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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后厨间，一高一矮两个女人正在忙碌。洁白的帽子，簇新的围裙，都是今天刚刚上身。高个子和好饺子馅，一盆羊肉大葱，一盆猪肉茴香；矮个子额头渗出微汗，用力拍打和好的面团。身后响起开门声，两个人同时转头，是老板成凌进来了。成凌和她们一样穿戴，也拉出一副干活的架势，边拽过馅料盆边嘱咐两个女人：客人就要到了，准备好了就开始包吧！

矮个子说，老板你放心，耽误不了事。说着话，伸出一双大手，大坨面三下五除二被分出几个单位。她同时拿过来两个做好的剂子，右手的擀面杖推上去几下，左手转了几个圈圈，两个圆圆的饺子皮便甩在了面案上。

包完了一盆羊肉大葱，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成凌赶紧洗洗手，从店内出来。一行十几个人已来到门前，成凌忙伸出手去，和走在最前面穿夹克衫的领导握手寒喧，同时拉开店门，请他们进去。成凌问候的目光扫向来客，忽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她绝对不会认错，她的嘴巴随即惊诧地张开，半天没有合拢。

成凌带着两个下岗工人，经营饺子馆五、六年，虽未挣到大钱，但三个家庭的生活明显得到改善。半个月前，区工会过来两个人和成凌商量，说中秋节快要到了，区工会要在成凌的饺子馆开一个会，邀请几位贫困人员代表进行座谈，会后准备请这些人吃一顿。成凌当即表示，不就十多个人吗，一桌饭的事，她请了，不用区工会花钱。

成凌心里当然有自己的小九九。这些年虽然吃了不少苦，但钱还是赚到了，能在自己的饺子馆里开个座谈会，那是人家瞧得起自己这个再创业的典型，多有面子？再说了，开座谈会哪能没有记者？到时候把自己店里拿手的几样小菜和饺子端上桌，捎带手也给饺子馆打了广告，做了宣传。

看到领导带着的几个代表，成凌一时迷糊，怎么在这群人当中，就见到了丽美。丽美那张修了眉纹了唇精心修饰过的脸，还有那一头大波浪闪着光亮的披肩长发，真真切切地就晃动在成凌的眼前。

成凌与丽美，以前十分亲密。两家毗邻而居，家长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学前一起玩，读书了相伴而行，到毕业时，同时上山下乡，去了农村插队。

成凌和弟弟是龙凤胎，从小吃东西抢不过弟弟，先天一副营养不足的模样，又黑又瘦。只是黑瘦也就罢了，偏偏她的眉眼也不争气。细眼睛，宽鼻子，嘴巴还有点地包天。而丽美天生一个美人胚子，小时胖胖乎乎，长大了杨柳细腰，白嫩的脸蛋一笑两个大酒窝，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她两眼。

两个人从乡下招工回城，进了父母所在的市属工厂。入厂后进行考试，成凌和一个叫绍祖的小伙成为同批次人中的佼佼者。成凌字写得漂亮，被安排进了厂办做文书；绍祖因为会画画，去了厂工会。绍祖戴副近视眼镜，个子不高，话不多，即便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看上去文文弱弱。

成凌进了机关，丽美开始有点嫉妒，转念间自己就笑了。丽美和成凌小时一起学诗，成凌背两遍就能记住，而丽美再背十遍还是原样：黄酥手，红藤酒，两只黄鹂鸣翠柳。成凌纠正她多少遍，她依然如故。但这影响不了丽美的自信，她绝对不会去嫉妒成凌。会背两句诗算什么？从头到脚打量打量，成凌哪一点能胜过自己？现在长大了胖了点，可面皮总是黑的，个子总是矮的。想到胖了，丽美扑哧一声笑了，就成凌那个屁股，又扁又宽的，走起路来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哪个男人瞎了眼喜欢她？

丽美在车间里当她的工人，虽不太满意，可看看身边的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么？也没啥好抱怨的。何况车间里有那么多年轻小伙子，像群蜜蜂样围着自己打转转，一天到晚无忧无虑，日子倒也过得快乐开心。

