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 | 七滴泪

作者: 浮生若梦01 | 来源:发表于2022-07-22 17:2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滴泪

    2001年夏,蒲阳市。当须发皆白的八十岁老人对空长泣时,风云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动容。

    沿海城市蒲阳,夕阳伴随着海风,从太平洋深处幽幽吹来,炎热与微凉兼而有之。整座城市沉溺在下班高峰期,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好一番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蒲阳动车站,有一位老人须发全白、步履蹒跚,他拄着拐杖缓步走出,当他看到“蒲阳”两字时,全身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内心显然很不平静。这位老者叫潘治邦,浙江永宁县人。

    站务人员看到拄着拐杖的老人出来,就上前热心问道:老爷爷,你是一个人吗?还是和家人走散了?

    潘老口齿不清且夹杂着方言:我是一个人。

    站务人员:老爷爷,您应该八十多了吧,怎么家人不陪同下啊?要不我送您出站?

    潘老拒绝了站务人员的好意,然后独自走向出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说要去林大厝。

    出租车司机一脸疑惑:林大厝?

    潘老肯定的说:是的,林大厝,曲湖乡林大厝。

    出租车司机看着潘老的肯定,又感觉自己开车数年不至于不知道一个乡镇,于是打电话问本地土生土长的同行,结果确实有曲湖乡,这个乡有个村叫林大厝,只是这地方十几年前就拆迁了,曲湖乡已改为街道,处处高楼大厦,地图上也已经没有林大厝这个地名,只有本地老住户才知道,那个曲湖乡以及曲湖。

    于是,出租车司机把潘老带到林大厝的曲湖边上,然后告知,这一带就是林大厝。

    潘老了下车,看着四周高楼大厦林立,一排接着一排,全然没有林大厝的样子,但是曲湖清澈的湖水、飘拂的杨柳、嫩绿的荷叶似乎还和六十年前一样。

    潘老看着湖水,眼里泪水微动,口中喃喃自语:阿苍,你在哪里?我是阿邦啊。你看这曲湖,方方正正、杨柳依依、荷叶田田,这是六十年前我们分别的地方啊,你有回来看看吗?

    突然,不远处一个声音大叫:爷爷!爷爷!

    随之,一位少年往潘老这边飞奔过来。人未到而口先开:爷爷,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300多公里路啊,你一个人跑过来,全家人都急死了。

    只见潘老脸露羞涩:叫他们不要急,我好好的,只是想一个人走走,来故地看看故人。

    少年说:看故人也没关系啊,但是你大病初愈,不应该到处跑。而且,就算要来,也可以叫上我,陪你一起来啊。

    潘老只好和少年说明真相:原来,他来蒲阳是想一位叫阿苍的故人,阿苍是他六十年前的妻子,后来因为错综复杂的原因而失联了,潘老觉得自己年龄大了,风烛残年的,前段时间又大病一场,担心时日不多,所以一出院就独自跑到蒲阳来了,希望能再见阿苍最后一面。

    而潘老家人以为他走失了,赶紧报警。还好警方查到潘老动车票的信息,他孙子才得以从永宁县赶来,并找到他。

    但是潘老并不愿意跟少年回永宁县。少年问为什么?

    潘老说:我一把年纪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来这里找故人了,现在既然来了,就再问问再找找吧,说不定能找到他们呢。

    少年:不是阿苍奶奶吗?怎么是他们,还有谁吗?

