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突然被一只手薅着汗衫领子从被窝里提溜了起来,没等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又钻出来几只铁钳子般的大手钳住了他细长柔软的胳膊,他被这突如其来地钳制,吓得浑身发抖,他的脖子也被一只手狠狠地按住了,他睁得开眼睛,却抬不起头,他看不到是谁向他伸出的大手,他只看到满地的脚,满地沾满泥泞,步子凌乱的脚。
“走。”有人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喊了一声,他便被人像推着一把旧木车一样,推了出去。
出了屋门,他歪脸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一样被架着,父亲的模样最是痛苦,嘴都快要啃到脚底下的泥了,整张脸紫涨得像只茄子,他的父亲看着陈年快要哭出来的脸,朝他摇了摇头。
天蒙蒙亮,笼罩着一层浓密的白雾,很快,挤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层又一层,像是围着一块腐肉的苍蝇,他们都试图抻长自己的脖子,好把削尖了的脑袋怼到陈氏父子的脸上,好在他们的眼里留下他们愤怒激荡的嘲讽。
“走。”又有人喊了一声,他们被推着,沿着被雾水沾湿的土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河滩上。
河滩上远远望去,影影绰绰,似是站满了魔,似是站满了鬼,不知他们所为何事歇斯底里地呼喊叫骂,声音阴森恐怖。
当拨开浓雾,露出陈年和他的父亲陈封的脸时,那一张张被雾水泡化了泡白了的脸,像一块块被水揉皱了白布,失去了五官,空有一张破败不堪,耷拉着线头,看上去会吞噬一切的狭长的黑洞,黑洞里呼呼吹着一股股寒气,寒气在头顶上空凝结,化作一个晶莹剔透的方方正正的棺木。
棺木罩下一道白色光圈,光圈吞掉了陈封的身体。
陈封显然早有觉察,他一声不吭地跪在在河滩浑圆的鹅卵石上。
先是一块饭碗大小的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到陈封的脑袋上,陈封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后,便像一只麻布袋子一样倒了下去,随后一块块或大或小的石头,砸了过去,仿佛砸在烂泥里,砸进陈封的身体里,把陈封的血肉砸起一朵朵白茫茫红亮亮的小花。
陈年被掰直了身体,他想歪过头去,他想闭上眼睛,头却像是一块被垒进墙里的石头,容不得他晃动,眼皮大概是被谁撕了去,无论他怎么努力,都闭不上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像一颗蒜瓣,被捣得粉碎。
“陈年,你小子好命啊,不但省了棺材板的钱,还省了埋爹的力,这都是大家齐心合力的功劳,哈哈哈。”一人撸着袖子,擦着热汗,颇有成就感地,兴冲冲地对陈年说。
陈年努力想要摇动他的脑袋,可怎么也摇不动,他只得像拧螺丝一样,拧自己的脚,带动自己的躯干,脖颈。
只听“嘎巴”一声,陈年脖子一拧,身体转了出去,脸却留在了哪里。
“啊。”那张脸发出一声惊恐地惨叫。
“怎么了?”李秀英爬起身,看着自己的丈夫蜷缩在床角跟一只油煎过的虾皮一样。
她挪过去,把丈夫揽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说:“没事了,只是个梦。”
陈年像个孩子,把头枕在老伴的腿上,说:“我娘临死前,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别像你爹。我爹就是太拧了,他总觉得自己在理,便天不怕地不怕,谁知道死了,连块像样的棺材板都没有,我爹死了后,我娘便不再吃鱼,她说,那河里的鱼吃了你爹的肉,也就成了你爹的一部分,你也不要吃鱼了,那鱼是你爹啊,说完就哭,哭着哭着就瞎了,哭着哭着就死了。”
“我娘不想让我和我爹一样,她想让我不要拧着,能看开的事情,就看开了,能接受的事实就去接受。”
“这些话,你跟我说了很多遍了,我都记得呢,你这么说,是不是说,能接受晚识怀孕这事。”李秀英问道。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不会像我爹那么蠢,守着自己的几亩地,命都不要了,可我也不会像个粪蛋一样,自己的女儿被人搞大了肚子,一声不吭的就去接受。”陈年翻身下床,摸着衣裤套在身上。
“你要去哪里?”老伴紧张地问。
“去城里。”
“你能拿人家怎样,宰了他吗,他可是厂长的儿子。”
“我还是地主的儿子呢,我怕他。”
“那你去吧,带好家伙。”
陈年摸到院墙下,拿了把锄头,颠了颠,觉得太过招摇,又摸了把斧头,掖进腰里,斧头太沉,他的裤腰带不堪重负,走一步掉一次裤子。他只得撇下斧头,又换了把镰刀,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始终找不到劈砍的感觉,不是一把趁手的武器,于是一生气把镰刀扔在了地上,闷声蹲在地上,从裤兜里掏出烟丝,摸黑卷了一根烟,啄了一口又一口。
天微微亮起。
李秀英拿了一件粗布褂子,走过来披在了陈年的肩上,说:“我听说三十里铺,有一个赤脚医生,他那里有打胎药。”
“我能劈死他吗?”
“你能,可君子不与小人斗,你娘除了说,别像你爹,还说,好好活着,你劈了他,你怎么办,我和晚识怎么办?”
“我先去打听一下药的事,那小子跑不了,我迟早有一天弄死他。”陈年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
“孩儿他爸,这事了了后,别让她去城里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吧。”
“这样子,谁还敢要。”
“老朱家的孩子,一直对晚识有意思……”
“别提老朱家,我与他们势不两立。”陈年窜起身,把粗布褂子搭在肩上,说:“我先去把药弄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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