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者也

1

林峰怎么也没想到，探寻浩瀚宇宙的奥秘远不如偷窥别人家的窗口更能吸引他。当我去拘留所交了五百块钱，把他领出来的时候，他对民警还挤眉弄眼的说:“偷窥怎么了，我还就告诉你，如果你也有一个便携望远镜，你也会偷窥。”

我赶忙一把将他拽走，只觉得面颊跟贴在烧灼的木炭上，红彤彤的发烫，好像那个偷窥被抓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回来！”

“警察大哥，他有病，您别......”

“望远镜拿走！一会儿回家小心点儿，别让小区对面楼的老爷们给揍了！”

“谢谢您，我陪着他回去，挨个单元赔礼道歉！您放心！”

在我的头二十几年的生涯，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还有过两次。第一次是我翻出了同座的卫生巾，然后用它擦球鞋被女生们嗤笑，那会儿我十二岁，我不知道卫生巾是在卫生间使用的私密玩意儿。第二次是前年，我三舅在洗浴中心没钱结账，到了洗浴中心，三舅衣衫不整的蹲在角落，我和值班经理大吼:“不就洗个澡么，至于这么为难人么，多少钱我给，但是，你们必须给我三叔道歉。”

经理点点头，递上来一张账单:1890。

拿起单子一看，我裆下就是一颤。但是很快镇定下来问:“你们这是黑店啊!泡他妈金汤子了？两千块钱!”

经理指了指坐在一旁虎视眈眈看着我的三个女人:“他玩儿的，三飞，加了三回钟，我把搓澡和门票钱都给你免了，你三叔体格真好，忙活半宿，就是他妈不结账啊！”

我刷了信用卡，把三叔领回来，他老大不情愿:“你就不应该给钱，我都喝多了，让三个老娘们给我玩儿了，你就不应该给那钱。”

“有能耐你别硬。”我厌恶的看着他说:“知道什么叫丢人么?知道么?去洗浴做个大保健，还不给小姐钱，想霸王操!你那是脸么?”

这是第三次，打小的朋友，在小区里拿望远镜偷窥人家洗澡，拘留五天，罚款五百。真是说不上的膈应，臊眉耷眼的!

2

“哎，瑞子！喝点儿？”一上车，林峰就张罗饿了。

“行啊，我正好有泡热乎的！憋一上午了！”

“好好说话！干嘛啊！”

“你有钱么你张嘴就喝点儿喝点儿的？”我没好气的问他。

“你不有么?”

原本，林峰不是这样的，他是我认识的男的里头，最着调靠谱的。从小我就很崇拜他，因为他是一个善于思考和观察的人，一直到大学毕业，回到溪城的头两年，他依旧没有改变。喜欢物理，热爱天文，总是能把我说的一愣一愣的。

“春季的天空，最明显的，自然是北斗星，顺着北斗星，找到北极星，光头强你看，就在那，再往这边看，就是熊大和熊二了(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

“夏季容易找到织女星，画条线，谁?牛郎啊!望这再瞧，天津四，这三颗星，就是著名的夏季大裤衩(夏季大三角)。”

林峰喜欢研究星空，和我认识的大部分男人不同，他们一般只喜欢研究苍井空。

我不知道偷窥这种癖好，他是从何时养成的，但是我始终觉得，林峰不该是个蝇营狗苟的龌龊小人。

我问他:“你怎么还干这事儿呢?不嫌磕碜么？”

“磕碜什么，有意思极了!”他依旧毫无愧意，表情如同小时候，发现了一颗北半球不常见的恒星那般兴奋。

我指了指后座儿的单筒望远镜:“你买这玩意，是用来看人洗澡的?”