    潘老:还有我和阿苍奶奶的孩子,你应该叫他大伯。只是我还没有见过他一面。

    少年不敢多提爷爷的伤心事,所以不再多问。次日,带着爷爷在曲湖一带打听阿苍奶奶的下落。

    只是,六十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再加拆迁,此处已没有原来林大厝的老居民了,就算有,也是中青年人,哪里知道六十年前的人和事阿。

    潘老在曲湖找了三天三夜,没有丝毫有用的信息,只好作罢。离开前,潘老再一次来到曲湖边上,这一如往昔的曲湖阿,却不见故人在何方。潘老面对着蔚蓝而深邃的曲湖,潸然泪下:阿苍、阿苍……我这次回去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找你了,希望来生还能遇见你……

    潘老折了曲湖岸边的一条柳枝,依依不舍的离去。

    二滴泪

    1941年春,林大厝。冥冥之中注定的,必是所有相遇都如初见,所有分别皆是永诀。

    林大厝,是一个村庄,离大海不远,距大山也近,但终归是平原,狭长的沿海冲积平原,有田野也有大湖。

    林大厝之所以叫林大厝,一是因为村子附近有一大片松树林,二是很多林姓人居住,所以叫林大厝。福建地区很多地名叫某某厝,厝是房屋的意思,是人们世代居住的地方。

    林大厝边上的大湖名叫曲湖,曲湖不是弯弯曲曲的湖,而是方方正正的,它的“曲”本意是“不屈”的意思。先民衣冠南渡从中原而来,客居于此,但对于蛮族,内心仍是不屈的。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1940年秋冬季,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日军为了打破僵局,分兵从沿海一带进攻我国,重点是浙南、闽北一带(因为其他沿海地区此时已大部分沦陷)。

    在蒲阳城,日军派出一个联队不断加强进攻,潘老所在的部队在蒲阳城外曲湖乡一带阻击日军:潘老是副连长,他带着士兵提前挖好了战壕,然而开战那天,日军并未冲锋,而是用步兵炮对我方阵地进行火力覆盖,我军不少战士还未开一枪就牺牲在炮火之中了。潘老叫大家稳住,等待最后的冲杀。

    果然,炮击之后,日军开始冲锋,潘老带着士兵进行反击,但中正式步枪射程短、准度低,在武装到牙齿的日军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所幸我军有掩体,又为守方,所以稍有优势。日军逐渐压近,在双方距离几十米的时候,潘老大喊一声“上刺刀!杀!”,便带着仅剩的士兵冲出战壕,和敌人展开白刃战——整个战场天昏地暗、血肉横飞,边上的曲湖已是一片血色。潘老记得自己刺中了一个鬼子,但左臂和大腿似乎被敌人刺中了,忍痛再刺杀不多时,便晕厥了过去。

    当潘老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躺在一个乡民家中养伤了。原来,在拼杀时,潘老左臂、后背、大腿多处受伤,其中左臂受伤最严重,一个大口子再加左手拇指被削掉,后因流血过多而昏厥。幸好增援部队赶到,把日军压制了下去,潘老才被救回,然后安置在林大伯家中。

    潘老口中的阿苍,大名叫林安苍,就是这位林大伯的女儿。

    林大伯对身受重伤的潘治邦照顾有加,同时对他的身材魁梧和长相白净感到奇怪,于是林大伯问潘治邦:你相貌堂堂,当兵前是做什么的呢?

    潘老如实回答:当教师,教小学生。

    林大伯:那我以后叫你阿邦。阿邦,当教师挺安稳的,你怎么想到去当兵呢?

    阿邦叹了口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都不安稳了,教师还有什么安稳的呢,不如投笔从戎、上阵杀敌。

    林安苍在边上听到他们的对话,为阿邦的英雄气概所折服。而当时阿邦20岁,阿苍18岁,也算是年龄相仿,于是在阿邦养病期间,他们就聊聊时局,以及对未来的展望。

    一个月后,阿邦伤势已基本痊愈,而此时日军已被击退,所以部队暂时在本地驻防、休整。而阿邦和阿苍的情感被林大伯看在眼里,便托人将此事点破,阿邦就明媒正娶了阿苍。

    趁着暂时的安稳,阿邦帮岳父干干农活,也陪爱妻附近走走。两人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曲湖,湖光山色、柳暗花明,是适合谈情说爱的。

    阿苍问:阿邦,你为什么叫治邦阿?

    阿邦说:我们那边取名按照辈分来的,我是治字辈。

    阿苍笑道:那你父亲是齐字辈?

