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栗想视界
【1】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少时的盛夏,是我记忆里最“难熬” 的季节。就一个字,热!就如同炕坑里燃烧的炭火。
令人一筹莫展的太阳几乎天天恣意横行,炙热近乎于是刻薄毒辣的了。太阳升起没多会儿,露水也才刚被大地升腾着的热流蒸发殆尽,我就要顶着日头跟着大人们去烟叶地里刷烟(地方俗语,等同于采摘成熟的叶片),放暑假前还是红润白皙的小脸儿,只需去烟叶地里一次,红润白皙的皮肤就会变成古铜色,还泛着光亮。
烟叶的成熟期前后五十多天,覆盖了我全部的暑假,平均两天要去烟地里掰一天烟杈儿,再过两天就又是一天的刷烟劳作。故而,没等夏天过去,我的小脸就和发色几乎浑然一体了。
尽管那些日子是苦累的,却也有很多趣事。泛了黄的烟叶拉到家,经过“上烟”,“晾蔫儿”的过程后,就会被装进火炕里烘烤。当看到火炕的烟囱开始冒烟儿,炕坑里填的煤炭也已经燃烧的通红,就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开心的时候。
我们这些孩子们会跑到红薯地里刨一些红薯、钻进玉米地掰几穗玉米,甚至瞒着大人在墙角捉一只大公鸡,然后跟大人撒谎说家里的鸡走丢了.......带着这些东西,悄悄地去找那时正奔走在各家火炕间烧炕的王老五,因为他很好说话,也会变着法儿的用炕坑里燃烧后的炭灰给我们烘烤出各式各样美味的食物。
炕坑里燃烧着的时光,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最为满足也最幸福的时候。
王老五本名王民生,高中文化,在我们村称得上饱读诗书,虽然身材魁梧但性格内向,父母早亡,亦无兄弟姐妹,具体的出生年月我并不知道,就知道他都快四十岁了,还未娶亲。听大人们说,他不是不想娶亲,是她想娶的姑娘老早就离开了家乡,去了很远的地方,走时还给他留了信物,且海誓山盟说“此生非他不嫁”,所以王老五是主动拒绝所有人给他保媒的机会,最后蹉跎成村子里最“特别”的光棍汉。
特别之一是因为他的绰号。虽然村子里的人大多知道他不娶媳妇的缘故,但时日长了,也难免玩笑他光棍汉的身份。那是刚刚时兴电视的年代,村里也不知道是谁,看电视里称年龄大没有娶妻生子的人为“钻石王老五”,也就给他冠上了这个绰号,由此得名。所不同的是,电视里的王老五富可敌国,而我们村的王老五却是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
特别之二是因为王老五是村里最早的一批高中生,王民生对于村子里的人称呼他王老五,并不反感,但有一点,你不能说他穷,不然他会跟你急。理由是他家里有很多的书籍,用他的话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哪些书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食粮”。
特别之三是因为王老五是很好的“烤烟技师”,在方圆的几个村都小有名气。每年烟叶开始成熟的时候,也是王老五一年当中最被大家“惦记”的时候,要么是请他掌控自家的烟炕,要么是请他给指导烧炕烤烟的技术细节。也只有在这个季节,王老五才会频繁的出现在村里人的视线里,其它时间,要么出去打短工了,要么就是在家里和他的几亩田里。
不论是谁,也不管你付给他多少的报酬,只要是需要他帮忙,王老五都是那句:“ 好,好啊,中,中啊......”
