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雪莉
1.
长街两道尽是指点议论的行人,百姓无不低声唏嘘,昔日风光无限的秦大将军竟是落得个被夷三族的下场。身穿军甲的武士押送着用长长的麻绳两列绑起来的犯人,那犯人里男女老少皆散发赤脚,形容枯槁。白色囚衣上下沾满了从牢里带出来的血水。
被押送的犯人队伍里,为首的竟是两个一般模样的四岁男童。这两个男童还扎着总角,稚气未脱的脸上镶着两颗黑葡萄似的眸子,左瞧右望沿街围观的孩子,双手被缚,他们依旧天真烂漫地笑着,以为这是在玩某个游戏,丝毫不知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孩子?”一个小贩皱着眉头说道。
“那是秦将军的双生子,秦将军被夷三族,孩子虽小可也不可能被放过啊,哎……”身边的中年男人叹气道。
“这么小的娃,造孽哟……”一个白发老妪看着那两个活泼机灵、红唇齿白的童子,心里不忍,颤巍巍着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这时人群里出现一个人,朱唇红眉,额间一朵红色火焰开得正艳,大红流仙群衬托出窈窕身段,她看着那囚车里再不复往日荣光的秦大将军,冰冷的眼角竟落下一滴泪。
半晌,红衣女子转身走了,背影决绝,像是分割了过去与未来。
2.
红玉在笙歌后紧赶慢赶,自家公主在前面脚步飞快。
笙歌许久没有见到皇兄了,自从他登基以后诸事繁忙,他们兄妹二人竟有半月不曾见面。
前面突然一阵骚动,很多宫人在追捕一个男子。
只见被追赶的人衣衫不整,形容狼狈,抬头见着笙歌就跟见着救星一般,拼命向她奔来。笙歌此时已经吓呆在原地,腿脚僵硬,见那男子看着她的一脸狰狞,吓得只余一声尖叫。
眼看着就要被扼住脖子,谁知边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飞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只听得一声胫骨断裂的声音,男人倒地哀嚎。
这时才赶上来的宫人,一溜烟跪在地上,万分惶恐地跪下行礼然后制住了男人。笙歌压下心惊,强装着平静,待宫人押着那男人下去了才复看向眼前的人。
“多谢将军。”
“臣护驾来迟,公主受惊了。”
笙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低头行礼的男子,宽肩窄腰,双腿修长,他高她一个头,满身肃杀之气。这是常年征战在修罗场上的人,但他却生得面白如玉,棱角是刀削斧凿一般精致。
这是大将军秦幻,她早认识,但她这会又惊又喜,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参见大将军。”
这时红玉堪堪跟上来,应该是来时遇到那群宫人,吓得着急忙慌地跑来,气喘吁吁的。
“微阳公主哪里去?”
“皇兄在御花园摆了小宴。”
“微臣也正是应陛下诏赴小宴。既如此,想来公主余惊未息,微臣护送公主一同前去吧?”
“那便如此吧。”
秦幻又瞧了眼尚跪在地上的红玉:“起来吧。”
3.
笙歌是当今皇帝年纪最小的妹妹,也跟皇帝最是亲近。兴许是皇帝膝下无女,笙歌又是豆蔻年华的天真烂漫,因此他格外疼爱这个妹妹。
“将军为朕平定西北动乱,又南定倭寇,当真是我大环定国柱梁。”
“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笙歌见皇兄与秦将军似在讨论军国大事,待正要回避,皇兄却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狡黠地笑:
“笙歌,为兄为你找个夫婿照顾你,可好?”
如平地惊雷乍起,笙歌惊得退后两步,眼角瞥到身姿挺拔的秦幻还端坐在桌旁,她满眼惊慌和无助:
“皇,皇兄不是答应过笙歌,婚姻大事,可自己做主吗,皇兄?”
手上力道一松,皇兄抬起另一只手替笙歌将发上一只歪掉的簪子扶好,语气软下来,满眼宠溺地看着她:
“笙歌还小,为兄却心力不足,不能时时照顾你,自然想着为笙歌找一个可靠的夫婿,替为兄护你一世平安。”
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低头在笙歌耳边:“你看秦将军年轻有为,是我大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怎么我们笙歌不满意吗?”
