好的爱情与婚姻,宜欣却只是一个梦境,在与他共度了世上所有夫妻日常的甜蜜一天后,决然去了加拿大。来双扬呢,有一个视她为完美女神化身的成功商人卓雄洲,为了博得她的青睐,买了她两年多的鸭颈,但来双扬不是十全十美的女人,“外表风韵十足,内心聪慧过人,性格温柔大方,品味高雅独特,而且遇事善解人意,对人体贴入微”,这不是来双扬。“来双扬这个女人。哭是要哭的,倔强也是够倔强的,泼辣也是够泼辣的;做起事情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脸皮上的风云,是可以随时变幻的,手段也是不要去考虑的”。这才是真实的来双扬。陆武桥没能和宜欣修得夫妻,眼眶日渐凹陷,生活却一切照旧,会朋友打电话,做国内国外凡捞得上手的生意。来双扬与卓雄洲的缘分止于雨天湖度假村的一夜,卓雄洲不再出现,来双扬没有悲伤,她的生意照旧。

    池莉笔下,武汉的小街小巷,各具风情。这大概得益于她在医学专科学院读书时与同学的疏离,“我在武汉三镇骑着自行车独自游逛。在黄昏的长江大桥上俯瞰江水,心中旧恨又添新愁”。这段自白使我想起她笔下的两个人物,印家厚与宜欣,印家厚每日坐轮渡去长江对岸的工厂上班对着落日黄昏的的情景,武大博士生宜欣周末独自逛汉口的乐趣,其中不乏池莉的个人经验。

    上周母亲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在洛阳一家火锅店打工,已经去了一周多,语气是故作镇静的平淡,告诉我她很好,很适应环境。我的眼泪忽然就涌出来,那通电话,我久久不能平静,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池莉笔下的人物,作为普通人,我们都是计较着柴米油盐地活着,活得兢兢业业又坚韧达观。母亲活到五十九岁,第一次外出打工,不知有着怎样的心境,她是和同村几位年龄相仿的女人一同去的。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无人可以幸免。

    池莉在《生活秀》里借来双扬之口,对生活做了一番描述:

    生活这种东西不是说你可以首先辨别好坏,然后再去选择的。如果能够这么简单地进行选择,谁不想选择一种最好的生活。谁不想最富有,最高雅,最自由,最舒适,等等,等等。人是身不由己的,一出生就像种子落到了一片土壤,这片土壤有污泥,有脏水,还是有花丛,有蜜罐,谁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只得撞上什么就是什么。

    “这就是生活!生活会把结局告诉你的,结局不用你在事先设想。”

    ——2018.3.11依烟于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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