林峰摇了摇头，说:“也不光看洗澡，也看换衣服和性生活，但是，这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部分时间，是很平常的。”

车子停到我家楼下，我和林峰往小区门口走。昨天下班的时候，看见了一家新开的小馆儿，门面不大，装潢却很别致，合计着，领他改善改善伙食。

我一边数落他一边低头跟媳妇请假，林峰跟在身边，一句话也不搭，甚至反驳都不再反驳。媳妇准假，我把手机揣回裤兜，转脸看林峰，发现他目光炯炯的四下张望，时不时的还抬起右手，张开手指，单闭着一个眼睛瞄着，嘴巴不出声的开开合合默念着什么。

“看什么呢?”我问。

“我操，瑞子，你家小区太适合看热闹了?”他有些兴奋。

“看热闹?”我被这种毫无缘由的兴奋弄的莫名奇妙。

林峰把手放下:“就是你说的偷窥，哎，这小区楼间距非常好对焦，而且格局也好，不易被发现。”

我彻底无奈了，看着眼前的朋友如此无药可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算了，吃完这顿饭，离他远远儿的，让他拿望远镜也找不到我就好了，我这样想。

3

饭桌上，我尽可能的去岔开话题，从偷窥这件事脱离出来，但是林峰从坐下就没有停止这个话题，他越说我越厌恶，我越厌恶，他反倒越要说。或许他确信，他可以说服我，从小就是，我们观点相悖的时候，我坚持总是超不过三天。我是天秤座，特没主见。

“这个事儿你要这么看，瑞子，我虽然偷窥了，但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毕竟被发现并且成功举报的几率微乎其微，而我得到的快乐，却已经足矣让我坦然的接受所谓社会治安的处罚了。”

林峰一边啃着鸡爪子一边说，他都手油腻腻的，我竟然立即就想到咸猪手，自从我得知他偷窥这件事之后，这种称呼就一个一个，在我潜意识里安装在林峰的身上。咸猪手，性变态，暴露狂，偷窥者，在我看来，这些人都是一个系列的，讨厌程度不相上下，都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膈应人那路人渣。

我怎么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替自己感到恶心。

“别说了，吃你饭得了，你当你得先进了呢，这通白话。”周围的桌上不住有人侧耳偷听，我赶紧制止他。

他悻悻的闭上嘴巴，闷头喝酒。我也懒得再岔开话题，抬手加菜。桌上只有我们俩人，除了偶尔碰杯的声音，和窸窸窣窣咀嚼食物的声音，再也没了动静。在我印象中，林峰是那种不说话就得死的人，可如今竟然老老实实的安静吃饭。我有些想不通，或者，我假装想不通。

因为我打从内心里，不希望他现在除了偷窥，再不想聊别的。但实际上，他如今就是这样的。

4

最终，还是我先沉不住气:“林峰，我觉得你受过高等教育，为人虽说不如我吧，可也过得去，你如今怎么这样了。”

峰愣了一下，放下筷子，擦了擦油渍的手说:“你觉得，我就是为了看人家洗澡，才偷窥的?”

“不，还有换衣服和性生活，这不你说的么!”我又倒了杯啤酒一口喝下。

“狭隘，我是在窥探真实。”

“真实还需要窥探么，这个借口你是怎么想到的!”

“艹，我说正经的呢!静坐常思己过，闲谈勿论人非那种，叫自省。打坐入定，冥思妄想，那叫自观。”

“那对，一手卫生纸，一手来回动，那叫自慰。”

“所以，自己的真实可以通过各种思考和反省得到，而别人的真实，我们这一辈子或许都未曾得知。不过，偷窥可以，也只有偷窥可以。”林峰招呼服务员:“再来六个凉啤酒，一盘花生米。你先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看待这件事儿，首先，你想想，你所见到的生活，足够真实么?”