【2】
九山九岗十六河,说的是位于中原腹地的襄城。这里是平原里的平原,四季分明,土壤肥沃,不仅孕育了早期的中华文明,更积淀了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
汝水悠悠,颍河温婉,在这片独特的土壤和气候环境下,栽种着一种并不耳熟能详的植物——烟叶。这里是“中国烟草文化之乡”,烟草栽种的历史可追溯到明朝,距今已经四百多年历史了。烟叶的品质之高,曾使得“熊猫”吃饱,“中华”腾飞。最值得一提的当属1958年8月7号,我们伟大的领 袖毛 主 席 来襄城视 察时,曾赞誉“你们这里成了烟叶王国了。”
“王老五,烟叶已经开始掐花打头了,我们家今年的炕还是你来烧,中不中?。”村西头的李泼辣坐在路边的树荫下正摇着蒲扇,看见拉着架子车迎面走来的王老五,老远就大声叫嚷着。
“好,中,中啊,这几天我已经开始给各家修炕(烤烟的烘烤房)了,后天去你家。”王老五边继续低头拉着车边应承着李泼辣。
建造火炕,需要用泥砌墙,所需材料其一是用铡刀铡碎了的小麦秸秆,其二是细腻无杂质的黄土。秸秆掺着黄土和成硬泥,经过反复的摔打、踩揉,最终和出既有韧性又坚实的泥块,用这些泥块最终砌成火炕。由于火炕的主体多为泥土,加之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就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所以修炕,是烟草季开启前至关重要的环节。
集中修炕的那十多天里,王老五基本都是早出晚归,一大早去地里拉一大车黄土再回到需要整修烟炕的人家,铡秸秆和泥,修补烟炕,认真仔细,经他手整理修缮的烟炕绝对不会有丝毫的问题,这是大家公认的。然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不是被这些人家催促着干活的,有的人家甚至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王老五已经把他们家的烟炕给修整好了。
对于王老五来说,只要是烤烟季快到了,他就很自然地开始工作,仿佛这是一条铁律。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多年。
这一季,王老五应承了包括我家在内的六个烟炕。六个烟炕,所耗费体力多少暂且不说,如果同时点火,王老五需要在六个火炕之间来回来的要么填煤;要么勾火;要么查看温度湿度;甚至必要时还要进炕观察具体的烘烤情况,没有日夜之分。
也就是说,王老五基本忙碌一个多小时,会有一个多小时左右的歇息时间。这样的作息,对于白天来说,不算什么,尤其晚上,如果间歇的时间里,王老五睡着了,没有及时去照看那些火炕,那或许就不是一家烟炕里的全部烟叶被烧坏的损失了,要知道,一炕烟叶好的话能卖到一千元左右,在那个年代,一千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在王老五十多年的烧炕烤烟的经历中,从未有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
进入伏天,似火的骄阳并没有因为人们辛苦时苦涩地汗水而感到惭愧,天气愈发地酷热,每天也只有深夜到凌晨,才会有一丝的凉爽,最适合酣睡。
已经是这一季第三炕烟叶出炕的日子了,还是深夜,大人们就要在烟炕的周围清扫洒水,保持地面的洁净和适当的湿度,我们这些孩子也要面临随时被叫醒,参加出炕的接力传送。刚过四点,我和弟弟就被父亲的一句:“孩子们,该起床了,出炕了啊。”我和弟弟没有回应父亲,父亲就又大声说了一句,“出完这一炕,就攒够你们新自行车的钱了。”这是莫大的诱惑!我和弟弟就迅速爬了起来,跑到院墙外的烟炕跟前,准备开始干活儿。
王老五看见我和弟弟,笑嘻嘻地转身从炕棚边用来临时休息的单人床床头边,拿出了几块泡泡糖递给了我们,还“吓唬”我们说:“只能嚼,不能吞咽,咽到肚子里会肠粘连的。”我和弟弟边扒泡泡糖的纸,边看着王老五穿好长衣长裤,顶着一顶打湿了的毛巾钻进了烟炕里,从烟炕里面掏出一杆一杆烘烤的金黄的烟叶递给站在门口的父亲,我和弟弟就轮流接着父亲手里的烟杆儿,一杆一杆的传递到姥爷和爷爷的手里,他们再把一杆一杆的烟叶朝一个方向平铺在扫干净了的地上。