    阿邦哈哈一笑:阿苍真是个机灵鬼,是的呢,修齐治平,我父亲是齐字辈。

    阿苍沉思了一下,说:那我们的孩子是平字辈,叫啥名字好呢?

    阿邦:还早着呢,取名得看八字的呀。

    阿苍摸了摸肚子说:我有了,先预备个名字吧。

    阿邦顿时开心地跳了起来:真的吗?那就叫平良吧,平治天下的良才,好不好?

    阿苍说:好,就叫平良吧。

    此时,连队的文书跑过来报到:潘连长,接到上头命令,我们明日要移防别处。

    次日,曲湖边,人间四月天,花红草绿、杨柳依依。阿邦就随着部队要往闽西北去,而阿苍要和肚子里的孩子独守林大厝。

    阿苍为阿邦从妈祖庙求来一个护身符,希望阿邦能够平安归来。阿邦看着阿苍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依依不舍,但又怕阿苍流泪,于是扭头就走。阿苍在后面跟着,阿邦叫她留步:丈夫许国,不必相送。

    阿苍便在曲湖边目送阿邦和部队渐渐走远,不曾见阿邦已眼含泪水。

    三滴泪

    1944年,延平县。你以为离一个人更近了,其实未必,有时候却是咫尺天涯。

    阿邦随部队移防南平,这是福建西北部的一个城市,在浙江、江西、福建三省交界处,1941年尚未受到日寇侵扰,相对安稳。阿邦等住稳了之后,马上就给远在蒲阳的阿苍写信了,聊寄相思,也了解一下那边是否平安。

    阿苍收到信后很开心,一是知道阿邦平安到达新的驻地,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二是得知南平没有受到日寇侵扰,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阿苍告诉阿邦,蒲阳城一切安好,日寇被阻击之后,并没有发起新的攻势,人们日常起居都比较正常。

    1941年冬,阿苍顺利产下一子,根据阿邦之前的提议,阿苍便把孩子取名为平良,愿孩子成为平治天下的良才。

    阿苍给阿邦寄去书信,并附上一张照片:她抱着小平良,而阿苍8岁的弟弟站在一旁。阿邦收到信和照片后喜极而泣,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本是出来打日寇的,结果一年多的时间里结婚生子了,人生大事都完成了,能不开心吗。只是战时状态不能请假,颇为可惜,不然该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还好,有照片可以缓解相思之苦。

    安稳的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是三年。到了1944年,情况有较大变化。因为1941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也加入了战争,使得日军承受了极大的压力,逐渐进入战略防守阶段。在中国大陆战场上,我军逐渐进入战略反攻。但是,日寇还想垂死挣扎,于是再次侵扰浙南、闽北沿海地区,战机不时地偷袭,而我军防空能力低下,造成了大量军民伤亡。

    为此,林大伯和家人商量后,便决定居家迁移到延平县,以避开日寇侵扰可能造成的伤亡。最开心的当属阿苍了,因为延平也在福建西北,离南平很近,就百来公里路,走路过去也只用三天时间。

    三年没见啊,阿苍和阿邦,两人都想念着对方,也想着一家三口团聚呢。

    一到延平,阿苍就马上给阿邦写信,一是想办法团聚,二是告知阿邦她新的通讯地址。然而,书信如石牛入海,杳无音信。阿苍猜不出是什么原因,她哪里知道,阿邦在那个时候已再次移防他处了。

    阿邦再次移防也是因为战局变化而至:1941年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导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日双方在太平洋上你来我往,激烈战斗,损伤严重。1942年,美军为了打击日军作战信心,决定用轰炸机袭击日本本土,但是轰炸机可以从航母上起飞、却不能在航母上降落,所以美军决定让轰炸机在完成作战任务后,降落到中国大陆。而当时,离日本本土较近的机场只有浙江的衢州机场和丽水机场。为了反击美军的作战意图,日军先后发动了浙赣会战和龙衢战役。其中一个重要节点是浙西南的衢州,此地和福建南平接壤,所以阿邦所在的部队便进入浙江,参与龙衢战役。