笙歌甫一听完又是一声惊雷平地,霎时红云一直漫过了耳根,眼角又看到那位将军似乎在笑,支吾道:
“皇,皇兄……笙歌全凭皇兄做主。”
皇帝看到笙歌的小女儿样子倒是忍不住笑:“笙歌这是答应了?”
笙歌却满心羞涩,挣脱了皇兄就跑远了,忽听二人在后面爽朗大笑,更是不好意思,脚下的速度飞快,也不敢回头。
3.
笙歌这晚在宫里住着,可这一晚并不太平。
白日里撞见的男人是外臣,无诏擅闯后宫,是从良淑妃的宫里抓到的。私会外臣,是大罪。皇兄震怒。
良淑妃并外臣皆被诛了全家,一夜之间,良淑妃母家并那王姓外臣阖家上下,三千余人,血流成河。
良辰宫里吵吵嚷嚷,一片纷乱,半宿也不曾安静下来。笙歌听着那声音,却仿佛身临其境,吓得脸色煞白,抱着怀里的面具不住地颤抖。竟喃喃道:
“娘,娘你不要死啊,娘……”
时间仿佛倒回很多年前的那一晚,拢玉殿被查抄,宫里上下服侍的宫女并太监一律被捉拿,等待着处斩。
母妃抱着她跪在地上,二人披头散发,夜凉如水。
皇后说在拢玉殿里有外臣出入,人证物证俱在,端妃竟私通外臣,当诛。可笙歌抬眼瞧那个同被捆绑的男人,他奄奄一息,口内流血,张着的嘴里空空如也,原来竟是被拔去了舌头。皇后穿着大金舞凤的袍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丹凤三角的吊梢眼里泛着冷笑。
她母女二人,已是砧板鱼肉,任她宰割。
父皇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说是如此荡妇,恐污圣目。
笙歌不认识那个被绑的男人,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她只知道因为他,拢玉殿上下都要死。母妃自刎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她脖颈上的血蜿蜒流到她脚下。笙歌跌退一步,看着面前凄惨狰狞的母妃,笙歌只感觉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她眼睛里蔓延开一片赤红,耳边都是来来往往火光冲天的嘈杂声。
大概也会死在这里吧?正惊恐间,有什么东西遮住了脸,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那个人把自己抱在怀里远离那片地狱。他的胸膛温暖,心跳有力,他说:
“不要怕,戴上面具,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
她就安心闭上了眼。
笙歌活了下来,那夜是皇兄带着秦少帅冒死救走笙歌,皇兄在父皇殿外跪了三夜,才免了笙歌一死。
笙歌醒来的时候怀里躺着一个空白的面具,上面还沾着昨夜从拢玉殿里死人的血,那面具原本清清白白没上色,是个半成品,连视物的孔洞都还未开,但她却视如珍宝,擦干净了,走哪都带着。
面具被洗净了,可却像吸了精气一样晶亮起来,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从此笙歌远远地、卑微地活着,身边只有一个叫做红玉的宫女服侍自己。所有的宫人那时都敢欺负笙歌,只有红玉始终维护着她。大抵要是没有红玉在,笙歌就算活下来也会被饿死吧?
后来皇兄登基,笙歌便是微阳公主,皇兄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护她。可是她仍听有人说,她是个野种。红玉一巴掌,把说话的人打掉一颗牙,岁牙带出的鲜血溅在笙歌手里的面具上。笙歌呆愣半晌,慌忙拿帕子擦干净了。
面具干净了,看起来更加有光泽。
笙歌笑起来,红玉是她的守护神,是她的“亲姐妹”。
4.
