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做学问,总有一至高追求。而这至高追求,各家各派称呼又有所不同,孔孟称其为“天”,墨子也称为“天”,老子称其为“道”,庄子称为“自然”,《易经》称为“气”,阴阳家又称为“阴阳”,“五行”,魏晋王弼称为“无”,宋周敦颐称其“无极太极”,二程、朱熹称“天理”,王阳明称“良知”。
我们姑且称其为天道吧。对于天道是什么?如何上达与天道,各家的认识也不相同。而由此,就可简述中国历代思想的变化。
我们先来看孔子是怎么讲的。
孔子说: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明确告诉大家下学的目的是要上达天道。而且孔子说自己是“五十知天命”。
但是孔子基本不讲关于天道的问题。这跟其余人有非常大的区别。
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这里的文章,便是礼乐制度,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具体项目。
孔子最务实,整本《论语》主要讲下学之事,“学而时习之”主要在学和习上下功夫。
孔子对于上达很少讲,很少讲天道。“也就是“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五十知天命”等寥寥几句。而且也只是告诉学生要上达,没有讲具体的天道问题。
至于原因,应该是人是有认知差距的,当水平差太远的时候,去讨论高级的东西其实是会出问题的。
孔子曾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认清自己目前能力认知所在的层次,不要好高骛远,这样才是智慧的体现。天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太高级的东西,根本研究不出什么来,所谓的研究其实都是猜测,而这些猜测都会影响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学而时习之”,通过学习不断提高自己,每提高一个境界都有新的认识,但是同时告诉自己这不是最终的真理,这只是下学之事,上面还有更广博精妙的在等着我们。然后就会继续学习提升自己的认识。再到新的境界。这样才不会被限制住,这样才是最好的学习状态。所以孔子说自己
“十有五而至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但这不是最终的啊,后面还有
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还是在不断进步的。
《论语》中还有一句话“天道远,人道迩”
这是孔子之前郑国子产所说的,孔子应该是认同这句话的,讲给学生,论语中有所记录。
世人更多高看自己,大家都不认为自己是中下之人,总想讨论上达之道。甚至有小人之心臆测孔子藏私,不肯传真正的学问。所以自孔子之后的两千年,各家学派主要争论的就是何为天道。而产生的问题也在这里。
孟子就开始讲天道,孟子的天道是性善。孟子七篇中讲身心,讲义理,我们可认为孟子所讲是承袭孔子,而且讲的格外详尽,更加细致。但是孟子讲学,也只偏重在此。所以他门下弟子,就没有四科之教。而论及为邦治国之处,也只是大概了。我们现在经常孔孟并称,这其实是宋朝之后的事情。在汉唐之际,孔子是与文王周公并称圣人,而孟子只是诸子之一。
孟子的学生问他:“周室班爵禄,如之何?”孟子答道:“其详不可得闻。”
这和孔子能讲夏礼,殷礼,三代之礼皆通。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孔孟之间非常大的不同之处。因此,孔子去世后,他的弟子们为诸侯所争相取用,哪怕再传弟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等人,也是特别受当时君主欢迎。而且各干出一番大事业。而孟子的弟子,皆不能在实际治国方面有所表现。这当然跟时局有关,但是也能反映出孔子与孟子讲学的不同之处。
与孟子同时代影响非常大的还有荀子,荀子著书极其重视“礼”,也就是讲究富国强兵的具体方法。孟子和荀子可以说各继承了孔子之学的一个方面。荀子的弟子在实际事物上就多有表现了,比如最著名的韩非和李斯。
韩非和李斯后来转入法家,他们的问题在于一点没有了更高一层学问追求。法家对于上达是完全抛弃了的,或者说,法家上达最终的目标就是法。(类比于现在,法家就是只讲管理学的,使命愿景企业文化之类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法家过于势利,纵横家也是同样的问题。
到了汉代,汉儒主要是继承了荀子的学问,所以汉儒做学问主要是“通经致用”,也就是学习经学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汉代政治之功,汉儒功不可没。