    1944年,阿苍到达延平县时,阿邦已经不在南平了,所以阿苍的书信没有送到阿邦手上。阿苍根据报纸上的新闻也判断出阿邦已前往浙江参战。前线的战报令阿苍胆战心惊:日军除了正常的战争手段之外,还使用了臭名昭著的731部队研究的生化武器——鼠疫细菌,龙衢一带哀鸿遍野,军民死伤无数。

    1944年6月,龙衢战役正式打响,日军用一个师团的兵力进攻衢州城,第三战区顾祝同原计划用衢州城的守军吸引、牵制日军,等日军全力攻击衢州时,再进行围拢绞杀,然而,因多方原因导致围拢绞杀并未形成,阿邦所在的守城78团两千余人,在于团长的带领下对日军进行英勇抵抗,然而日军使用鼠疫细菌祸害衢州,同时瓦解我军抵抗意志。城中军民死伤严重,再加上日军火力的强大,衢州城最终被日军突破,阿邦所在的78团全军覆没,于团长壮烈殉国。

    阿苍在报纸上看到衢州沦陷的消息,心已碎了大半,当看到我军守城78团全团战亡时,顿时心绞痛、站立不稳。

    阿苍多希望妈祖能保佑阿邦,愿他能活下来。

    四滴泪

    1945年,永宁县。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话说衢州城为日寇攻破,日寇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衢州城内血光满天、尸横遍野。阿邦当时受了枪伤,所幸未击中要害,所以尚未丧命,躲在一间破房子的地下室,靠雨水延续性命。

    衢州人称四省通衢,是浙江、安徽、江西、福建交界处的重要城市,其中通往安徽和福建的为山地,自带战略屏障作用,而通往浙江和江西的地形却是丘陵缓坡,且有浙赣铁路,一旦被日军占领,日军就可以通过衢州,穿越江西,直插长沙,而长沙是当时中国战区最重要的战场,长沙大会战已持续多年,此时,第四次长沙会战正在打响,所以衢州的得失对于长沙战役来说也极为重要。为此,第三战区顾祝同命令21军、49军务必夺回衢州城。国军两支部队利用优势兵力,补充火力不足的短板,对日军进行殊死拼杀,终于于6月30日收复衢州、7月1日收复龙游,取得龙衢战役的胜利。

    阿邦获救后留队,继续对日作战。且有时间给阿苍母子写信,以寄相思,并展望战后的美好生活,然而信件却有去无回,阿邦不知道阿苍母子到底遭遇了什么?更想不到岳父一家人已移居别处了。

    1945年8月,日军宣布投降。阿邦很开心,终于可以回去和妻子儿子团聚了。当时阿邦的部队在杭州接受日军投降,然后部队开始精简,阿邦自愿回乡,于是从杭州南下。

    永宁县在浙南,去福建蒲阳要先路过永宁,所以阿邦就先回老家看看,离乡五年,也十分想念家中的父母。

    然后回家就出状况了,原来,阿邦的父母在阿邦参军时,为他找了一门亲事——隔壁村谷某的儿女阿翠。现在阿邦回家了,当然要他马上和阿翠成婚。阿邦告知父母:在福建驻防时,曾娶过妻子,而且已经有儿子了,怎么可以再婚呢?

    阿邦的父母沉默不语,在永宁当地,退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此地比较传统,还讲究“七出三不出”,阿邦的未婚妻不存在七出的情形,怎么能随随便便向女方提解除婚约呢。所以阿邦的父母只好沉默。

    阿邦着急去蒲阳见阿苍母子,但这边却有此等棘手的事,真是无可奈何。情急之下,阿邦就找阿翠直言此事,问问她的意思。阿翠没有读过书,也不懂得“七出三不出”,但是阿邦对蒲阳妻儿的情感,还是打动了阿翠。

    阿翠说: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你们先结婚的,当然以你们为主,只是你寄出去的书信都没有回信,那你现在去福建能找得到她母子吗?