秦大将军与微阳公主的婚姻,是皇帝钦赐。
郎才女貌,笙歌所过之处无不引起一阵艳羡。因为那个人,他是大环的守护神,多少闺中女子思慕着他,可如今他将是她一人的夫婿,将是她的驸马。
大婚前夜,笙歌试穿着大红嫁衣,朱唇红眉,美艳无双,她怀里抱着那个此时已经被抚摸得圆滑温润的空白面具,眼里星星点点涌动着泪光,她想起他的话和他温热宽厚的胸膛。
笙歌戴上面具,世界暗下来,她却仿佛看见星夜下他眉眼温润地向她伸出手:
“嫁给我,我会护你一世平安。”
就像无数次梦里那样,秦幻是她无边苦海里唯一的浮木,支撑她在无数黎明前的夜里忍着恐惧沉沉睡去。
她终于要嫁给他了。
又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将笙歌惊醒,她忽然想起今日是自己大婚的日子,有许多繁重的礼仪程序要走,马虎不得。
身上腰酸背痛,几乎将胫骨揉碎,眼前是透过窗户昏暗的日光。不是庄重喜气的婚房,是破旧肮脏的柴房,堆满了薪火,而她正睡在一堆干草上。身上不是昨夜美艳无匹的嫁衣,是粗使的婢女衣服。
笙歌慌忙爬起来,院子里都是浣洗声。满院子的木桶水盆,来来往往的宫女满头大汗地浆洗、浣衣、晾晒。
“呦,你醒了,饭点早过了,赶紧过来干活。”
一个老妈子提溜着笙歌的衣襟,把她扯到一大盆最脏的衣服面前:
“这是你上午的活计,不干完不许吃饭。”
笙歌看着老妈子呆立半晌,脑子翁鸣半天说不出话来。
“呦,还是个哑巴。”
笙歌丢下木盆,起身就往外面跑,可是重重宫墙,重兵把守,出宫无门。她被后追来的管事抓住,粗鲁地押回去,管事以为她要逃跑,将她打了个皮开肉绽,柴房里关了两天不给水米。
原来,这里是浣衣司,都是犯了事的宫女在此服役,管事说她叫红儿,是犯了盗窃重罪的,这辈子只能在这里浆洗到死也别想出去。
浣衣司远离正宫,地位偏僻,又有重兵把守,笙歌出不去。
“我是微阳公主。”
“呦,原来不是个哑巴,是个疯子,在这里我,管你公主还是皇帝,统统给我把衣服洗干净。”
5.
将军府锣鼓宣天,今日是皇帝最宠爱的微阳公主跟秦大将军的大喜日子。将军和皇帝从来君臣和睦,如今亲上加亲,是个不可多得的茶余谈资,大环内外和睦,成为东方一霸指日可待。
是夜,秦将军醉得不省人事,是被下人扶着去洞房的。可秦将军刚一进门,就敏锐地睁开眼,他回身关紧房门,步履轻盈。
床上坐着的人大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只有裸露在外的双手莹白如玉。
秦幻见新娘子一动不动,应是心里紧张。他轻笑一声走向前去,用良宵掂一把掀了那红盖头。
待朱唇红眉的美人抬起头,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她:
“处理干净没有?”
美人眼里水光浮动,片刻才垂下眸子,勾起唇角:
“绝无后患。”
秦幻满意地笑了,是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公主,落到心狠手辣的红玉手里,还能有什么后患?
他抬手摸上新娘细腻如脂一般的脸庞,缓缓捏住美人下巴:
“这些年,你做得不错,可笑公主蠢笨,竟未发现。”
美人站起来走近他,抬起眼已是笑靥如花,她媚眼如丝,轻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暧昧。这是与秦幻成亲的人,不是笙歌,是往日里服侍笙歌十几年的侍女红玉。
只是笙歌从来没发现,每日服侍自己的红玉竟与自己的长相七八分相似,如今穿了一样的衣裳,敷了一样的妆容,再刻意模仿。那一颦一蹙,竟是像极了她本人。
这些年贴身照顾笙歌的人除了红玉别无他人,红玉就这样做了将军夫人,做了微阳公主,无人发现异端。
她勾住将军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呼出一口温热气息:
“将军,作戏要做全套。”
秦幻低笑一声眼里有浮光掠过,但随即他弯腰将怀里柔若无骨的美人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6.