但除了致用于实际事物之外。汉儒在天道方面也想有所表现。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董仲舒,董仲舒吸收阴阳家的学说,写天人感应篇,也就是我们现在很多人都听说过的,阴阳五行。对于这一派学者而言,天道就是阴阳五行。用天道指导人道,因此这时候的各种制度,小到穿衣说话,大到皇帝更换,都是由阴阳五行学说来做指导。
汉代经学的问题在于,第一,对于孔子所讲的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过于强调了。缺少了孟子那一面所偏重的心性义理。也就是缺少精神境界的追求,过于重视物质世界。
第二,以阴阳五行为天道,限定了自己的高度。在这里,我们不讨论阴阳五行之说是否真的有用,但我们可以说,阴阳五行之说就算真的正确,也只是在一定层次一定条件下正确。肯定不是最高的道,用阴阳五行代天道的后果就是确定了上限,无法继续发展,这是一条死路。
因此引起一些人反对,这些学者选择了西方传来的佛家与本土的道家来作为精神依托。这就是魏晋玄学。当然这也跟时局有关,魏晋时期,天下混乱,所学无地方施展。大家就只好转入清谈,谈玄论道,不做实事。
此种风气一直延伸到唐代,唐代韩愈,认为此种学风于国家无益。精神追求应该有,但不应该只是佛道两家那种避世出世的态度。因此韩愈提倡师道,推尊孟子,他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至孟轲之死而不得其传。韩愈认为修养心性的一套应当从孟子那边去学。与韩愈同时代的李翰,提出《中庸》一书,认为关于心性修养方面,中庸的理论高于佛家。
此后韩愈,李翰学说到了宋代才产生大的影响,范仲淹是宋儒中第一个开新风气的。范仲淹是大政治家,经常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来范仲淹带兵去西安,碰见青年时期张载张横渠,张载是关中本地人,写了数万字的兵书,讲关中军事地理,以此书向范仲淹请教,毛遂自荐。
结果范仲淹告诉他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用兵?”
于是送了张载一本《中庸》,张载后来也有所成就,有所领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四句话流传至今。
欧阳修欣赏王安石,希望他能成为韩愈一般的人才,结果王安石说要直接做孟子。从此可看出儒风之转变。
到二程,程颐程颢兄弟,正式提出四书之说,大力表彰孟子书中义理。四书代替五经成最重要书籍。大体上说,汉唐经学家基本只看重孔子,对于孟子并不是特别重视。到南宋朱熹,陆象山,正式确立孟子地位。
宋代儒学虽说继承孟子之学,但其实也有差别。差别也在于对天道的解释不同。周敦颐引河图洛书《易传》解天道,称其为“太极无极”(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等等),至二程提出天理二字,朱熹发扬光大。因此宋代儒学被称为理学。宋儒认为天道就是理,而理蕴含在万事万物中。因此要在每一件小事上下功夫,去提高自己的心性修养。
在每一件事情上下功夫,提高自己的心性修养本来也挺好,但宋代理学的问题,在于后来变成了只在小事上下功夫,所谓的格物,要格尽一物再格一物,这就有失偏驳了。整天陷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之中。
让我想到孔子告诫子夏:“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宋儒后来就有小人儒之嫌。
宋儒把孟子的心性之道,推向了更加极端的一面。忽略了治国平天下的追求。也因此,宋朝经济文化迅速发展,而在文治武功方面比之两汉,始终有所不足,而南宋比之北宋文治差距更大,思想文化所致。
宋代理学的第二个问题,同汉代经学类似。开始就把天道给定了,也就是把自己这一脉学问的最终高度定死了,那它往上发展不上去,就只能往细枝末节走。最终还是死路。
朱熹一生用功甚勤,据说临死之际尚在注书。观朱子晚年著作,对于之前很多观点已不太认同,可惜终被天理之说所限定,只是在一些细节处做弥补调停。并没有超越天理之说。甚为可惜。
到了明代,王阳明感于程朱理学的路越走越窄,格尽万物终不可得。于是采用陆象山的学说,加以发挥而成“心学”,心学其实与理学一脉相承,区别在于心学的天理不在万事万物上了,只在心上。因此心学的天道就是“良知”,上达的最终目的就是“致良知”。
王阳明的心学,解决了程朱理学格万物的问题,在此方面我认为其更接近孟子本意。心性修养就在心上寻求,不必于每个外物都寻给理出来。
另外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说
“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就能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
