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小镇生活的第二十个年头。十年前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我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生活,可是一场水灾摧毁了一切。
那之后我开始漫长的独居岁月。父母留下的钱财在第四年花光,我不想多说,之后几年我依靠自己也活了下来。
我没有更多的要求,饿不死就可以了,所以我一直留在小镇。
不过现在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对小镇没什么感情,可它毕竟收容我这么多年。眼下我要走了,怎么也该向它道别。
于是我在我住了二十年的小屋前,摆下一桌酒席。没什么太好的东西,只有我自己养的一只鸡,和我自己种的一点蔬菜,加上镇上酒铺打来的二两烧酒(因为我不喝酒,这酒全是为小镇准备的)。
我把酒撒到地上,又撒了一些菜,最后剩下的我自己吃掉了。
我想这些应该够了吧,毕竟我不富裕(我不富裕,这和小镇也有关系),小镇怎么着也该担待一点。
而且有谁在离开小镇的时候,还会专门和小镇道别,他们只会和亲朋好友以及左右邻里道别。当然,我会想到和小镇道别,也是因为没有其他人需要我的道别。
可是离开一个地方,总该有道别,这样才能区分人和动物。
和小镇道别后,我收拾桌子,拿起提前收拾好的行李(我的行李出奇的少,收拾完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可最终我能带走的东西却少得可怜),走出家门。
走上大道之后,我开始往左边走。我没有刻意地选择,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动我,我一直走,路过很多房屋,和很多人。
他们看到我都迅速转过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没人问我要去哪里,如果他们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首先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其次就算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他们。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我越发认识到语言是无用的。
这也是我要离开小镇的原因。也许我会去到一个不需要语言的地方。也许会有这样的地方,我一定可以找到。
那件事情发生在三天前。或者说所有事都结束于三天前。
大安第一个发现女孩的尸体,就在小镇外的河滩上。那天太阳刚刚升起,初秋季节草叶上还带着露水,冰冷的河水一阵一阵冲刷着河岸。
大安家就住在河岸旁,应该是大早上起来去河边解手,就看到一个女孩俯卧躺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半截身子还泡在水中,已经发白浮肿,头发脱落一大片。
大安吓得当场尿了裤子,骚味传遍河滩,据说之后就算换了裤子,那股骚味依然伴随他,一整天都没有散去。
死去的女孩名叫小洁,和大安他们是同班同学,事发前已经失踪两天。在她失踪前,我和大安他们都见过她。
那天她穿着藕粉色上衣,衬得两个脸蛋白皙粉嫩,大安冲她大喊:“你穿的这么漂亮,是要去找笨蛋吗?”
小洁狠狠剜了大安一眼,快步离开。
大安在后面不依不饶,手指着一个方向,“笨蛋家在那边!”小洁走得更快,大安和他的两个伙伴哈哈大笑。
这种事情时常会发生,有的时候我在,有的时候我不在。不管我在不在,他们都能笑得很开心,不过我觉得我在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因为“笨蛋”是大安他们送我的绰号。
粗略算来,这个绰号已经伴随我十年之久,但具体从何而来,缘何而起,大概已无人记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我对这两个字一开始是厌恶的,然而不知何时开始,慢慢变成我听到这两个字,会反射性地答应。
直到现在,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很多时候我已经将它完全忘记,只记得这两个字代表的就是我。反而我的真正名字,由于没有人叫,而被渐渐遗忘。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洁的名字频繁地和我的“笨蛋”二字同时出现,有时出现在一句话中,有时出现在一张纸上。
我只知道起因是一篇作文。据说是这样的,那时学校的老师留了一篇描写人物的作文,有人写的是父母,有人写的是朋友,父母朋友小洁都不缺,可是小洁都没有写。
小洁写的是《我的邻居》,第一句话是“我的邻居叫笨蛋”。“笨蛋”两个字是打上双引号的。
她说她的这个邻居从小父母双亡,又没有其他家人,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生活,过得十分清苦,可是邻居非常坚强,开朗大方,乐于助人,每次见到她都冲她笑,有一次还帮她拎东西。所以她很喜欢这个邻居
其实我不是小洁的邻居,我们两家相隔两条街,小洁写得那些事,大多也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认为小洁作文里的“笨蛋”是我,他们开始指着我问小洁:“你是不是喜欢这个笨蛋?”
小洁瞪着眼睛,和他们理论:“你们胡说什么!谁说我喜欢他了!”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在作文里写他?还那么同情他?”他们不在乎小洁的回答,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小洁气得双颊通红。
他们也指着小洁问我:“笨蛋,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小洁?不然你为什么要对小洁笑,你还帮她拎东西?你都不对我们笑?你就是喜欢小洁,你们干脆在一起算了。”
说完他们又咧着嘴哈哈大笑。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能笑得那么开心。有什么好笑的?
后来他们再见到我和小洁一起出现,就会大喊:“在一起在一起,笨蛋和笨蛋媳妇,哈哈哈!”
如果见到我一个人出现,就说:“笨蛋你知道你媳妇在哪吗?”“笨蛋你媳妇怎么没和你在一起?”“笨蛋你是要去找你媳妇吗?”