浣衣司里的日子平静如水,笙歌知道自己逃出无望,除了细细思量下,安于眼下没别的办法。她每日灰头土脸,用泥灰遮了容颜,穿得破破烂烂。把攒下的微薄工钱都拿去贿赂了门卫换得外面的一星半点消息。
听说将军和夫人琴瑟和谐,皇帝与将军君臣和睦,如今的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听说将军夫人自有身孕始就闹得厉害,再不曾出府。
听说将军得了一对双生子,将军夫人难产死了,世上再没有微阳公主,普天同悲。
每每听到这些消息,笙歌只能捏紧怀里的面具,指尖发白。她拼命在心里呐喊:“那不是我,那不是我,死的不是微阳公主,我才是微阳公主。”
可是高墙四院,来来往往,哪里有人听她说话。
夜里无眠,疲惫的笙歌双眼清亮。她把面具戴在脸上,往事桩桩件件在她眼里走马灯一般重现。
这世上,真的有恩爱两不疑吗?她记得父皇曾是那般宠爱自己的母妃,也是那般把自己捧在手里,皇兄爱护她,父皇母妃宠着她,她仿佛拥有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可不过是一夜之间,仅凭皇后那堪堪的人证物证,父皇便认定了她们的不忠,诛杀拢玉殿上下仆役,逼死母妃。
从始至终,昔日疼她爱她的父皇不曾露一面,还说自己是个野种要杀了自己。
后来她活了下来,受尽艰辛,苟且偷生。她远远地躲着父皇,只要他一日想不起她,她就能多活一日。是皇兄救了她,并时时周济她。
若不是红玉,她大概活得不如寻常百姓家小姐体面。
可现在看来,一直有着铁血手腕护着她,一直都善解人意,聪慧机灵的红玉哪里去了?
这些年因为信任,能贴身接近她的只有红玉一人,她不是不知道红玉与自己眉眼有些相似,红玉也知道自己心仪秦将军。
如今自己身陷囹圄,困在这浣衣司每日劳累,外面又有一个微阳公主与将军成亲,那个人又是谁?
难道……笙歌更加清醒,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此刻她开始不住地打冷战,难道外面那个“微阳公主”竟是红玉吗?
而自己在管事那里登记的名字,是红儿。
笙歌冷笑一声,她的守护神,她的“亲姐妹”顶着与她相似的脸,用着她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拿走了她本该美好的未来。
笙歌心里震动,竟是喉头一甜,一口血涌上来,全都落在面具里侧。她正慌忙要擦拭干净,却发现那些血都不见了,面具变得更加光可照人。
笙歌心里哀叹,她寻了朱砂细细地为面具描上了一张脸,小心地挖出眼睛的位置。
7.
笙歌开始笑,对所有人都宽厚温柔,她格外孝敬管事妈妈,因此管事收她做了干女儿,她不必再做很多苦活计。
只是院里同级的宫女恨透了她,大家都是粗使婢女,凭什么她过得比她们好?
笙歌心里冷笑,这世道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也没有平白无故的恶意,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怨恨上,一辈子也只能不如意地做粗使婢女,当真活着无用。
这一日门卫告诉她,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浣衣司可以释放一些老人。
可管事妈妈想留着笙歌继续孝敬自己,竟百般不叫她出宫。
“哪里的话,我还要永远孝敬妈妈呢,快尝尝红儿给妈妈做的绿豆汤,消暑解渴。”
笙歌小心地将绿豆汤端上去,管事妈妈一张狭隘的脸上冷笑着接了,她喝了一口汤,满意地看着笙歌,佯装亲热道:
“红儿啊,不是妈妈不让你出去,只是外面世道纷乱,没个依靠,不如你我在此做个伴,陪妈妈安享晚年。”
笙歌垂首恭敬道:
“妈妈说的是,红儿怎舍得妈妈独自离去。”
笙歌端着托盘出去的时候,老管事一脸阴狠地看着笙歌离去的方向,她不是没想过一个粗使婢女也胆敢长得如此细腻,这样一个人要是把她放出去遇见什么贵人,等她飞黄腾达了自己的日子岂能好过?
