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岸:寒蜩

作者: a84aeb09e604 | 来源:发表于2018-08-19 18:28 被阅读884次
    往生岸:寒蜩

    1.

    忘川森林是个凡人有去无回的地方,因此笙歌是从彼岸回到现世的。

    彼岸连接着现世的一座广袤无垠的森林,森林外同样是一座长长的木桥,架在无波无澜的深色水面上。

    这里的天地总是昏暗的,身后的森林也永远寂静,来去之路异常相似,这大概就是殊途同归吧。

    森林突然起雾了,漫漫地虎伏着扩散开来,雾里潜伏着无数黑色鬼影,伴随着凄厉的哀嚎,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

    笙歌停住脚步,微微偏头,发上新添的彼岸花如同饰带一般向后飘扬。那些鬼影越来越近,笙歌垂首,袖里飞出许多金光大盛的符纸,符纸筑成一堵墙,直直地推进那雾里,鬼影戛然而止,符纸散落,雾里仍旧白茫茫一片。

    行至桥头,却有个穿着素青色长袍的人背靠树干,两手枕着自己的头,一条腿慵懒地架起,一动却也不动。他身材修长,脸上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男女莫辨。

    笙歌垂下眸子,轻轻笑了一声,这个面具倒也别致。

    笙歌也不想惊醒他,轻轻地迈着步子过去了,然而不过走了八九步,只见那树下的人就利落地自阴影里走出,不远不近地跟在笙歌后头。

    笙歌走,他就走,笙歌停,他也便停了。

    笙歌心下好笑,怎的今日,这么多“人”都要跟着她。

    2.

    行至一个海边的村庄下,听闻前边“海寺”酒楼海鲜是一绝,笙歌就径直地朝那“海寺”去了,身后的人亦随后进去了。

    这几日,笙歌不曾停下脚步,可奇怪的是,不论她御符而飞还是水路行船,那人始终能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但没有任何恶意。

    此刻笙歌有意停下来,她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那青袍面具人后脚就进来了,竟是直直地走向笙歌的桌子,挨着她坐下了。笙歌随意地看了那人一眼,只是这一眼看去,笙歌便知道,世间奇事,桩桩件件,果然一件比一件诡谲。

    只见这人露在面具外的侧脸和耳朵白得近乎透明,如墨青丝随意地束起,用一支素簪子挽着,他的身后,生着一对薄如纸的透明羽翼,那羽翼叠起,紧紧贴在他的背上,时不时颤动一两下。

    笙歌举目四望,来往的酒保客人,没有一个眼露惊慌,他们吃菜的吃菜,划拳的划拳。酒楼一向是个歌舞场,这等喧嚣里,只有他二人只遥遥看一眼便心知肚明。

    只有她一人能看见他,也只有她一人,能看见他的羽翼。

    3.

    梁武帝三十五年秋,皇帝驾崩,百官扶太子梁洹行举哀礼,即位柩前。

    大梁如今有三位托孤大臣,一是曾永绝闽患的大将军卢陟,一是左丞相华晏,一是右丞相柳州成。

    三位托孤大臣都可谓是治世能臣,安国良将。所有人都觉得,有这三位大臣共同辅政,大梁定还能威震高光百年。

    可荒唐的是,当今这位梁文帝,对三位辅臣的话全不在意。就连朝堂大事,他也一概丢开手,命以卢陟为首者全权处理,对于群臣劝谏,他油盐不进。

    梁洹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美人,国孝中仅一个月,他便吩咐宫人为他大肆搜罗民间美人。只要看进眼里,临幸一夜便封为贵人,有身孕的立刻封妃,只是那至尊的后宫之位却一直空悬。

    从此,爱美之风流于京都,不仅女子们如此,男子……便也效仿三分。

    据说京都曾有一位神医,可治天生貌丑,他的药,服者可脱胎换骨,容颜永驻。

    没有人见过这位神医,也没有人知道神医之名从何传来,只知道如今将军府那貌绝京都的大小姐,就曾就诊于那神医,得了一张罕见的药方后才变得如此貌美。

    4

    瓷盏被猛地掷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的粉碎。卢茜精致的脸上染着怒气,她喝道:

    “是谁在外面乱嚼舌根,本小姐天生丽质,谁瞧过那什么神医?又何曾有什么变美的方子!”

