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没想到,自己记者生涯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居然会是吕雉。
见到她之前,我一直暗自思量:这个在西汉历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浓墨重彩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从接到任务那天起,我就开始四处搜集关于她的资料。不只因为她地位显赫,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人生中极重要的第一次,我不想搞砸了。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无聊的。每天下午,我都要沿着门前那条清浅的小河往西走,就这样从冬天一直走到了春天。有时我会怀疑上面已经忘了这件事,或者换了别人去采访她。
总之,不管怎样,看起来我好像被遗忘了。
一转眼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就在我都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上面突然来通知说:吕后决定明天召见你,好好准备一下。
接到通知那一刻,我正沿着河边往西走。已经是初秋了,天高气爽,风轻云淡,一道残阳铺在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虽然我曾为此事准备了很长时间,可真正接到通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慌乱。
那个叫吕雉的女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暗自思量,有些激动。
二
我现在依然清晰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天蓝的像一匹刚漂洗出来的绸缎,一丝云也没有,初秋的玉兰树叶隙间疏了很多,阳光很足,在秋风里暖暖的,像极无数个我曾在河边度过的午后。
见她之前,我在玉兰树下坐了一会儿。清风拂面,时光旧旧的,我突然想听一首很舒缓的琵琶曲。
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盘成一个大髻,用凤头钗簪得整整齐齐。她留给我的第一面是一个背影,有些佝偻。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拘谨,轻轻悄悄放慢了脚步。
她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阳光透过窗棂,打在她脸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无数皱纹像落光叶子的爬山虎一样爬在她脸额上。
我有些恍惚。
您看起来很慈祥,丝毫没有大家口中的……恶毒。我思量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恶毒这两个字。
她笑了。我看见她眼角无数的鱼尾纹皱成了一条线,延伸进了她饱经风霜的瞳仁里。
有些人的恶毒在脸上,有些人的恶毒在心里。脸上的能看见,心里的看不见。她说着,指了指面前的案几,示意我坐。
果然,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三
我告了谢,在她对面跪坐下来。
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说恶毒这个词的人。她说。
从来没有人当面评论过您吗?我很惊讶。
有。她抬起细长的眼敛,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宫殿,出神了很久,缓缓吐出一句话:我父亲。
他怎么评论您的?我查过她的资料,知道她的父亲很喜欢她,否则也不会坚定地把她许配给当时还是一个小流氓却有大前途的刘邦。
时间太久了,我都忘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她没忘,她只是不想说罢了。
我一时没了主意,之前准备好的问题全都忘了。坐在这样一个,嗯,怎么说呢?采访这样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女人,就像一个穷光蛋必须在首富面前数仅有的几毛钱一样窘迫。
随便聊聊吧。像你和你奶奶聊天一样。她微笑着说。
她提了一个家常话题,我们就闲聊了起来,从她的少女时代起,一直聊到她第一次听说刘邦这个名字时的好奇,再聊到她怎样如愿嫁给刘邦,怎样度过她的新婚……
人老了都喜欢回忆以前那些开心的事。
四
您觉得您丈夫是个怎样的人?我突然问她。
他?她又对着空旷的宫殿出神了。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你不要妄想能解读他。他能做沛县一个小流氓,也能做大汉的开国君。他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你斤斤计较,他也能写出“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的磅礴诗句。他能在项羽的麾下忍辱苟且,他也能在鸿门宴逃脱后大破项羽。他能启用当初不名一文的韩信,他也能杀掉后来的三齐王韩信……
可是,宫外传言说三齐王是被您……我忍不住打断她。
你忘了,我终究也只是个妇人家。她苦笑一下,认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眼神又移到了空旷的宫殿里。我真正杀过的,只有戚姬。其实,最初我也没打算杀她。我只是打发她去永巷舂米,但这贱人不识好歹,每天唱歌,妄想她的儿子能救她。于是,我就割掉她的舌头,让她不能唱歌,砍去了她的手脚,把她做成了人彘,让她求死不能!
听说惠帝就是因为……我看到她原本波澜不惊的眼中又掀起了滔天大浪,她因仇恨而凌厉恶毒的眼神,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这个问题可能有些风险,会触怒她,但我还是问出了口。
哼!刘盈也是个没出息的!她恨恨地说。一个没手脚的戚姬,居然吓得他口吐白沫。胆小如鼠,怎么治得了天下?