    阿邦:找得到找不到先不说,我总得先去看看,总得找一找。

    阿翠:那好,你就去找吧,如果找得到她们母子,那我就离开这里,如果找不到,那你再回来。

    阿邦知道阿翠已经出嫁就没有地方可去的,但是为了阿苍母子,阿邦还是只身前往蒲阳。

    四年不见,林大厝已大变样,昔日的林家大宅已经被战火击垮了一半,另一半则栋梁松动、摇摇欲坠,加上无人居住,野草丛生、蜘蛛网密布,毫无生机。村里其他的住宅也毁坏不少,村外的松树林更是稀稀落落,而经历过战火的村民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似乎还缺少点战争胜利的喜悦。

    阿邦问村民:林大伯家搬去哪里了?

    村民:哪个林大伯?我们村大多姓林。

    阿邦:林阿苍家啊。

    村民:哦哦,好像搬到延平县去了,好多年了吧。

    阿邦还想问具体的地址,村民摇头以对。

    阿邦去曲湖边走了走,怀念下当时的情形,然后赶往延平,然而,偌大的延平县城都找遍了,也没有阿苍母子的蛛丝马迹。或许又搬家了?阿邦想,这天下这么大,可到哪里才能找到阿苍母子呢。

    在延平逗留了十几天后,阿邦绝望了,只好起身回家。

    几个月后,永宁县潘岙村,潘家灯火通明、锣鼓通天,亲朋友好推杯换盏、贺喜连连,然而新婚燕尔的阿邦,却并无喜悦之色,他内心满是阿苍母子。

    五滴泪

    1951年,延平县。

    话说阿苍母子,其实一直都在延平居住,只是不在城区,而是在乡下,所以1945年阿邦来找他们母子时,并没有找到。

    阿苍在1944年看到报纸上关于龙衢战役的消息,对阿邦的生死充满担心,但是内心还是认为阿邦应该还活着,只是战乱,难以相见。

    但是,到了1945年日本投降,阿苍还是没有等来阿邦的消息。阿苍试着给阿邦在南平驻防的地址写信,碰碰运气,但是信件依然如石牛入海,毫无回应。

    阿苍慢慢觉得可能再也找不到阿邦了,一别就是一生,或许只能来生再见。当阿苍看到儿子平良的小脸蛋,和阿邦这么像,思念就翻江倒海。于是阿苍在1946年再次回到林大厝,想看看阿邦是否有来过,然而阿邦是在阿苍来的前一年来的,当然错过了。不仅如此,林大厝的物是人非,更令阿苍伤心欲绝。

    阿苍无奈之余,只好回到延平乡下。因为家人都暂居延平了,她母子俩也没有能力在蒲阳生活,而且睹物思人更添堵,于是就跟着父亲在延平乡下生活。

    又五年过去。到了1951年,平良11岁了,而阿苍的弟弟也18岁了,林大伯考虑到儿子要结婚,而阿苍独自带着个孩子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劝阿苍改嫁。阿苍看着父亲的无奈,而阿邦离开十年杳无音信,于是点头答应。

    林大伯为阿苍找了一户出身较好的贫下中农阿虎,阿苍看对方也是个实诚人,做事也勤快,就答应了。但在讲亲时,阿苍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并表示如果阿邦回来,那她还要跟阿邦一起。阿虎表示理解,如果什么时候阿邦回来找他们了,那就成全他们。阿苍见阿虎这么说,也就答应了婚事。

    只是结婚那天,林家灯火通明、锣鼓通天,亲朋友好推杯换盏、贺喜连连,然而新婚燕尔的阿苍,却并无喜悦之色,他还是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阿邦。