    说完似不解气似的,她站起来将桌子上的牡丹盆栽并笔墨纸砚全部掀翻在地,绣房里顿时一片狼藉,服侍的丫鬟吓得跪在原地不敢动弹,身上溅了许多墨渍。

    “茜儿何须为这些小事生气”屋外传来欲言又止的声音,很是柔和。随着人影及近,原来是将军夫人林颜听见动静赶过来劝慰卢茜。她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气。但她仍握住卢茜的手,无奈道:“你将来可是服侍天子的人,凡事切须多磨练心性,万不得如此浮躁。”

    卢茜却极不情愿地抽出手,她挑起柳眉,撇着嘴,梗着脖子,自鼻里溢出两声冷哼,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外面道:

    “娘,你听听外面的人是怎么说我的,说我是吃了什么鬼神医的药才变美的!我卢茜天生绝色,再说这府里除了那个丑八怪,谁需要那种药?”

    说完竟不顾林颜在场,又大声吵嚷起来,林颜劝慰不住,只得出来。她满腹心事,遣散了众人,沿着廊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院。

    远远地隔着一片荷塘,那边有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子手拿花洒在浇院子里开得极好的丹樨。小院大门紧闭,破旧偏僻却干净整洁,除了黑衣女子再无一人来往,林颜知道,这是府里下人最会跟风掌舵,连将军都不待见她,何况是那些下人。

    可那女子安静恬淡,浇完水就在院子的石桌上铺好宣纸,静静地低头绘画,甚是安静。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美人作画图,可美人不经意地抬首,她脸上却遍布丑陋的青黑色胎记,加上一双原本大而黑白分明的双眼,反而像个青面獠牙的厉鬼。这哪里是美人,分明是个人间罗刹!

    林颜叹了口气,这是周姨娘的院子,周姨娘死的早,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住在那里。即便隔着荷塘,尚看不真切,林颜也无法否认……卢云月是真的丑。况且她是庶出,周姨娘又死的早,卢将军也厌恶她。她在这府里,若不是有林颜偶尔周济,大概过得连奴才也不如……

    当年林颜与周姨娘同一天产女,周姨娘地位卑贱,直到几日后卢陟才去探望她和卢云月。

    那时周姨娘哭着求卢陟为卢云月请大夫,原来卢云月不知为何短短一天之内突然生了满身青黑胎记,原本圆润水灵的女婴瞬间变做了丑陋可怖的小鬼模样。

    卢陟只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婴,一把将周姨娘甩开:“将军府怎会有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这哪里是人,扔了喂狗!”

    周姨娘嚎啕大哭,她冒着大雪夜里的汹涌寒气,抱着卢云月跪在曾是闺中好友的林颜房外,求她为卢云月求情。

    林颜勉为其难答应了,这才保住卢云月没被扔出将军府,当街喂狗。只是周姨娘产后虚弱,又受了严重的风寒,从此大病不起,只一月便死了。

    卢云月在这府里无依无靠,但她居然在那方破旧偏僻的院子里长到如今的十七岁,林颜呼出了口气,真是老天慈悲。

    5.

    翌日一大早,卢云月的“藏月院”院门便被敲响,卢茜居然邀请卢云月去北原寺赏桃花。卢云月满心欢喜,换上她最喜欢的一件半旧衣服出了门。

    卢茜面上柔柔一笑,她将卢云月衣领上一道褶皱抚平,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翠绿的簪子插进卢云月素净的发上道:

    “娘也真是的。把我平时不穿的衣服拿给你,怎么也不多送些首饰,女孩子家还是要多打扮打扮”,她又扶正卢云月的脸,似乎在端详簪子的位置,然后满意道:

    “这样才好看。”

    “谢谢姐姐,你真好。”

    卢云月笑得很开心,身后的两个小丫鬟表情却很嘲讽。卢茜听到卢云月的话被噎了一下,但她来不及细想,眼看着卢云月要上来牵她的手,她心里一阵恶寒,赶紧转身笑道:

    “快走吧,时候不早了。”

    6.

    卢云月从未出过门,这是爹和大夫人绝不允许的,总说她会丢将军府的脸。她也不是没听过别人说她丑,可她每天都会照着镜子整理好仪容,她其实觉得,她的骨相饱满而匀称,清丽而不妖,比所有她见过的人都好看……

    北原寺又叫桃花寺,京都的春日桃花,这里最好看。而且据说北原寺求姻缘很是灵验,因此每年这个时候,京都的年轻男女都齐聚于此。

    卢茜一停轿子,卢云月便从随行丫鬟的队里走开。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她一步一仰头,脚下毫无端庄。天上如云的桃花,树上飘摇的丝绦,庙前林立的佛像……她都要伸出脖子看一看,宛如一个不安分的猴儿一般。

    卢茜满意地笑笑,然而卢云月早已忘情地追着一对大如团扇的秋香色蝴蝶,迂回地跑向上前,直到听清寺里传来氤氲旷远的诵经声,她才茫然地停了下来,她望着那对飞高的蝴蝶怔在原地。

    7.