这一点应该比较符合孔子本意,无需整天谈论天道。功夫不到,越想越乱。功夫到了哪一层,自然也就明白了那一层的道。
阳明心学的问题在于,它依旧属于理学,只是孟子的心性之道,忽略了治国平天下这一边的事情。因此心学诸末学之流依旧陷于空疏。导致晚明与魏晋,两宋并无太大差别。明末清初,顾亭林(顾炎武)、王船山(王夫之)、黄梨洲(黄宗羲)等大儒,痛定思痛,又有了从理学反向经学的号召。
可惜清朝因时代原因,思想受压迫空前严重,并无什么有所作为的人物,到了近代更是如此。
综上所述,孔子之学,孟子荀子各得一半,汉唐偏于荀学,重治平之道。宋以后偏于孟学,重心性之道,皆有所偏颇。
对于当代,习近平主席做法就很好。参看最近几次的会议讲话。一方面强调科学技术是国之重器,科技是这个时代治平之道中非常重要的。另一方面也强调精神文明建设,文化建设,教育改革也是不断进行。这就是治平之道与心性之道皆备,二者缺一不可。习主席不断强调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要求政界,教育界都必须学习传统文化。想必也就是想让大家真正的认识到这一点。
我们今天的教育,尤其我们做国学教育的,尤其应当注意这一点,我们很多做国学教育的,都是脱离社会,这是很不对的。我们要了解真正的传统文化,学习真正的孔子,六艺皆备,四科皆通。不要再只学一边了。 沉下心来,做到真正的下学而上达。
补充说明:
认知程度不够,非要研究,就出问题了。
比如有个小故事,一个孩子在出国之前,家长请了位大学教授到家里来,教授来了之后给孩子说,出去之后上课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多玩多看。孩子当时就迷茫了。认知差太远是没法交流的。但是我们大部分人的问题是觉得自己认知是够的,做不到不知为不知。都是显示自以为知道,属于迷信状态。比如,现在大家都重视健康,各种专家学说层出不穷,好多人都能说几条健康知识,但是我们知道的那些都是道听途说的,我们其实不是真的知道其原理。所以与其夸夸其谈那些,不如做好最基本的事情。比如坚持早睡早起,坚持按时吃饭。甚至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会好,只要坚持去做。那你的身体也比那些整天口头上这个养生那个保健的要好的多。当然在做好的基础上,我在不断学习,逐渐提升自己认知,这样效果更好。比一上来就讲这保健那养生的理论要好的多。
又比关于鬼神,有的人言之灼灼的没有,还鄙视那些相信的人。好像自己掌握真理一样。但其实,我们目前根本无法证实没有。所以所谓的相信没有,其实都是迷信,迷迷糊糊的相信就是没有。根本不是真的知道。
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态度就诚恳的多。
又比如汉儒讲五行,宋儒讲天理。他们总是太心急,想把终极问题先解决了,再以此来规定行为。所以他们的学问都是死板的。先把高度给定了,那就没什么可发展的了。就算是有道理的,那也只能发展到这个道理为止,继续发展不下去了。如果是没道理的,那出的问题更大了。
墨家道家皆言天,墨家类似苦行僧,而道家又过于超脱,根本不适合众人。纵横家和法家的问题是只是下学,也没什么发展,根本不考虑上达的事。孔子的儒家是虽入世,但是还保留一条通天之路。这才是可以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从十又五而志于学,五十而知天命,这是到头了吗?没有,还有六十七十。不言天道,但是告知自己有天道,有更高的追求。这样才能不断进步。做好人道,每学一些,进步一些。告诉自己上面还有可追求的境界。
汉儒的问题是直接定了上限,阴阳五行。宋代周敦颐太极无极。也是类似。
程朱的问题在于认为万事中皆有理,比如端茶倒水,我们可以说端茶倒水不只是端茶倒水,里面可以蕴含着一些精神,一些道理。但是不能说仅仅端茶倒水就能展现人生真谛了,宇宙真理了。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亦乐,只是心性修为比较高,不以箪食瓢饮为苦,但是也是要学习的,学习提升之乐。也不是说一箪食一瓢饮就够了,其余啥也不用干了,这就能体现我的大道了,我很快乐,这就是我人生全部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王阳明解决了理学的部分问题。用知行合一统一了下学和上达。类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但问耕耘,莫问收获。他的问题在于下学的广度太窄,只是心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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