工作不过半年时间，丽美听说成凌和绍祖谈恋爱了。这消息可是让丽美有些嫉妒。绍祖虽然貌不出众，也不是丽美喜欢的那个类型，但他毕竟在机关里当干部，相貌比成凌强百倍。丽美想想觉得不可思议。成凌与绍祖往那一站，黑白分明，该黑的不黑，该白的不白，真像某些相声组合，一个细长，一个矮胖。成凌和绍祖搞在一起，不仅不般配，还有些邪性，这就叫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两个人肩并肩的一起散步聊天，打死丽美她都不信这事是真的。

这世上让人糊涂的事多了去了，丽美能不能想明白不打紧，逝水流年，生活不会改变它原有的节奏。成凌和绍祖很快结婚，丽美也几乎在同时间，找人嫁了。一晃过去七、八年，两个人的孩子上小学了。

那天成凌正独自坐在办公室内整理文件，忽然一个人径直闯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丽美。

在这之前丽美来过厂办几次，要开介绍信办离婚。没有单位介绍信，天王老子去离婚都不好使。丽美来那几次，都被办公室主任黑着脸打发走了。这次来她决心背水一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丽美见办公室主任不在，对成凌开门见山：你管着公章，你马上给我开介绍信，我要离婚。

成凌说：能不能开我说了不算，要领导决定。你看到了，主任又不在家。

丽美说：你必须给我开，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丽美要离婚已经闹了很久，众所周知。她一进机关，其他科室关注她的人都支楞起耳朵。有些胆大好事的，还凑到办公室门前。生活平淡得的像一杯白开水，这样的热闹最为让人津津乐道，岂能错过围观的机会？

丽美前几次来，成凌都在场，都以朋友的口吻，适时地安慰她几句。这次主任不在，她成了丽美的主要接待者。

成凌语气平和应答着丽美，丽美的音调却越喊越高，后来激动地哭了起来。她把脸转向门口围观的人，拍着桌子大喊大叫：你们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我天天都在守活寡啊！

丽美的哭闹到了高潮，就有保卫科的人过来要把她请走。她不走，冲着成凌喊：你要是不给我开这个介绍信，我今天晚上就到你家去！

成凌情急之下一激动，也说了句让别人捧腹的话：你别上我家，我家绍祖有病！

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

丽美被人连说带拽弄走了，过来一群其他科室的女同事，安慰气鼓鼓的成凌。成凌禁不住在众人面前忿忿道：谁不知道她的事？现在想起来不行，当初干啥了？一块西铁城表套手腕上，就钻进人家被窝，大着肚子跟人结婚，能怨着谁？

这话成凌本不想说，挡不住一口气憋在胸口，这口气不能不出，就挑有分量的话甩了出来。

当初丽美见成凌和绍祖成了一对，心下暗暗发狠，一定找个比绍祖颜值强百倍的，还要有钱有权的。可是身边那些帅小伙，都和自己挣一样多，每个月拿到手三十八块钱，更别说有权有势了。丽美扒拉来扒拉去，挑不出满意的。

成凌那边恋爱谈得如火如荼，丽美却连目标影子还没摸到。她不知这时厂保卫科的一个干事，正觊觎她的美貌，偷偷地恋着她。

保卫干事自知自己长得歪瓜裂枣，不敢明目张胆向丽美表白，就有事没事找借口去生产车间，接近丽美。一来二去，丽美有了察觉，但她很是不屑。保卫干事瘦小枯干的如一根小柴禾棍，这样的人岂敢打自己的主意？

但没等丽美发作，她却知道了这个干事的背景。他是市里一个部门领导的儿子，来工厂的工作都是厂里照顾给安排的；又想他好歹是个坐机关的，就有点心动。

见丽美脸色不再那么冰冷，保卫干事胆子大了。看电影请吃饭，又拿一块名表套在丽美的手腕上。那手表丽美在自己那个圈子的人里不曾见过，表壳锃光瓦亮，表盘上镶着钻石。

这表得晃瞎多少人？戴块上海手表就能招来艳羡的目光，这镶钻石的可是进口货呀。丽美兴奋，看保卫干事的眼神就有些迷离。丽美春心荡漾，保卫干事色胆就特别包天。两个人也算是各取所需，没用几个回合，保卫干事将生米做成了熟饭。

丽美和保卫干事奉子成婚，也过了几年平静日子。保卫干事的爸爸退了下来，权势日衰；保卫干事一无所长，每天的主要生活内容是上班品茶聊天，下班喝点小酒。外面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发生变化，保卫干事一如既往按部就班。