    北原寺一行,卢茜的芳名和卢云月的丑名瞬间传遍京都。

    中秋就是皇宫大选,凡是及笄的各地女子,就算婚约在身也必须参加海选。

    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卢茜着盛装,卢云月一身半旧衣裙,双双乘轿进了宫,递上牌子,等着杜公公的海选裁决。

    卢茜不用说,凭着美貌一帆风顺,可杜公公一看见卢云月脸都黑了,他尖着嗓子刻薄道:

    “哪里找来的东西,是人是鬼,这般模样也敢来参选?”

    眼看着杜公公就要叫人把卢云月扔出去,这时突然有个小太监跑来在杜公公耳边说了什么,只见那杜公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肩膀都在抖。

    “原来是将军府的二小姐”杜公公平静下来,脸上摆出笑容,卢大将军他绝不敢得罪。

    于是卢云月头上顶着一把刀,过了选秀的第一轮。回去的路上卢茜似乎心疼地看着卢云月:

    “妹妹,杜公公鼠目寸光,他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卢云月感激地握住卢茜的手:“姐姐,那个太监胡说八道,谁丑了,他才丑呢。”

    “是啊,还是妹妹好看。”

    “姐姐,丑才不是罪过,只是那公公,心也丑。”

    此话一出,旁边两个小丫鬟都拿起帕子捂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卢茜看着面前卢云月认真的、丑陋的、遍布胎痕的脸,几乎要呕吐。但她强忍着笑意,打开轿帘转移注意力。

    8.

    “啪”的一声,卢云月被卢陟一巴掌掀翻在地,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右脸已经肿起来,整个脸像个凹凸不平的青山丘。卢陟见此更加愤怒,他指着卢云月的鼻子骂道:

    “猪狗不如的东西,如何就出去丢人现眼!不知廉耻、抛头露面去桃花寺也就罢了,如何还敢杜撰杜公公。”

    卢云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她跪在地上,捂着脸,发髻散乱。

    “爹。”

    “别这么叫我,你自己照照镜子,你这张脸,哪里是我的女儿!”

    卢陟一拍桌子,那实木的桌子登时出现一道裂缝。

    “那个太监说我丑……”

    卢云月好像根本听不懂卢陟的意思,但她脸上的疼痛还很清晰,不禁连声音也弱了很多。

    “说你丑?你长什么样,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没有自知之明的东西,滚出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卢陟几乎被气笑了,他看着跪在地上发髻散乱,脸上的胎记如渔网一般撑裂开的卢云月,只觉得腥臭无比,恨不得一拳头打死她。

    这真是他的女儿吗?怎会这般模样,还敢抛头露面、口出狂言?当真该死!

    卢云月抬头看了看卢陟,踉踉跄跄地出去了。沿着廊庑神智恍惚地往回走,沿路的婢女下人都捂着嘴看她笑话,没有一个人真的当她是将军府的二小姐。

    他们都觉得她活该,她长得那么丑,不配活着。

    卢云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端坐在镜子前出神,她摸向自己的脸,那脸明明光滑可鉴,莹润如玉,比所有人的都好看。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丑?

    突然她一阵干呕,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天气尚炎热,她好像整个人都胀起来。燥热的风带着浓郁的花香灌进来,她总觉得灵魂里有什么东西要剥开她的皮肉,透体而出……

    9.

