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挪着那碎碎的步子,缓缓地靠近我,顿时,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子,眼中吐纳着阵阵惊厥与恐慌,“不,不要过来!”我将那只盆子牢牢地裹在胸前,想要保护它,不想让母亲再次揉碎属于父亲的东西,属于我的记忆。
“我,我不过去,你,你怎么还没有睡觉?”母亲果然停下了脚步,不过屋子太小,她那被灯光拉长的身影依然压着我,让我内心凛冽与不安。
“我,我睡不着,我不敢睡。”我垂下了头,黯然泪流,泪水坠进了盆中,同时也阴湿了那不再完整的相片。
不完整的相片,那些可是残存的记忆啊!沉默甚久,我的泪水也没有滴尽,母亲似乎在有意地拉长这种沉默,她只是想让我的心静一静,而我,在那段很长的时间里,不知究竟,不明所以,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打碎这种沉默,宣泄出我心中的怨艾。
可能是由于母亲的面容太过阴郁,似若远方的阴霾,又如凄厉的冰刀,让人不可向迩。
“进屋睡觉去,快……”母亲又缓缓地靠近我,心想着刚才的那一阵沉默也能拂去我内心中的百感交集,不过,再看到母亲那无奇的脸色,我反而不那么骇然了。这件事的确是母亲的错,我,有理,我,又为什么不能为过世的父亲一诉埋怨,“不睡,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的小提琴,我要爸爸的相片!……”
“爸爸?那好,我就问问你,你可曾有过爸爸,你的爸爸又为我们做过什么?”霎时,母亲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然而,却奈何不了嗓子的一时沙哑,象有什么在猝然间梗塞住她的咽喉,所按捺不住的泪水涓涌而出,同样,我也看得出,那泪水已然是噙在母亲眸子里甚久。我并不知泪水到底能让母亲宣泄出什么,不过,我却清楚,在我的心底所放置的,仅是对父亲的无限眷念。可是,我却真的回答不出母亲刚才所问我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曾打骂过我,斥责过我,只是记得他很忙,常常会外出,并且一离开就要很长时间。我也清晰地记得,在我五岁那年,他在外面将尽四个月,不过,好在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各式各样的玩具,美食,服饰……想此,我也只能紧紧地注视着母亲,见她已将面颊上的泪水拭尽,顿时,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感知到自己的双手已逐渐松开,不经意间,盆子又落在了地上,刹那,照片零散开来,满地狼藉,同时,那“当啷”的一声响,又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看着那一地的碎片,我更有着说不出的心伤,更存着难以言表的凄凉。
——母亲,你好残忍!
——我想念父亲,我喜欢照片里父亲拉着小提琴的姿态——英俊,潇洒,威武,他是那么的高大,那么的有见识!……
那张照片是父亲曾在上海为残疾儿童公益演出时拍下的,那张相片是他在巴黎埃菲尔铁塔旁所照的……而此刻,父亲一生的记载,一生的游历,一生的成就竟如斯地被母亲那双不留情义的手撕断,撕毁,撕得七零八碎,碾在午夜的静寂中……
我泪眼巴巴地注视着母亲,不再去想她刚才神伤的表情,不再去想她眉间的那抹幽怨,不再去想她那失落的泪痕,不再去想她刚才那句让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我所想的,仍是那句,你为什么要撕毁父亲的相片?因为,我也不想去听母亲那铿锵的反问,我只想听她正面的回答,无所回避的解释,能让我坦然去接受的理由。
随之,我问了出来,我再次大声地问了出来,同时,我也再次匆匆地将那一地的“碎片”放进了盆中,之后,又将其紧紧地搂于胸前。
“博渊,你还太小,你根本就不明白!”母亲平静的,不给我留得一点点可以再去追问她的空间。望着母亲像是踩在海绵上那有些瘫软的步子,我也只有眼睁睁,静思着母亲所余留下的阵阵叹伤。
待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才发现母亲已经走进了卧室,不过,她并没有将房门关紧,而且,从门缝间还走出了一道光亮。
顿时,我又很想冲进去,再大吼着质问母亲,“我又怎么小了,我又不明白什么!你刚才所说的,算是对我的一种解释吗?”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荒诞的想法刚一萌生,便使得我破门而入,不过,当我狠狠地推开门时,却看到,母亲正在熟睡,只不过,床边的台灯还是亮着的而已。
就此,我只有安静下去,悄然地走到床上,就在我刚刚平卧下身子时,只觉得母亲的双臂伸了过来,并且环住了我,于是,我侧过了头,黑暗中,对着母亲那张不知是何表情的面颊,喃喃低问:“妈妈,你睡了吗?”
可是,母亲什么都没说,也许她是真的倦了,现在已安然入梦,也许,她依然清醒,只是不想再同我多费唇舌,做一些我所听不大懂的解释,也许,是别的……
而我,却不敢睡去,因为我很害怕,待到黎明初醒时,母亲便会拉起还是睡眼惺忪的我,用那冷若冰霜的口气对我说:“博渊,快,快起床,我带你去学校报到……”想此,我竟不由得啜泣了一阵,惋惜着那飘扬的小提琴的音律离我越来越远。其实,在我心里,我是多么渴望用那把沉默着的小提琴去安抚父亲那不曾湮灭的灵魂,去延续他生命中的那份追求。
可我不明白,“妈妈,你为什么会如此恨爸爸呢?”我轻声呢喃,却来不及索取答案,因为此刻我的眼皮儿已坍塌下来,盖下了我迟来的梦魇。
然而,我又是多么希望,太阳不会再升起,只有那样,我才能一直沉睡下去,沉酣于我醉梦时分的那片色彩斑斓,同时,更不会听到母亲对我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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