又是这种熟悉的对话，他引导，我发散。不得不说，林峰对说服别人，很有些办法，我们大部分的朋友都承认，他的语言具有魔力，无形之中就能破坏对方建立许久的价值观。这点，我深表同意。因为此时此刻，关于偷窥和真实的言论，当真把我的思绪从固有的大脑思维里拽了出来。

眼下的生活，真实么？

“我觉得挺真实，酒是酒，菜是菜，酒里的沫子是沫子，菜里的葱花是葱花，这有什么不真实的。”我有预感，一场颠覆三观的对话，即将拉开帷幕。

5

林峰说：“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看见的，就是真实的。直到雾霾越来越严重，观星环境越来越恶劣，我不得不停止观测，无聊的把镜头对准其他更切近的地方，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真实看似离我们很近，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接着说：“我们肉眼观察物质世界，物质呈现出来的东西，是各种分子经过组合经过巨大量级的有机结合，才呈现出来的模样。比如，你，你以为你是人?从微观点儿的角度说，你是由各种分子组成一个泡泡综合体，这里面，最多的就是水分子，h2o，你懂吧。”

我点点头。

“所以，你看不见真实，也看不见事物的本质，你觉的你就该长成这样，单眼皮，高鼻梁，两个跟猪头三一样的招风耳。其实，你不是那样，你比你自己好看多了，你是无数个，完美的圆儿，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

“那还不如现在这样好看呢!你说这个，和偷窥有什么关系。”

他拿起打火机，别开一瓶啤酒，给自己满上，有隔着桌子给我倒：“别急啊，当你把东西放大若干倍再去看的时候，世界就不同了，为什么呢？因为你用显微镜，用放大镜看，看的是微观世界。”

“角度不同，视野不同，事物就呈现不一样的色彩。同样，当你用望远镜去看别人私密生活的时候，在别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窥探他的生活，你就会发现，他所展示出来的，是你从没有见过的人，完全不同，你会后怕，和他们一起构建了和谐社会，你会发现，这个世界，非常恐怖。”

我看了看餐馆儿四周，木质的长桌和靠椅，几十平米的大堂零星散座着几桌客人，聊天的声音都很适中，桌上和我并无二致，小菜，啤酒，开了封的香烟，一地的烟蒂。至少此刻，我丝毫不觉得恐怖，反倒非常享受这种惬意的用餐环境。

“哪儿恐怖了，你看我恐怖不？我现在觉得整个屋子，就你他妈最恐怖！大半夜不睡觉，偷看邻居姑娘洗澡！”酒精的作用渐渐体现在身体里，我开始不那么小心翼翼的关照林峰的心理承受了。

“我曾经在对面楼顶，偷偷看过我姐姐的房间！林紫，你不说她是你幼年时期的女神么？我以前一直引以为傲的姐姐，但是，当我发现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完全没有了一个女神姐姐应有的样子。她偷偷抽我的烟，挖鼻孔，扣脚趾，叉开双腿在沙发上吃薯片，沾满污垢的手指直接就抹在沙发靠垫上，你能想想么？那是你年幼时期的女神，我美丽的姐姐，林紫同志！”林峰一边说，一边尽力模仿林紫的动作，看的我直反胃，完全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长发飘飘，一举一动都俊美雅致的姑娘。

我张大了嘴，有些不可思议：“你别污蔑我美女姐姐，你就是他妈的变态！”

“我就是举个例子，如此亲近的家人，尚且会发现这么多事情，何况别人呢？太他妈有意思了，西装革履的职员，脱下衣服，换上女人的睡裙!给人补课的老师，利用学生做卷纸的间隙，跑进卧室吸毒，外人看起来和睦的夫妻，回到家日复一日，互不理睬。你能想象么？你看见的所有人，离开别人的目光，都变的如此不堪和奇怪。”

我不由自主的又看了看这家餐馆儿，壁纸还是一样的壁纸，但是撕掉壁纸，里面几个鲜红的大字，XXX欠债还钱！不远处的厨房曾经被卫生间反上的屎尿浸泡，带着白色帽子的厨师一边炒菜一边咳嗽，结成团状的灰色粘痰从口腔中射近锅里，盘子端出来，客人吵着，怎么有点儿咸呢？