这样一张好看的脸,细腻的手,她非要把她关在这暗无天日的腌臜地方,活活囚死,就像她一样。她这一生苦无出处,她要看着有人比她更可悲,才会心里舒坦。
心窝徒然传来剧痛,眼角瞥见桌子上红儿落下的面具,朱唇红眉的诡异笑容看得管事心惊肉跳。她手一伸,竟接到一掌心的血,一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哑了。
“啊,女儿的面具落在这里了,我来拿,妈妈。”
笙歌说着一蹦一跳地进来了,她欢喜地拿起面具戴在脸上,像个笑靥如花的女鬼。
“妈妈,你不让我出去,想把我囚死在这里陪着你吗?我不想陪着你,你自己去死好吗?”
管事妈妈眼看着那个笑脸盯着自己,她心里惶恐却口内没有声音,笙歌拿刀在她手腕放了整整一碗血,那面具竟都吸收干净了。管事惶恐的看着笙歌手里更加圆润晶亮的面具,那个诡异的艳红色鬼脸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深深地刻在她的瞳孔里。
翌日,大家不知管事去了哪里,笙歌站在释放的宫女队伍里,冷笑看着后面一干对着她眦目欲裂的宫女。年轻的后来人里,只有笙歌一个人被释放,她们怎能不怨恨。
可此时笙歌是深思游荡,浣衣司三年,外面已是变了天下,他们说新皇登基。
那皇兄呢?
8.
原来上月秦将军与虚国的边境一战,竟是引狼入室。秦将军带着十万兵马,与虚国又借了五万兵力,带着南宁王逼宫造反。
皇帝逃了,秦将军拥立南宁王为皇帝。可南宁王幼小,无力协理政事,秦将军已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秦家青年子弟,皆被起用做官,短短两月,如今的朝廷,除了一些翻不起大浪的文官,竟都是秦家党羽。
笙歌坐在城外茶摊上,她撑着脑袋喝着茶,目光长远。
原来秦将军他,竟是这样一个人吗?他与皇兄的君臣和睦都是假的吗?
那曾把自己抱在怀里,叫自己不要怕的人,关心都是假的吗?他想要的,其实是大环的天下吗?
笙歌起身,将茶钱放在桌子上。她戴上面具,放下面纱,直直往南去了。
她要去郑国,找到皇兄。
9.
“微阳,微阳是你吗?是你吗?”
孟川一把抱住笙歌,紧紧把她圈在怀里。笙歌看着自己这个一别三年,如今再不复往日光彩的皇兄,满眼湿润。
他们兄妹二人,如今都历尽艰难,竟又见了面。
“秦幻他狼子野心,朕如此信任他,他竟想要朕的天下。”
孟川一拳砸在桌子上,双眼通红,咬牙切齿。
笙歌心疼地走过去,抬起孟川的手轻轻揉着:
“皇兄,你安然无恙就好。如今你到了这里,郑国国君当初又与我国交好,是否能借其兵力助你回国?”
孟川陷入沉思:
“自然可以,只是那郑王想……”
“什么?”
“无妨。”
孟川回身将笙歌发上的一支素簪扶正,眼里都是愧疚:
“微阳,这些年你受苦了,不曾想那红玉竟是秦幻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她取你而代之,为兄以为你真的幸福了,所以才更加亲近秦幻,不想他竟……”
笙歌抱住孟川的腰,埋首在他胸膛,眼睛湿润:
“皇兄不要说了,眼下且借兵助你回国要紧,国不可一日无君。”
“是皇兄无能,只盼着微阳从今以后能安稳度日,一世平安。”
“皇兄……”
笙歌不知道是谁抱她入睡的,她只知道她在皇兄怀里哭着哭着哭累了,仿佛把一生到此的委屈都化作眼泪哭了出来。
再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屋里昏暗无光。笙歌穿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脸上敷着冶艳的精致妆容,一如当初她出嫁的前一夜。
事发突然,然而这几年在浣衣司,早练就了笙歌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态。她面上带笑,耐心而安静地问了前来服侍的宫女。
原来郑国国君借了皇兄十万兵马,还派了骁勇善战的将军护送他回国复位,清理秦贼。代价是笙歌,皇兄拿笙歌换了十万兵马,而笙歌留在这里做郑王的妃子,三日后成婚。
笙歌低笑一声,周遭金玉辉煌的大殿都失了色,服侍的宫女都看呆了眼。
“我居然值十万兵马。”
笙歌被软禁了,她也没想过要出去。她手里拿着那副老旧的红面具在手里,坐在床上一言不发,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
郑王来看了笙歌,对她温顺的样子很满意。可笙歌看着郑王花白蓬乱的胡子和头发、黑黄的牙齿、满脸的油腻和突出的肚子一阵作呕。
可她还是微笑着,她在等,等前线的消息。
消息传来孟川成功回到首都行阳,大败秦家军队,又以往日的威望获得众人支持,复国归位,秦幻被夷三族。
消息传来,笙歌眨了第一次眼睛。
她拿起手上的面具戴在脸上,再也不动了。
两日后王与大环的微阳公主大婚,才发现微阳公主睁着眼睛,戴着一个老旧的面具,面带微笑,甍。
环国、郑国举国悲恸。
孟川听闻消息,心动神摇,几欲昏厥。
10.