    六滴泪

    2011年夏,潘岙村。

    时光荏苒,一晃七十年过去了,阿邦已是91岁的潘老了,发须皆白、行动不便,在永宁县潘岙村安详度日,与世无争。

    有一天,有三位身穿红色马甲的少年不约自来,在潘岙村口向村民打听,村里有没有一位叫潘治邦的老者。村民看到红色马甲印着几个字“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想来应该是公益性质的,就说:阿邦公啊,有的有的,我带你们过去。于是,一行人到了潘老家。志愿者向潘老询问他的基本情况和当时参加抗战的经历。潘老耳不聪目不明,但稍稍能听懂志愿者是在问他抗战经历。于是潘老口齿不清地叙说着:

    那是1938年,我那年18岁,在本村的小学教书。那时抗战正处于胶着状态,前线伤亡极大,需要很多兵员。有一次,乡公所的干事来村里动员青年去参军,我就报名参军了。因为识字,所以一参军就在连队当文书,后来连长因为作战英勇,升任为营长,而我不想继续当文书,就提出来要去一线打鬼子。先是普通士兵,后来当了副连长。那时我们驻军在福建蒲阳,刚开始是比较安稳,那地方不是山就是海,与世隔绝,没啥战略价值。但是1940年冬春季,鬼子突然来进攻蒲阳了,我们当时在城外阻击鬼子,他们的大炮啊,太厉害了,振聋发聩,许多新兵直接被震傻了,然后傻傻的坐以待毙,但是就算没被震到,我们打鬼子也很难,狗日的鬼子用的是三八大盖,射程远、且准,我们的汉阳造(中正式)步枪,除了后坐力大,射程和准度都不如鬼子,阵地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志愿者略略感到吃惊:当时很多部队已经用德械武装了,你们怎么还用汉阳造呢?

    潘老继续说:蒋光头哪有这么大方啊,德械都是配给他的嫡系部队了,我们驻防福建的都不是亲生的,能用上汉阳造已经谢天谢地了,而且子弹也很紧缺。所以我们经常要和鬼子拼刺刀。拼刺刀我们还好,因为我们人多。记得那时在濮阳阻击鬼子,我们躲在战壕后面,等鬼子冲近了,就杀出去,就用血和肉拼个你死我活!

    志愿者说:资料上说日军拼刺刀很厉害,我们部队伤亡严重吗?

    潘老说:鬼子确实厉害,我们要两三个人拼他们一个,才能打个平手,如果是一对一,那完全打不过他们。我当时刺杀了一个鬼子,但自己也被他们戳到两刀。

    潘老把左臂伸出来,把长裤挽起来,志愿者看到他手臂和腿上各有一条肉梁,应是伤口愈合后的痕迹。同时,志愿者又看到潘老左手大拇指没有了,便问是否也是那次战斗时受伤的?潘老说是,志愿者的心为之颤动。

    志愿者:你们当时怕不怕啊。

    潘老说:当时那个情况下,哪里有时间去怕,冲锋号一吹响,大家就像屁股着火一样往前冲出去,看到鬼子就直接冲杀,鬼子对我们也是一样,他们个子不高,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不怕死。拼刺刀就是你死我活,没有退路的。

    志愿者静静地听着潘老继续讲。

    潘老说:我们在蒲阳击退了鬼子,后来就转战南平、衢州一带了,在龙衢战役中,战况非常激烈,我所在的78团受到日军主力部队攻击,于团长率领我们誓死守卫衢城,最后整个团都打没了,于团长也壮烈牺牲,唉。

    潘老说到这里时,声音呜咽着,眼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志愿者给潘老递上一杯水,叫他喝点水,再慢慢说。

    潘老喝了口水后继续说:我们的部队全没了,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个个倒在了战火之中,他们大多是和我一样年纪甚至还更小,有些才十七八岁啊,他们还是孩子阿……而我也受了重伤,在死人堆了逃过一劫,苏醒后爬到一个民房的地下室躲着。后看,援军打过来,把鬼子赶走了,我才得救。之后就没有经历过大的战役了,然后1945年日军投降后,我不愿打内战,就回乡了。

    志愿者详细记录了潘老的抗战经历,同时问,抗战时还有其他什么要说的事吗?