林峰见我有些呆滞，拍了拍桌子：“喂，启发到位了么？”

“到位了，越合计越恶心呢怎么？就没有美好点儿的么？”

“说实话，从我偷窥的这么久以来，没有一个人，一件事儿，比我们平常见到的更好。所以，珍惜眼前人吧，你能在平常生活见到的人，是这个社会构成的最好体现了。”

“所以你非要看这些不美好么？”我问他。

林峰点起支烟：“你非要看这些矫饰过度的美好么？”

我竟无言以对。

6

这顿酒一直喝到晚上，林峰有些微醺，我也有点儿上头。我们就真实不真实，讨论了许久，我越来越理解他为什么偷窥，为什么每天晚上拿着望远镜藏在窗帘后面，默默的关注的对面楼群的每一扇窗户。

用林峰的话说，这是个力气活，至少，你要有耐心，能够等到你想看见的东西。漂亮女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经常一看就是一宿。但是，保不齐，哪天看到中途，突然就塞上耳机，跳上一段并不熟练的桑巴舞。舞步摇曳之中，楼下原本熄灭的灯霎时间亮起，客厅里出现女人被搅醒不满而焦躁的脸，踌躇许久，终究走回卧室，关灯，消失在视野里。舞步继续，远远看着，楼道中，舞步房间对面的门缓缓打开，中年男人惺忪着双眼敲响了舞步的门，门开了，交谈，男人进屋，女人褪下男人的睡裤，一口含住男根，三分钟，男人离开，漂亮女人停止跳舞，拿起电话，和谁哭诉些什么。

林峰钻进出租车，探出头对我说：“瑞子，我热爱不拉窗帘的夏天！溪城只要一转凉，我就去深圳，去海口，去接近赤道的地方，窥探真相。”

出租车司机把这方向盘，不明所以。

我摇摇晃晃的走回家，老婆已经睡了，她是个高中老师，每天辛苦的批改作业，和科室里的同事周璇，和不听话的学生斗智斗勇，生活精致，有些小确幸，也有些小固执，比如不肯吃不长叶子的蔬菜，不肯在电脑桌面摆放超过二十个快捷应用，以及不肯和满嘴酒气的我同床共枕。我晕晕乎乎的回到车里，取口香糖，打开车内的灯，我发现林峰的望远镜极为安分的躺在车后座。

我随手拿起了它。

溪城的夏季酷暑难耐，还没入伏，气温就如同桑拿房一般蒸腾。老婆已经睡了，我站在厨房为自己冲泡茶叶解酒，今天喝了太多的酒，我觉得此刻连撒尿都应该带着度数。

水壶轻微颤动，我不敢开灯，百无聊赖的站在厨房窗台望着远方。忽然我想起今天下午，林峰所说的真实，双手不听使唤的移到了一旁的望远镜上，单筒的，金属材质，握在手里冰冰凉凉，说不上来的舒服。

举起胳膊，把镜片靠近右眼，非常模糊，调焦距，比照物呢，就是对面的楼群。

女人放下手里的西瓜，缓缓的站起身，粉色蕾丝睡衣宽松的挂在肩膀上，锁骨清晰，白嫩光滑。她走进卧室，交叉这手臂由下至上褪去了上衣，没有内衣，双峰猛的弹出来，乳房紧致的颤悠了一下，很快各司其位。紧接着，浅黄色的内裤也从笔直纤细的双腿间滑落。

水烧开了，水壶崩的一声把我从远处的视野里拽了回来，我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久久不能平静，壮着胆子又抬起了望远镜。

百褶窗帘被拉上了，只有昏黄的灯光从卧室里渗出来，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我拎起水壶，一边向茶杯里倒水，一边对林峰今天所有的言论产生怀疑：“狗鸡巴真实，还是看女人换衣服有意思！”

偷窥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