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2003年8月29日，父亲过世了。距离现在已有近15年了。如果他还在世，也是有77岁高龄了。

每次想起父亲，我都不敢太仔细太深入地去想他，我怕自己又会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我记得那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匆忙吃几口早餐准备出门上班，拉开房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回头和父亲打个招呼：“上班去了，我走啦！”。

父亲那天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挥了挥手示意我赶快去。

后来我回忆起那会儿父亲向我挥手之前用手捂了捂胸口，因为要急着上班，我只是心里瞬间“咯噔” 了一下，仅仅一秒钟，丝毫没有多想。

没想到，临上班出门时，回头看父亲样子的那一刻就那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中了。我自责自己，那天早上没有多一句问候，没有多一丝关心。回头看他的脸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甚至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多说一句话。

01

我的爷爷是个文人，很儒雅。但是，他同时是一个地主，和其他地主一样，没有逃脱在解放初期打倒地主阶级解救贫下中农浪潮的命运，田地被瓜分殆尽，经营的商铺关门歇业，充公。在束️手无策的徬徨后，很快又被投进了监狱。

爷爷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开明的地主，对贫下中农是不错的，没有剥削压迫过穷人，他对突如其来的入狱始终不能理解和释然。

爷爷在监狱开始不吃不喝，用绝食来表达不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爷爷绝望了，眼睁睁的看着家族就这样败在了自己手里，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在一个惨白无望的午后，爷爷在监狱上吊自尽，抛下一切，离开了人世。

听父亲说，其实当时政府已经在准备释放部分地主了。“如果你爷爷能够熬过那段时间……哎！”父亲常常很叹息。

爷爷被关押的同时，身为地主婆的奶奶被游街批斗，到另外的乡镇劳动改造，帮助贫下中农纳鞋垫，去单位食堂帮忙择菜，帮人洗衣服。奶奶根本无法再照顾自己的孩子。

父亲1940年出生。家里变故的时候他只有不到十岁，作为四兄弟的老大，经常带着弟弟们去找奶奶却经常找不到，流落街头的时候不计其数。

奶奶托人给孩子们找了一处山上的茅草房，四兄弟就横着睡在一张床上，有时父亲就直接睡在冰冷的地上。听父亲说，经常半夜听到山上传来的老虎吼叫声，吓得他们抱成一团不敢出声瑟瑟发抖。

在哭哭啼啼、六神无主后，父亲承担起了养活自己和三个兄弟的重担。幼小的他不得不开始为别人家挑水，一分钱一挑，因为人太小很多时候水挑到人家屋里已颠出了一半，那个时候可能那一分钱也得不到。

几兄弟实在没有吃的就往认识的亲威家里蹭，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馊饭，已是数不清。

艰苦的生活状态和环境给我的父亲的身体健康打下了很不好的基础。

我无法想象那么弱小的我的爸爸是如何带着他的几个兄弟走过了那些年颠沛流离的日子。

02

后来，政策好些了，奶奶开始做点小生意，但一个妇道人家也经常入不敷出，日子仍然过得很艰难，奶奶不得不把我父亲最小的弟弟送给了别人养活。

父亲想上学，奶奶咬着牙把我父亲和他大弟送进了学校，却无法维持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父亲边上学边带着大弟在放学后继续给人家挑水。

因为营养不良，他的身体相当瘦弱，但继承了爷爷的血统父亲长得很高，如果不是因为生计所迫年纪太小就挑水过活受到重压，他还会长得更高。

父亲读书相当刻苦相当努力，学习成绩很优秀，一直是班里和年级的前一二名，很少掉到第三名去。在校长的介绍下，父亲经常用课余时间给低年级的学弟学妹补课，得以在人家家里吃上几顿饭。

而父亲的大弟我的二爹却不喜欢读书，他经常逃课，去捡废品卖钱。所以后来，我父亲成了知识分子，我二爹成了商人。

在艰难的生活面前，父亲总是坚强面对，他告诉我们，他有的就是必须勇敢，从不轻易流眼泪。就这样，父亲自己照顾自己逐渐长大了。

03

很快到高三考大学的时候了，品学兼优的父亲已经是踌躇满志，信心百倍地准备好了考个好大学。

但是，晴天霹雳，一纸“出身成分不好，建议大学不录取”的文书，彻底打碎了父亲的大学梦。文书上那个鲜红的印章深深的刺在他的心上，扎得生疼。

在这个重大打击面前，不轻易掉泪的父亲万念俱灰，难过得放声大哭。父亲在那段时间常常象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倦在墙角，一天两天不吃不喝。