    选秀一共三轮,第二轮是皇上最喜爱的宣贵妃坐镇,卢茜以冠绝京都的天姿国色很快便从一众秀女里脱颖而出。宣贵妃已经侍奉皇上很久,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她又是以什么筹码才一直受宠她很清楚。因此当宣贵妃看见如野花丛中一朵妖媚罂粟花的卢茜时,她瞳孔猛地紧缩,连带着背脊都渗出冷汗。

    貌绝京城的传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宣贵妃端坐在清冷的高台上,面上不动半分。她招来一个侍女,垂首吩咐了什么,便推说太累,又让杜公公主持,一众嫔妃以她马首是瞻,大家也都清楚台下的秀女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眼观鼻鼻观心都不动声色。

    这第二轮选秀十分冷淡,却又莫名紧张。

    杜公公执着名册,咬牙切齿地盯着卢云月,她是这些年第一个敢公开骂他不是男人的人。卢云月当日话里没有留余地,他说她不是人,她也回呛他缺斤少两,彼此彼此。

    可别说她只名义上是二小姐,就是将军府的一条狗,他也不能说打就打了。

    以卢云月的条件,绝对不会入选,可是宣贵妃特意吩咐杜公公,让卢云月入选。

    宣贵妃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主持着选秀大典,有画师造册,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她不能让美人落选,却可以让丑女入选。看到卢茜那张脸,还有她眼里深藏的媚,她就知道,后宫要易主了。但看到卢云月,她突然觉得事情也不能就此盖棺定论。

    这样一对姐妹放进宫里,一定很有意思。

    10.

    历经沉浮的卢家,三代武将,如今的卢陟是大将军、辅政大臣,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卢茜入主椒房殿,不日举行封后大典的时候,没有人意外。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卢云月这个丑八怪并未怀孕,却封了妃,皇上还时常往她宫里去探望。

    “为什么?”

    话从卢茜紧咬的牙缝里艰难地挣扎而出,透着凉气。当时第三轮评选是皇上亲自主持,以她的容貌,自然是一眼便能让那端坐在高高龙座上的人酥倒。

    他第一夜便招幸了她,从此夜夜生欢,宣贵妃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落势了。君王恩宠浅薄,卢茜绝不会分给别人。本以为卢云月封妃只是皇上顾及卢家面子,可这么个丑八怪被封了妃,简直就是个笑话。

    上帝明明口口声声说只爱她一个人,也将其他新人旧人都冷落了,可转眼就有眼线来报,皇帝去了敏妃宫里。现在的卢云月,封号敏妃。

    “查!”

    “是!”

    11.

    “不——我不喝,我不丑,我不要喝这东西!”

    卢云月跪在地上,双眼通红,身上药渍一片狼藉。她大睁着双眼,绝望地向后退去,因为当今圣上梁洹,正拿着一碗猩红的汤药,要她服下。

    原来梁洹不理政事,不问社稷,最喜研究药理,尤其沉迷研制能改容貌的“神药”。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成批制造出绝色美人。

    宫里的贵妃美人,母家势力都很大,他不好做什么,只能以招选美人为借口,私下去民间搜罗一些丑女,关在密室里偷偷试药。他也曾装作神医,散出一些精心调配的药方,只是那些人命薄,喝不了几碗药,还没等到脱胎换骨,便都死了。

    梁洹很扫兴,在新选的一批美人里,他一眼就看中了两个人。一个是卢茜,天姿国色,清高自傲却又阴狠歹毒,很适合做皇后。一个是满身胎记,相貌丑陋,地位低下的卢云月,很适合拿来试药。

    卢云月满身青黑的胎记甚是丑陋,但却让梁洹很感兴趣,他想调配一种药,挑战这先天的胎记。于是时常来这里试药,卢云月已经被逼着喝了好几碗味道腥臭的“药”,可她身上的青黑不但半分未减,反而酸软无力,身体里火烧一般疼痛、灼热。

    伴随着干呕,身体从前那种肿胀感更加明显。她每喝一次药,疼痛便会加剧一分,加上从前那种根深蒂固的撕裂感,整个人如坠地狱,此时她看到梁洹手里猩红色的药,满眼恐惧。

    只见梁洹一挥手,左右四个宫人一起上来压制住卢云月,掰开她的嘴,梁洹满意地笑了笑,反手将那碗浓稠的药都灌进了卢云月的嘴里。

    “咳咳……”卢云月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想把药吐出来,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梁洹半蹲在她面前,殷切地盯着她看,希望新药能带来不一样的效果,然而一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卢云月除了疼得满地打滚,什么变化也没有。

    梁洹失望地站起来,摆摆手招来门外的杜公公道:

    “去把皇后派来的人处理掉,我不想这里的事被活人知道。”

    杜公公弓着身子,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卢云月,阴沉地笑着出去了。

    “奇怪,按理说那些女子生前服了那么多的药,死后的血是最好的药引子,怎的对这胎记无用?”