我从来不会回答他们的问题,因为我知道这些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是被这样问的次数多了,我再听到“媳妇”两个字,还是会反射性地想起小洁。
慢慢的我忘记了“媳妇”这个词的原本含义,反而在这两个字背后深深印刻下小洁的脸。
导致每次见到小洁,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我发誓这完全是下意识地行为,我没有抱有任何不好的想法。但之后我发现小洁不只是瞪大安他们,她也开始瞪我了。
她先是躲着我,躲不开了就瞪着我说:“看什么看!”有一次我还听到她低声说,“笨蛋!”我回头看她,她已经快速走掉了。
只有一次她看到我没有躲开,而是偷偷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下次,下次……你不要从这条路走了。”
我想了想,“为什么?”
小洁皱着眉犹豫了一下,又说:“从这条路走也行。如果见到我,你能不能躲远一点?”
我又想了想,最后摇摇头,“我想从哪里走就从哪里走,和你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她看到我就大喊:“滚开!”
大安他们听到了,就会嚷嚷:“笨蛋媳妇让笨蛋滚开,笨蛋和笨蛋媳妇吵架了。哈哈哈!”边嚷嚷还边跑边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引得大家一起笑。
小洁就会更生气地瞪我。真不明白,又不是我说的,她干什么让我滚,干什么瞪我,所以有时我会回瞪她。大安他们就会更开心地大笑。
记忆中如果有一些类似的事情重复太多次,就会渐渐会弄混一些细节。就像我记得大安把小洁往我这边推,记得小洁哭了,但我忘记究竟是哪一次他这样做了,又是哪一次小洁哭了。
也许就是在大安推小洁的那次,小洁哭了。
小洁哭得很惨,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边哭还边骂,骂大安他们,也骂我。
我手足无措。我看到小洁被推向我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躲开,小洁摔到地上,我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就在我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的时候,我听到大安他们的哈哈大笑,和小洁的哭声还有咒骂声。
大安对我说:“笨蛋你把你媳妇弄哭了!笨蛋你是不是男人?”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小洁突然不哭了,她站起来,挥起身旁的石头朝大安砸过去。大安吓了一下,一边高叫着:“傻子媳妇发飙了!傻子媳妇发飙了!”一边飞快地跑了。
虽然大安跑得快,但还是被石头砸了一下脑袋,然后他跑得更快,还喊着:“杨小洁疯了!杨小洁疯了!”
大安跑了,小洁开始砸周围的人。等周围的人做鸟兽四散,小洁就开始砸我。我是一边喊着:“关我什么事!”一边跑的。
当天晚上,大安父母带着大安去了小洁家。原来是下午的时候,小洁把大安脑袋砸破了,大安父母带着大安怒气冲冲地找小洁父母,要给大安讨个说法。
据说大安父亲来到小洁家时,这样大喊着:“哪有这样的,竟然让小孩随便伤人,必须给我个说法!”
小洁父母也瞪起眼睛,那表情和小洁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洁父亲大喊:“什么说法,你想要什么说法?你还好意思要说法!”
有人说那天小洁父母和大安父母差点打起来,也有人说小洁父母领着大安去了市里,不知道是去医院,还是做什么了。
反正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如同一只鸟飞过天空,没有在小镇人民的心中惊起半点波澜。大安继续他肆意妄为的生活。
小洁没有再打人。可能是大安他们长高了,也可能是那件事情后,小洁父母和小洁说了什么。有几次我看到小洁已经握起拳头,可是她忍住了
小洁依然躲着大安和我,听到大安叫她“笨蛋媳妇”,她依然很生气地瞪他,如果我在一旁,她也会一起瞪我,一直都是这样。
直到小洁失踪那天……
小洁失踪后,小洁父母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小洁,于是报了警。警察依次找到大安和我,他们问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洁时,小洁有没有哪里反常。
当时我说没有,但后来我仔细回想,突然想起那天听到大安的话,小洁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地离开了,看都没看大安一眼。
她藕粉色的背影被阳光照得发亮,使得大安接下来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头。大安的脸色很好玩,因此我多看了几眼,却没往心里去。
可是现在想想,这不正是小洁的反常之处吗?
什么样的人才能没有任何反应,想到这里我总忍不住浑身冒寒气。
不知道那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洁,她是不是正在去河边?当河水慢慢淹没她的脑袋,她心里会想什么?会想到父母吗?会想到大安?会想到我吗?
从那之后,大安他们见到我,不和我说话,也不再哈哈大笑,他们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开始像小洁一样躲着我了。
现在我走在这条渐渐远离小镇的路上,当我路过那天小洁葬身的河流,我又一次想起小洁的脸,同时出现在我心底的是“媳妇”二字。
他们说小洁是自杀的,可我知道,绝不是这样的。小洁是被谋杀的,是被谋杀的。
是谋杀。
其实在我把酒撒到地上的时候,我有一刻恍惚,我不太明白这酒是敬给小镇的,还是敬给小洁。
不过没关系,小洁已经永远留在小镇,以后我想起小镇就会想起小洁,我想起小洁就会想起小镇。小镇就是小洁,小洁也就是小镇。
我继续向前走,渐渐远离小镇。
可是小洁,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忘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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