保卫干事原来那点资本越来越不顶用，丽美越看他越獐眉鼠目，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棵好白菜，误打误撞被猪拱了。

丽美被单位劝阻离婚未成，便离开保卫干事，去外面另寻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说自己是倒腾走私货的小老板，丽美与他在舞场相识同居了一段，小老板又有了新宠，丽美无奈又回了家。家里只有一个房间，保卫干事就被丽美轰到阳台和厨房连接处，搭了个木板床。

保卫干事和同事在一起喝酒，有人明知故问：你家丽美回来了？这回不走了？保卫干事借酒盖脸，自我解嘲：我家自行车被人借去骑了一圈，又还回来了。大家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工厂越来越不景气，渐渐发不出工资，丽美和成凌陆续下岗回家。忽然之间，单位没了，饭碗砸了。

成凌回到家里呆了一阵，看家附近中学的孩子有许多人中午回不了家，就在校周边买东西吃，便动起了卖包子的心思。

那时绍祖也已从单位下岗。他心思巧妙，能写能画，一家广告公司相中了他。成凌说要卖包子，他怕她受不了那个累，说我每月的收入维持生活不成问题，你还是好好在家照顾孩子吧。成凌说，眼下是没事，可孩子要上高中上大学，那时开销大了，你那点工资哪够？

成凌起早贪黑和面剁馅，包了蒸，蒸了包，在学校周边卖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有人撵，推起车就跑；没人抓了再过去卖。

绍祖说，这样长了也不是事。我们还是凑凑钱，盘个小店，正儿八经做点生意吧。成凌同意了，就盘下个小门脸，开了饺子馆。

绍祖肯动心思，成凌肯出力，两口子一穷二白起家，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小店经济实惠，光顾的人越来越多，铺面也越来越大。

丽美到底恢复了自由身，和保卫干事分道扬镳，孩子归了爸，丽美净身出户。那个家，砸锅卖铁也值不了几个钱，也没啥财产可分。没了单位，成凌和丽美见面机会越来越少，两个人渐渐失去了联系。丽美原来就喜欢热闹爱跳舞，现在下岗没事干，更有大把的时间去舞厅了。

丽美在舞厅有固定的舞伴。舞伴看上去人高马大，可是心眼有点小。有一回丽美在舞厅被早他一步的男人搂着跳得起劲，人高马大这位醋意大发，一气之下打电话给110，说舞场里有炸弹。结果警笛呼啸，警车来了，搜爆犬也跳下了车，吓得跳舞的人魂飞魄散。

警方兴师动众，一通查下来发现是有人报假警，丽美的舞伴随即被带走，两个人也就彻底凉了。

后来成凌听说丽美嫁了一个商人，穿金戴银，接近了阔太太。成凌在心里默默地说，丽美那副好模样，也该有个好归宿。

十年过后的今天，丽美突然出现在成凌面前，还成了贫困户的代表。成凌不禁想问，这十年间丽美都做了什么？

成凌把大家让到店内，这边开座谈会，热热闹闹的，她并不在意。她进了后厨，准备开席的菜和饺子。她有点恍恍惚惚。她只记得她忙完了出来时，见到的那个镜头。

摄影记者要拍照，选一个代表出来。丽美很高兴的样子，笑眯眯地坐在桌前，用筷子夹起一个白生生的饺子，要吃没吃的在那举着，等着记者拍照。

座谈会结束了，成凌和丽美坐到了一起。从丽美的讲述中，成凌知道后来丽美找得那个商人是个骗子。他用一些假首饰博得了丽美的青睐，与丽美在一起生活的半年多时间，都是丽美在支付他的生活费用。后来丽美手中的几个积蓄告罄，那个人也就消失了。

成凌问丽美，那你现在怎么办？没有收入怎么生活？丽美说：怕啥，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我就一个人，孩子跟了他爸，不用我管。成凌邀请丽美来饺子馆，每个月和其他员工一样，正常给她开工资。丽美说，你这么个小店，整天在里面打转转，烦不烦？

之后成凌见到了那张报纸，摄影新闻这样写着：政府关怀特困人员，中秋来临之际在成凌饺子馆请他们开了座谈会，吃了饺子。照片上的丽美笑得很开心，样子一点都不像近50岁的人。成凌看着看着，心里就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