    梁洹又站了许久,看着地上已经晕厥的卢云月,吩咐藏月宫的宫女道:

    “好好照顾你们娘娘,若是死了,你们都得陪葬。”

    地上哗啦啦跪满宫女并宫人,都齐齐俯首在地道:

    “奴才(婢)遵命。”

    13.

    卢云月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半日没有吃东西,又被灌了奇怪的药,身上痛得几乎没有知觉。

    听见声响,宫女五儿进来掌了灯,她小心地奉了茶,服侍卢云月饮下。卢云月喝完茶,似乎听见她在哭泣,便问:

    “你哭什么?”

    “娘娘受苦了。”

    卢云月突然愣住了,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她的母亲死了,她的父亲要把她喂狗,她的姐姐做了皇后再也不曾来看她。这会儿她身心俱疲,几乎坐不起来,也许在别人看来她还是一样丑,但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宫女一句“受苦了”,差点让她哭出来。

    可她只是闭了闭眼,疲惫道:“我本以为,九五至尊,会是世间难得的龙之骨相,来这里只为看一眼,可惜,可惜……竟是那般丑陋。”

    卢云月声音太小,五儿几乎听不见,她小心翼翼地问到:

    “娘娘说什么?”

    卢云月睁开眼睛:

    “给我准备笔和纸,扶我起来。”

    卢云月被五儿搀扶到书桌前,费力地坐好,然后她摆摆手道:

    “谢谢你,夜深了,去休息吧。”

    “娘娘。”

    “去吧。”

    五儿看见卢云月伸出满布青黑的手,拿起笔,袅袅几笔画了一树桃花,知道此时不便打扰,便把屋里的灯都掌上,退下了。

    卢云月运墨行笔,不过片刻的功夫,宣纸上便出现了连绵如云的桃花,香火鼎盛、石佛环绕的寺庙。

    寺庙门口的桃树上丝绦飘摇,桃花树下人来人往,正是那天她去的北原寺。

    只是画上的那些人,都没有脸,不过是一副副形态各异的骷髅,那些骷髅有的光泽莹润,有的黯淡无光,但卢云月的笔墨深入浅出,笔下的骷髅即刻惟妙惟肖,仿佛真的会动起来。

    卢云月又思索良久 ,细细地在画上添了一个追着一对大如团扇的秋香色蝴蝶的骷髅,正巧追到寺庙门口,头上的丝绦随风飘摇,那骷髅是整幅画里最清丽诡谲,莹润匀称的一个。

    卢云月行云流水,半柱香方停笔,末了在画的右上方题上《骨相》二字。

    卢云月从小生就一双阴阳眼,看不到人皮相,只见骨相。所谓皮相鉴面,而骨相鉴心,一个人的骨骼洁净与否,代表着一个人的善与恶,同时也是卢云月评判一个人是美还是丑的标准。

    可她看过的那些人里,从没有哪一个人的骨相清清白白,表里如一。卢茜的骨,是灰黑的,卢陟的骨是暗红的,今日梁洹的骨……却是黑色的。她每日端详镜子,只有自己全身的骨骼是清清白白,莹润如玉。

    所以,明明她才是最美的那个人,如何大家都说她丑?她这一生,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卢茜能牵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玩,卢陟能抱抱她,叫她一声女儿。

    可是没有,都没有,将军府里的人都说她猪狗不如,丑陋无比。可就算是这样,只是因为长得丑,她就活该下贱吗?

    卢云月咬紧下唇,水光盈满眼眶,几近落下来。身体里像火烧一样,疼痛无比,仿佛有一股滚滚岩浆,要将她烧化,然后喷涌而出。

    卢云月几乎是爬回床上,闭上双眼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她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梁洹端了一碗颜色更深的药来逼她喝下。可这一次卢云月没有反抗,她已经没有力气,瘦得脱形,只求速死。

    仰头喝完一碗药,梁洹挑着眉头赞赏地看着她。可卢云月缓缓捂住肚子蹲下来,口里鼻里都流出大量鲜血,梁洹有些慌张。

    “不可能啊,这里面都是温养的药材,怎会如此勇猛?”