    潘老沉思了许久,缓缓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至今放心不下。然后,潘老就把他和阿苍的故事说给志愿者听,并把那张珍藏了七十年的照片拿给志愿者看:照片已经泛黄,并且局部磨损,看不太清楚了,阿苍抱着他们的孩子,而这孩子出生至今七十年,阿邦都未曾见面……志愿者也为之动容,但是七十年过去了,阿苍如果还活着,也应该有88岁了,而他们的孩子,也有71岁了。想找到他们并不容易。

    潘老又把十年前他独自去蒲阳找阿苍的事说给志愿者听,绝望的流出泪来:估计此生再也见不到阿苍母子了。而志愿者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阿苍母子找到,帮潘老圆了最后的心愿。

    潘老还给志愿者出示了他几年前写的《回忆录》,其中一篇《最后的愿望》感人肺腑,且摘录一段:

    我终生难忘并对不起的是,爱妻林安苍及其父母,她父亲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她父母待我比亲生骨肉还要好。爱妻林安苍对我的爱和体贴无微不至,真是夫唱妇随,而且她的宽宏大度,人间少有……她的一些话让我至今铭记,刻骨难忘。在我临别时,阿苍泪眼看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的情景,至今历历在心,但谁知一别后竟成永别的梦幻。我虽受形势所迫及经济所逼,但是就不能去寻找他们了吗?总觉得自己太没勇气太无情,致使我与阿苍及其父母全家从此永别,更对不起我们的骨肉。我常常在内心骂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畜生不如的负心人……虽然人已离别,但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我的心也无时无刻不处于思念之中,那张照片,仍牢牢保存在身,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找到你们,叫我无处忏悔……我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再去蒲阳一次,如能找到阿苍母子,我死也瞑目了。

    七滴泪

    2011年,蒲阳。“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志愿者在采访了潘老之后,马上发了朋友圈,配文配图,发动广大网友帮忙寻找福建的林安苍老人。

    次日,报纸记者知道此事,马上在当地的各大报刊是进行报道,以希有知情者能够提供线索。同时,记者还联系了蒲阳当地的媒体,进行报道。

    第三天,有个延平的电话打到东嘉日报来,声音颤抖地说:你们之前报道的潘治邦老人,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父亲。

    经过志愿者和对方联系、对证,发现打电话的正是林安苍的儿子潘平良——现用名是林平良。于是,一场跨越七十年的见面会就提上了议程。

    2011年8月6日,农历七夕,潘老在家人和志愿者的陪同下,再次前往蒲阳,而林安苍老人在林平良及其他亲属的陪同下,也从延平赶往蒲阳。

    在前往蒲阳的路上,志愿者阿丞用手机播放了朴树的《白桦林》:……她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他一定会来,来这片白桦林/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其他志愿者听着歌,无不感动而眼含泪水,就跟着朴树一起唱道: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

    两队人马都如约而至,在林大厝,在曲湖岸。

    阿邦:来晚了,我来晚了。

    阿苍:你怎么才来?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阿邦: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还有你的父母。

    林安苍老人指了指边上头发微白的林平良,对阿邦说:他就是你的儿子,叫平良。

    潘老忍不住大哭起来:儿子,爸爸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养育之责,你出生到现在,我才第一次见到你,而你也已71岁了,爸对不起你阿!

    边上的人听了也纷纷落泪,一位女志愿者已泣不成声。

    过了好久,潘老才稍稍平复了下情绪,对阿苍母子说:这七十年来,我一直想找你们母子,但是你我的地址都在变,就找不到了。

    阿苍紧紧握着阿邦缺了大拇指的左手:阿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样子都变了,眼睛都花了,看不清楚了,不然,我们再看一看这曲湖吧。

    阿邦:我十分愧疚,2001年来到福建,想到我们结婚的地方找你,但地方都不一样了,我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你们的下落,当时我没有哭。现在终于找到你们了,我却更想哭!

    阿苍:不哭,不哭。来了就好,那些事都过去了。

    八月的曲湖,微风拂过湖面,有荷叶田田、杨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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