微阳公主,啊不,是郑国良贵妃入殓,随葬珠宝财产万千,唯独那个老旧的面具被扔在一旁。
于是笙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装进棺椁下了葬,谁也没有注意到那老旧的面具上拿朱砂画的笑脸不见了,仍旧是清清白白的半成品,老旧,却温润如玉。
面具被宫人随手带出宫扔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笙歌就这样流落在野外醒来。
她死了,魂魄附着在那方面具上,这面具这些年饮过无数人的鲜血,已具灵性。于是从此笙歌便戴着面具行走在世上,她能变化面相,看见阴阳。
她看得见人,也看得见鬼。可别人却永远看不穿笙歌心里喜悲,因为那方面具牢牢遮着她的脸,她从不以真面示人。
从前活的太过清贫,清贫到她这一生除了苦难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苦涩没尝过任何别的味道。
如今以这样的身份走在世间,应当不算做人了吧?笙歌仰头大笑一声,她的面相随之急剧变化。男人、女人、孩子、老妪……无数张脸孔在她脸上来回变幻,在这偌大的旷野里格外骇人。
最终的笙歌朱唇红眉,额间分裂出一朵妖艳的火焰,似乎在袅袅波动。
她抬脚去了大环的行阳街,今日是秦将军府被夷三族,满门抄斩的日子,她怎么也该去瞧瞧。
原本她是怨恨他的,恨她负了自己的年华,负了自己的心意。她该恨的人有很多,皇后、父皇、秦幻、红玉、孟川。
可生在帝王家,是她的劫。她看过了兄弟反目、妻离子散,看过了偷天换日、姐妹成仇。恨的人太多了,她现在反倒不知道如何恨。她看着长街上被武士押着的两溜犯人里,为首的两个一般模样的孩子。
那是秦幻和红玉的两个儿子,结合两个人绝美的眉眼和容貌,生得俊俏可爱,多么像秦幻,多么像红玉,多么像……自己。可孩子是无辜的,但他们就要死了。
再看囚车里的秦幻,眼神涣散,披头散发,再无往日挺拔的身姿和铿锵肃杀的气场。他再不是她心里胸膛宽阔,给她安全感的大将军。
笙歌拿手触了触脸上契合无比的面具,她看起来朱唇红眉,额间一朵火焰盛开得妖艳,一身大红流仙群衬托出窈窕的身段。
故人都将死,只有她长生,以妖怪的身份,辗转红尘,颠沛流离。笙歌转身远离人群,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一滴冰冷的泪。
这世间再无微阳公主,再无秦大将军。
笙歌觉着她不恨任何人,也不想记住任何人。嗯,她觉得以后要是再遇见像秦幻和……罢了,这样猪狗不如的人,她非叫他家破人亡,堕入地狱畜生道不可!
她是笙歌,千种面相,千面一窟。
这千面里最大的一面是朱唇红眉,额间有火的模样,最爱偷窥人家的秘密。所以,莫做亏心事叫她窥到,不然就叫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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