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赫赫在距家一千多里外的公司上班,最近几日,关于父亲的风流韵事像苍蝇嗡嗡一样让他心烦气躁。他只要一打开手机,就会听到母亲的留言:“赫赫,你爸他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接着就是母亲惶惶的抽泣声。那抽泣声让他像在高速路上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那白净的脸上一阵抽搐,他把十指深深地插在头发逢里,想让自己的头脑清晰一些。
“我爸他究竟是失心疯还是鬼缠身,都年纪一大把了,还玩婚外恋?”他的心情从不解一下转为愤怒,“什么玩意儿?一个小老头,还是一个快退休的乡村教师。”
他一想到教师这个字眼,心理就像煮沸了的水一样,恨不得全部砸翻这盆水,一股脑儿倒在他多年对于父亲的敬仰上,对于爱恨纠葛的执着上,对于那些他多年珍视的贫穷但幸福的情感上。
一直以来,他以为只有在大城市里,只有在这灯红酒绿中,只有在这欲望都市中,人的感情才那么容易朝三暮四。信仰被侵蚀,灵魂被出卖,道德被泯灭。幸而对于乡村生活纯真的情感一直像救兵一样拉他于水生火热的城市浪潮之中。
那里绿水青山,蓝天白云。他想回去,不是那种意气用事地想,而是酒足饭饱后瘫坐在椅子上,慵懒合理地想,那是一种惬意的幻想。至于要实现它,就需要一定的勇气,最重要的是,必须得到乡里乡亲的理解,但不要同情,在这一点上,他痛恨同情。
但是,经过他几次回乡探亲后,周围的人像麻雀一样闹哄哄,羡慕地向他打听城市里的世界,他的幻想曲在那一刻就此在他脑子里消失了,他把回答那些拿着锄头,带着草帽的乡亲的问话当作一种骄傲,顺理成章用居高临下但又不缺乏亲切和蔼的语气,眯着眼睛笑着:“怎么说呢?是啊,是啊,跟您说的差不多,……但是家乡的空气好,在哪儿都离不开家乡。”
更令他失望的是,他每次回到乡下之前的热情,还不到三天,就以潮水般的迅速褪去。在回老家之前,他总是觉得那里的生活是最宜人的,那里一切都好,那里的马路是最美的马路,绿荫环绕,高大的白杨树的叶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那里的生活太惬意,那里才是人间的天堂。可是一到现实中,他就开始厌恶起来,老家的马路又脏又窄,灰尘铺天盖地,最讨厌的还是两边的白杨树时不时掉些叶子,购物总要到十几里之外,最悲哀的是,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田间地头上是老人,林间小道上是老人,茶馆聚集地还是老人。他像一个士气十足的士兵,刚要冲锋陷阵,因为迷失方向而不得不撤回来。
既然他无法找到在那儿冲锋陷阵的理由,他对自己说,还是留在城市吧,浑浑噩噩地又不只我一个人。他又照样穿着白衬衣,打起十足的精神,用千篇一律的微笑迎接他的客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家,牛一样笨重地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在老家,人们每每提到他,父亲总是双手叉腰站在人前,睁大眼睛巡视着,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这种骄傲源于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人,这就好比好酒要有好水一样,高配基因当然来自高配血缘。
赫赫如同掉在陷阱一样,掉在这记忆里。即使现在深处大海,海水倒灌其中,淹死他,他也不愿爬出来。他的父亲总是能喂饱他的骄傲,他本能地吸取这骄傲的营养,吸取精华,用在他的生活实际中。
他对所有伟人的言论都持怀疑论精神,不是主动质疑,而是不愿诚服。这世界上他引用得最诚服的是他母亲的话。比如,他小时候总不爱吃饭,他母亲就对他说:“人是铁,饭是钢。”即使他不知道这句话倒底出自何人之口,但母亲说的,他就觉得踏实可信。并且他经常笑脸相劝与他不相干的人:“人是铁,饭是钢。”
他的笑脸显得那样真挚而充满生机,像一棵奔向阳光的藤蔓植物,攀爬向上,让你绝不纠结它的根部在哪儿,只是注视着他那俊俏的笑脸和彬彬有礼的态度。实际上,藤蔓的根部扎根在泥土的深度永远与它攀爬的高度成正比。
现在,他正在一座即将行驶的列车上对一位陌生的姑娘实行这样的微笑。
“请你让一下好吗?我的位置在最里面。”姑娘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票,再看看座位号,用眼神给了他一个肯定的信息。
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座位上站起来,遇到需要帮忙的女子他的绅士精神总是能压倒他的一切信仰,占据在他心墙上高高的堡垒之上,这样一来,他那热情似火的眼睛就足以打动每一位深受他帮助的女性,那些女性立马变得温柔可人。眼前这位穿米白色衣衫、绛红色步裙、披着长头发的女子进火车车厢的时候正用她那五大三粗的腰身抗着行李箱,嘴里大大咧咧骂着难听的话,现在她却正用胖乎乎的手轻轻地撩拨自己用药水烫得笔直服帖的黑发,仿佛一个包租婆叼着烟烫着发正要谩骂不开门交房租的混混阿飞,开门一看却是个英国王子。她小声道歉,有模有样并拢自己的大腿,挺直胸脯靠在后背椅座上。
一声绵长的汽笛声后,火车缓缓离开站台,赫赫并不是在这一站上的,他问刚上车的女人这一站的名字。
“幸州。”这声音就像是要在大提琴上演奏却要拉出小提琴上温婉可人的乐曲。但无论怎样演奏,赫赫也很难被打动,因为现在他的心思全在父亲的风流韵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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