    梁洹念叨了半晌,眼睁睁看着卢云月倒下,七窍流血,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自己的药绝无问题,不会置她于死,大概只是晕厥罢了。

    他正思索哪一步出了差错,是药引不妥还煎药的顺序不妥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大喜过望。只见卢云月身上的每一处都开始沁血,但那原来青黑色的胎记却在缓缓褪去。本来浑身青黑的卢云月,在褪去胎记后,正在慢慢变得白皙。

    梁洹欣喜若狂,他好像第一次成功了。他在近处蹲下来,欣赏着卢云月身体的变化,只见卢云月越来越白,最后竟宛如冻雪般透明,梁洹皱起了眉头,褪去胎记的卢云月居然和卢茜长得一模一样。

    卢云月变得透明,最后居然不见了,原地只剩一摊青黑的污血和一副华丽却狼狈的宫装。偌大的藏月宫,一个大活人,在梁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椒房殿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鬼啊——”

    正对镜梳妆等着梁洹晚上临幸的卢茜,生生的看着镜子里原本美艳妖娆的自己,脸上、身上迅速爬满青黑色的狰狞印记,仿佛地狱里爬出的恶魔蹿进了她的身子,与她合二为一。

    14.

    青袍少女扯下脸上的青鬼面具,调皮地冲笙歌眨了眨眼睛,她灵动的双眼似湖水一般清澈,皮肤雪白,如三月桃花雪一般耀眼。

    “我看不见你的骨相,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人的面相,你真美。哦,对了,我不是人。”

    “寒蜩?”

    “咦,你怎么知道?”

    笙歌不在意地笑笑,她朱唇红眉,额上一朵妖艳的火焰隐隐燎动,一身大红流仙裙衬托出窈窕身段,与旁边白面素袍的卢云月形成鲜明的对比。

    “寒蜩成胎,蛰伏数年才能脱胎换骨。梁洹的药,也许恰好帮了你吧?”

    可是卢云月笑得嘴角弯弯,半天才说道:

    “可我身上的胎记原本不是我的。”

    “哦?”

    据说京城有一位神医,可治天生貌丑,他的药,服者可脱胎换骨,容颜永驻。

    没有人见过这位神医,也没有人知道神医之名从何传来,只知道如今将军府那貌冠京都的大小姐,就曾就诊于那神医,得了一张罕见的药方后才变得如此貌美。

    卢茜刚出生时全身遍布青黑色胎气,丑陋无比,宛若一只野兽。将军夫人不顾产后虚弱,四处求问改变容貌的方法。

    有一天一个尖声细语,面白如粉的男子来到将军府,秘密地给了林颜一个药方子。药引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性别,还要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心头血,然后佐以各种罕见药材配制成丸。

    貌丑者服下此药可改变容颜,脱胎换骨。被取血的人不会死,却会加倍的遭到反噬,换而言之就是与服药的人换了脸,但情况会更加糟糕。

    从此卢茜用着卢云月的容貌,过着掌上明珠的生活,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林颜这些年对卢云月稍加照顾,不至于让她落魄致死,不过是心中有愧。

    笙歌听完沉默了,世间奇事,桩桩件件,果然一件比一件诡谲。

    隔壁桌子上,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正在嘬着烧酒,满意地吃着红烧海鱼,他一边吃一边同朋友闲聊道:

    “这新皇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死了一个新妃子,还没正式举办大典的皇后又暴毙了。听说这两个人都是卢将军的女儿,两个女儿都不明不白死在宫里,本就够冤屈了。但皇帝老儿跟发了疯一样,居然抄了将军府,男的全砍了头,女的全充做官奴了,这刚起来的卢家一夜之间就倒台了。”

    只见他对面一个瘦小的男子赶紧给他又满上烧酒,左右看了看,紧张道:

    “别瞎说,这种话被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

    “哎,天高皇帝远,谁管得着咱啊,吃吃吃。”

    笙歌也斟了一杯清酒,抬手示意卢云月,卢云月却脸上憋得通红,连忙摆手自己不会喝酒。

    “卢茜死了?”

    “嗯,姐姐让五儿给我下了毒,我这个试药的刚有点效果就死了,皇上很生气。他把变回自己,却已经疯掉的姐姐杀了,对外只说是暴毙。”

    “将军府居然给抄了,梁洹做事还挺干净利落。”

    只听卢云月叹了口气,她好像对那座将军府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那甚至对她来说是一座牢笼,囚禁了她的一生。

    卢云月突然抬起脸,认真地看着笙歌问道:

    “我的遭此劫难都死了,我却并不难过,我……是不是病了啊?”

    笙歌放下酒盏,放眼看向门外悠悠道:

    “不是你病了,是这个世界病了。”

    而门外,北边天幕突然起了滚滚浓云,动荡不安,天上劈出赤红色闪电,狂风大起。

    大梁的天,仿佛就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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