我可以想象，那个时候年少的父亲，是那样弱小和落寞，让人心塞。

父亲读书的这个学校盖出了这样一份文书，也装满了沉重和内疚。

校长其实非常喜欢我父亲，非常看中这个家境贫寒，却老实本分，热爱学习且成绩优异的孩子，他也不愿放弃这样一个优秀人才，更不想看到这样的人才从此沉沦。

在他的奔波下，父亲居然留了下来，留在了学校。那时，父亲才18岁，成了一名初中老师。

父亲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和梦想，一天到晚总有使不完的劲儿，用不完的精力，教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学生。

04

从此以后，父亲全心身都扑在教育事业上，爱着教书，爱着他的学生。

学校有早晚自习，父亲常年都是班主任，他总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早出晚归，呆在学生堆里，呆在办公室里。

父亲是数学老师，但他同时也喜欢文学，喜欢写毛笔字，学校写标语拉横幅父亲都带头去做。除了用心专研教学，认真负责教书，他还时常带着学生搞劳动和锻练身体，走街串巷下乡的家访更是他的家常便饭。

用父亲自己的话，他活在教书里，也终将会在教书中死去。

文化大革命时期，父亲的地主出身身份再次被抬了出来，父亲被打倒了。

常常一连几天被关在潮湿阴暗的屋子里，有时又被放出来继续上课，但往往正在上课的时候，就有学生突然站起来，直呼我父亲的名字，高喊：“打倒地主狗崽子，打倒张**！”

然后，教室里马上乱成一团，不知从哪个角落飞过来一本书的书角重重地砸在父亲额头，父亲即刻就被揪下讲台。

即使是这样，父亲都坚强的忍受着，他觉得自己年轻，能经得起打，而且，只要不让他离开学校离开讲台，他都可以熬过去。好在，学校校长保护着父亲，父亲并没有受到太久太大的打击。

后来，父亲经常自嘲自己是个“臭老九”。

听父亲说，农业学大寨时期，他带着学生支援农业下到田间去劳动，天天和学生们一起劳作，一起吃饭，一起睡地铺，常常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潮湿的环境导致了父亲埋下了风湿病的祸根。

05

父亲对学生是出了名的严厉，也是十二万分的关怀。从教四十二年，认真负责的态度从不改变。

父亲有一个调皮男学生，总爱穿拖鞋上学，班干部的话他根本不听。父亲知道了，找到了这个男生。

站在教室外的走道上，象往常对付班干部一样，男生️满不在乎的承诺第二天不会再穿拖鞋来。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严厉的说：“脱下来。”男生不明就里，乖乖脱了拖鞋。

父亲二话没说弯腰拾起其中一只拖鞋，用力一甩手把拖鞋扔到了隔壁墙院，那是另一个政府单位，已经出了学校的范围。男生一脸惊诧，父亲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说：“自己去捡。你明天可以再穿。”说完扬长而去。父亲刚一离开，教室里的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

从此，这个男生再也不敢穿拖鞋上学，逢同学就讲：“我就服张老师。没骂我一句，牛！”捣蛋的男生不再捣蛋，还爱上了学习。多年以后，这个调皮男生成了一家银行的行长，他常常来看望我的父亲，常常感叹如果没有我父亲的严厉，他就不一定会改掉自己调皮不守规矩的毛病，不知会有怎么不一样的明天。

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父亲教的有一届学生中的一个女生，刚刚读到高一下学期，就被自己的妈妈和哥哥逼着嫁人，而且还找好了婆家，是个新疆人。因为家里穷，新疆人那边答应能给五千块钱。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五千元也是个大数目了。

女生根本不想嫁人，总是悄悄的以泪洗面，父亲观察到了。随后一连两三个星期，父亲隔三差五的家访，向女生的家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家长只是表面上答应了。

在一个周末，女生被家里人软硬兼施的拖到了长途汽车站，准备前往新疆。女生也绝望了，她认命了。在等汽车的时候，女生用公用电话给父亲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向我父亲道别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父亲非常着急，劝女生赶紧回学校，可是，女生除了哭泣就只会说：“老师，我走了，谢谢你……”。

父亲挂了电话，找了三个男同学直奔汽车站，在汽车站拦下了女生一家人。父亲非常来气，非常激动的骂了女生的家人：“愚蠢！你们这是在害人。”“你们在断送她的人生！”

父亲又转头骂女生：“你怎么不勇敢一点！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事！”“你就自己甘愿过那样的生活吗？懦弱！”

父亲的大声责骂引来了群众围观。见带不走这个女生，女生家长只有悻悻离去，走时丢下️一句话：“从此我们不管你了，休想要家里一分钱！”。

父亲发动全校师生为女生捐款，还为她申请了助学款。父母亲经常挪出家里的钱给她。从那之后，我就记得这个姐姐经常到我们家里来吃饭，一到放寒暑假就住在我们家里。这个姐姐后来考上了大学，也成为了一名老师。她也成了我们家的朋友。