出炕的全程也就半个多小时,中间王老五会出来几分钟歇歇,因为烟炕虽然熄火了一天,但里面的温度还是相当高的,王老五能钻到炕里十几分钟,已然是很了不起了。每次间歇,从烟炕里出来的王老五都是汗流浃背,长衣长裤浸湿了大半,头顶上的毛巾都能拧出不少水来。
父亲兑现了承诺,卖完第三炕烟叶,就给我买了一辆26式的新自行车,是湖蓝色的,父亲说自行车是王老五帮忙挑选的,说这个颜色淡雅不张扬,适合女孩子骑。
“淡雅、不张扬”,这样的词汇我是第一次听,老师都没有教过,虽然不甚理解,但我却懵懵懂懂的觉得这是很美的词汇。我跑去问王老五,这样美的词语他是怎么知道的,王老五还是笑嘻嘻地说:“书上看来的呀,书里什么都有,不仅仅有好听的词语,更有很多动听的故事。”我又问:“书里有你媳妇吗?”王老五听完我的问话就哈哈大笑,然后给我背了那首《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自行车买回来的当晚,父亲从城里带回来了一些卤肉,又炸了盘花生米还拌了盘黄瓜,在炕棚里跟王老五喝酒喝到半夜。我为了蹭好吃的卤菜,赖在父亲和王老五跟前直到躺在炕棚里的椅子上直犯迷糊也不肯离去,不过,迷迷糊糊间,我还是听到了父亲和王老五的对话:“兄弟,都等了这么些年了,估计人家早嫁人了,算了吧,别等了,不行就出去挣钱,依你的文化程度和能力,一定有大出息。”这是父亲说话的声音。“哥,我已经等到现在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守在村里,就这么着吧,过一天算一天,我相信我终能等到那一天。”这是王老五的声音。
原来,村里人传王老五有“媳妇儿”是真事儿啊,但他的媳妇儿去哪儿了呢?!我还想挣扎着爬起来再听会儿,但一想到明天就要到烟地里刷烟,就没有了兴致,很快也就被周公拽进梦醒里聊天了.......
明天我和大人们去刷烟,到晚上,我家炕坑里的炭火,就又会被王老五燃烧的通红。王老五这一季就是在装炕,烧炕,出炕的过程中反复着。
过去的十多年,那一年又不是如此呢?!
【3】
叶落纷纷,东流逝水,荏苒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流淌消逝着。
又过了两三年,烟草的价格一路下滑,计算着成本没什么赚头儿,村里种植烟叶的农户就越来越少了,这样一来,能烧的烟炕也就越来越少,且烟炕与烟炕之间距离太远,照顾起来颇具风险,王老五就和村子里的人南下广东番禺一带的鞋厂打工去了。
父亲说的没错,王老五是有能耐的。南下打工了几年,王老五不仅挣了钱,回家翻盖了一座三层的“小别墅”,还组建了鞋类的OEM(代理加工)公司,利用我们当地劳动力充足的便利条件,把南方的生产线拉回村里,办了个规模不小的工厂。
王老五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
王老五越来越忙了,也没有了往日钻火炕时汗流浃背,辛苦劳作的疲惫模样,尽管年过四十半了,当一身身干净利落的商务休闲装穿在他本就魁梧的身板上时,那股子帅气劲儿,就如同是韩国影片里的男一号,不知“秒杀了”多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自然,保媒的人比王老五年轻的时候还要多,但还是被王老五一一婉言谢绝了。
父亲说,当年那个留有信物和王老五海誓山盟过的女人,在他心里种了一团火,那团火就如同炕坑里被燃烧的通红的火炭一般,虽然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依然还是那样的炙热与浓烈。
再后来,我们举家搬离了故乡,就再也没有见过王老五,可每当盛夏来临,我都会回想起少时在地里顶着日头帮着家里干农活儿的情景,也会想起炕坑里燃烧着炭火岁月,还猜测着王老五和他那个海誓山盟过的女人之间,故事结局是怎样。
不论他们的故事结局怎样,我都坚信王老五心里的那团火始终在炙热地燃烧着,如同他侍候的炕坑里的炭火一般……
(完结)
作者随感:
经年的岁月所历经的,都会在记忆里落下烙印。时间可以让深的东西越来越深,也可以让浅的东西越来越浅。消逝的岁月告诉我们,苦难是一种成长,爱也会与痛和煎熬一起并存。
注:原创文字,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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