可是,我听说惠帝之崩,也不仅仅是……根据我之前查到的资料来看,惠帝很可能是因为母亲的性格太强势而不得志,最后郁郁而终的。
不!是那个贱人害死了我的儿子!是那个贱人!她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她突然失控,横眉竖目,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慈祥,像野兽一样咆哮着,整个宫殿都回荡着她歇斯底里的咆哮声。
五
等她平复了一会儿之后,我试探着小心翼翼问她,您真的有那么恨戚夫人吗?
恨!怎么不恨!我的男人,她有什么资格来分享?!她梗着青筋毕露的脖子,呼吸也不稳定了,我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剧烈吞咽的声响,眼泪大颗大颗从她眼中滚落。
凭什么?这个贱人她凭什么?她吃过我吃过的那些苦吗?刘邦还是沛县一个一穷二白的小亭长时,我就下嫁给他,为他洗衣做饭,砍柴推磨,我在吕家做姑娘的时候,哪吃过这样的苦?他去骊山途中起事后,我们母子就整天东躲西藏,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经常为了一个糟糠馒头,就要受到别人无端的辱骂和冷眼呵斥。项羽抓我们做人质时,扬言要把我们剔骨炖汤,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战战兢兢的生活,她过过吗?她没有!所以她没有资格!我告诉你,我能吃她吃不了的苦,我就能享她享不了的福!
看着她满眼的泪和恨,我想我是有些懂她了。我不想再追问,看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在我面前悲悲戚戚。空旷的宫殿里只有她愤怒而委屈的啜泣声。
啜泣终于停止了。她红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有些羞赧,她说:你知道吗?我很久没有哭过了。我儿子死了我都没哭过,因为他一点也不像他爹的种。
我连忙摇手。不会不会,我觉得我能理解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别人的生活谁也无权置喙,因为他不是那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经历了什么。
谢谢你。她诚挚地拍了拍我放在案几上的手,这让我受宠若惊。
六
您想过后人会怎么评论您吗?我问她。
想过。恶毒,这个是你一进门就说过的。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好意思起来。
她没有在意,继续说。独断专行、任用外戚、诛戮功臣……由他们去说吧,反正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很久了,大概骨头都化了,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说到死这个话题,她有些伤感。毕竟,她心爱的丈夫和儿子都已经先她离开了人世,她的死对头戚夫人也死了。没有爱,也没有恨了。我想,这大概才是她伤感的真正原因吧。
嫁给高祖皇帝,您后悔过吗?我突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后不后悔都没有意义,真的,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谈这些都没有意义。后悔又能怎样?他早都去找阎王爷报道了。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嫁给他以后,我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说后悔,那也是假的,毕竟他让我成了这个国家每个女人都要仰望的人。但是如果可能,我是说如果,我宁愿他是平平凡凡一个人,我们就在沛县泗水亭做一对普通夫妻,柴米油盐过普通日子,太太平平,不必经历人世这么多的风雨。
最后一个问题,有点八卦,希望您不要生气。等她憧憬完自己最想过的平淡日子后,我抬眼看了看窗外,暮色渐笼,宫人们已经在上宫灯了。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审食其是吗?
我有些尴尬,我以为她贵为一国之母,应该会对这种男女八卦的事藏着掖着,没想到她竟如此坦荡。
审食其只是一个舍人。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样,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我们并没有别人臆测的那种关系。你知道,我的一生,得他照顾的时间比得丈夫照顾的时间还长。我请求刘邦封他为辟阳侯,是他应得的。人家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对我是涌泉之恩,我却只能用滴水相报。我希望他过得好,现在,我有这个能力。外面的传言我都知道。你记着,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眼睛里容不下别的男人。虽然我这一生和刘邦聚少离多,但是我是爱他的,否则就不会在不到20岁的大好年华里嫁给大我十五岁的他,更不会在以后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无论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始终记得他是我丈夫。
七
这是我的第一个采访任务,我第一次见到吕雉,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吕雉。
第二年霜降的前一天,是八月一号,吕雉,这个我曾经无数次暗自思量的女人,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享年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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