为了不断提升自己，更好的教学，也为了能评上职称，父亲利用业余时间完成了大学本科的进修。

06

父亲在娶我母亲之前从未谈过恋爱，因为他一心都在工作上，根本无瑕儿女情长。

父亲也是我母亲的老师，只是文革开始了，刚刚上了一段时间的课，母亲就离开了学校成了回乡知青。后来，母亲的妹妹我的四姨又成了我父亲的学生，父亲在照例的家访中遇见了我的母亲。

我的外公外婆是没️有文化的小农民，老师家访这样的接待自然就落在了我母亲头上，她又是家中老大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父亲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教过我母亲，但在母亲心中，一直对父亲很崇敬。

在那个保守又羞涩的年代，两个从未谈过恋爱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

一年以后，他们结婚了，母亲比父亲小8岁多。生️他们的第一个女儿我的姐姐的时候，父亲已经32岁，在那个时候这样的年龄已经是超级晚婚晚育了。

父亲很爱我们三姐弟，同时对我们也相当严格。他总是要求我们，要正直，要善良，要努力生活，要积极向上；教育我们不要撒谎，要与世无争。

07

父亲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深受学生喜爱，教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优秀学生，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高考毕业生，创造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成绩。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父亲有一届高考毕业班，全班50个学生，考上大学的就有48个，优秀学生中考上清华、北大、人大等名牌大学的都有。在我们这个小城，在那个高考独木桥的年代，引起很大的轰动。

但是，与世无争的父亲多次让出了评高级职称、调资的名额，放弃分房优选楼层的机会……。

我隐约还记得，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学校有一次分木材，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分这种东西，各个老师带着家属孩子在操场上找分配到的木材堆。我们家分到了一堆很大很好的木材，据说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家人口多。

但是不一会儿，就听到旁边刘老师家大声嚷嚷了起来，原来他们认为他们家分的木材又少又潮湿。刘老师的老婆气势汹汹的指着刘老师的鼻子骂，没出息，不中用的东西！老实巴交的刘老师呆若木鸡一般。

父亲走上前去把刘老师拉到一边。不一会儿，他就开始指使我们搬刘老师家分的那堆木材。

我常常记得母亲的不满和怨言，常常诉说着父亲的不顾家，父亲的不争不抢。但父亲愿意这样，或者本来他就是这样的人，无法改变。

他的学生们爱他，考上大学的学生经常给他写信寄明信卡，每年的寒暑假都有很多学生来看他，每当这个时候，我看到父亲的笑容最灿烂。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为了教学，为了学生，付出了自己的知识、心血、身体和健康，是值得的。

08

但是，因为常年累月的劳累和不注意休息，人刚到中年的父亲就积累了一身的病，强烈的风湿病让他的双腿时常酸痛，颈椎病让他无法弯腰，头不能扭转。痛苦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

父亲呕心沥血的教书，连看病的时间都没有及时腾出来。

临退休的那几年，父亲病情加重，已经演变成了强直性脊柱炎、股骨头坏死等。

我看着他每天上床和起床都很困难，因为背、腿都不能自如弯曲，腰僵硬，坐在椅子上必须象躺在椅子上那样斜着，到后来，走路必须依靠拐杖或推着有滚轮的椅子，而且很慢很慢。

到了退休年龄的父亲本来是不愿意离开三尺讲台的，是我们三姐弟竭力劝说，说什么也要他赶紧休息了，他才听了他孩子们的话。

父亲辛苦了一世，累了一生，小时候受苦受穷，青年时候舍生忘死，中年时候付出自己的全部，到老了的时候却病倒了。

但爸爸相当坚强，在我们看来多么痛苦的病痛，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虽然每天过得很难过，父亲坚持锻炼走路，每天看书、写文章，退休下来在各种杂志上发表了不计其数的论文、研讨文章。

09

虽然一身的病痛，但父亲血压一直正常，但去世的那天，却是因为突发脑溢血离开了我们。早上我出门上班时还微笑地向我挥手，到中午我还没下班就接到噩耗。

连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我的父亲，在病床上突然之间就一动不动了。

我们三姐弟奔到医院，眼泪狂奔，嚎淘大哭，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直到他没有了任何呼吸。跪在他的灵柩面前，恍恍惚惚，任由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父亲刚刚去世的那一两年，我根本不能自主自己思念的情感，每每坐着发呆的时候，就在想父亲了，就会不由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29岁，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我进入而立之年啊。他辛苦了一辈子，那么短暂，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孝敬他啊。他走得那么匆忙，爱他的学生还没能看上他一眼啊。

亲爱的我的爸爸，你是不是太累了，想早点到天堂去啊。

时光匆匆，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都15年了。我知道，不管多少年过去，你的孩子们都会好好的怀念你，学习你的坚强，继承你的品格。

我那么深爱的我的爸爸，天堂没有工作，天堂没有病痛。好好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