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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祖大爷多，我一直怀疑这拨祖上有点儿问题，就像现在的花花人一样，胡乱搞男女关系，生了一拨拨小孩。那会儿避孕工具外国人还没发明出来，每次都是实打实的。我爸叫我少胡说八道，他的意思那会儿没那么乱，花花也是明媒正娶的姨太太，或者去八大胡同、四马路这些地方，都是有执照的正经生意。
大爷真多，今天说说我五祖大爷的事儿。五祖大爷在我们家大爷家族里算是个英雄，他参加朝鲜战争了。五祖大爷识字儿，那会儿你要识个字儿，在部队了不得。当初当兵的大多是“翻身得解放的农奴”，识字儿的没几个。
五祖大爷后来挂了，当时仗都打完了。五次战役后停火了，双方回到了“三八线”，拿着望远镜，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枪炮不开了。
我五大爷那天闹肚子，吃了盒美国佬的红烧肉罐头，太香了。那是个大罐头，别人都吃几顿，五大爷全给吃了，关键是吃拉肚子了。我五大爷和卫生员说：“妈的，会不会是美国佬在罐头里下泻药了？”卫生员够三分之一的知识分子了，说：“可能性不大，老武。你想想，这些罐头又不是给你吃的，你是缴获的，他们总不会给自己人下泻药吧？”卫生员的意思，我五大爷老久没吃肉了，肚子里没油水，一下子吃多了，“滑肠”了，拉拉就好了。
五大爷讲究，拉屎不愿意叫人看见，跑进树林子去拉。那天黄昏，他拉屎时踩上地雷了，“轰”地一声，再也不用拉了。五大爷死的第二天，排长的任命就下来了，可惜了啦。
五祖大爷喜欢写字儿，要搁这会儿，没准是个“网痞”，他口袋里少不了一个少皮没毛的日记本，死后本子成了遗物。他写字用铅笔。钢笔不行，动辄就没水了，战场上没处弄钢笔水。圆珠笔那年头还没见过。传说一打扫战场他就搜集笔。我五大爷日记本里费铅笔最多的，是什么“225”高地争夺战。我二大爷写道：“这是场激烈的战斗，先开头，要是死了，就写不了啦。…”这场仗打下来，五祖大爷没死，他就记述了打仗的事儿。
野战军打仗，首先就要占领重要的地点，控制全局，像上甘岭一类，225高地应该就是这么个地方。225高地是李承晚一师三团把守着。最初他们和美国人联手把高地从人民军手里夺过来了。“志司”要我五大爷他们那个团不惜代价夺回来。李承晚的军队大多不行，“一师”却很厉害，打了不少胜仗，装备也好。论装备，咱们其实也行，都是苏联货，连德国都打败了，想想也不会差哪儿去。关键是运输不行，寄养、武器都运不上来。大山大河，很多汽车到不了。美国佬把天空控制了。空军我们也有，不少飞行员是苏联老人，技术上不差，就是数量太少，就算你是老虎，可满天空都是美国狼，你也没戏。
志愿军打夜战多，这也是没办法，不是说志愿军就愿意晚上打仗。白天出不来，美国佬天天飞机在天上转，看见你就扔炸弹、燃烧弹，躲都没法躲。夜战美国佬的飞机出不来，头顶就安全了。
五祖大爷老武记述说，攻打225高地是下半夜进行的，各部队摸黑进入战斗地点，指挥所打一发信号弹，这就开始了。先是炮击。225高地一带地形复杂，大个的榴弹炮很难运输过来，就带了几门当年缴获的日本山炮打开了。直径小，炮体轻，炮弹不多，打了十分来钟，部队就冲锋了。炮击效果不是很明显。部队一接近阵地，韩国佬就开火了，好几个机枪碉堡，冲锋就怕这东西。有句话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机枪一响，好些人倒下了。说到勇敢，大家都差不多，打红眼了，都玩命。战场也是个环境，打仗打久了，每天都有人死去，也就想开了，没准明天就轮到你了。几个机枪堡垒被打掉了，还有三个不好对付，面前是片开阔地，枪对枪，不好打。
迫击炮没炮弹了，只能冲上去用炸药和爆破筒。这些都得先接近碉堡才行，接近的过程中压制不住对方的火力，上去的人一个个都牺牲了。指导员说：“同志们，咱们要学习巴络夫的精神。…”巴络夫是苏联人，传说他在一次攻坚战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德国人碉堡的机枪口。大家猜他一准是个大块头，因为德国的M40机枪，一分钟速射八百发大号的机枪子弹，连铁板都打透了，马络夫比钢铁还厉害。
连里组织了突击队，我五祖大爷是二梯队，一梯队不行了，他们就上。美国佬产的机枪一分钟打多少子弹不知道，凶猛度也不底。全排齐开火，压制碉堡的机枪，一边儿投掷手榴弹掩护。一梯队干掉了一个机枪碉堡。我五祖大爷他们准备上了。指导员说：“为了祖国，为了朝鲜人民，消灭面前的敌人！…”我五祖大爷这人有个毛病，搁什么时候也是毛病。他叫指导员先别说话，他部署怎么打机枪碉堡，要先攻左翼这个，这个相对好打。五祖大爷枪法特别准，他先对着机枪口打一梭子，然后两个小组，每组三个人，一个爆破筒，在出击。
我五祖大爷在日记本里写了些他个人的话，他做不到“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老是想把牺牲降到最低，打仗时翻来覆去地琢磨。压制敌人火力时，五祖大爷他们就冲上去了。山坡覆盖的全是战友的尸体，大家悲愤。
我五大爷的战术很成功，他那一梭子子弹打进去，机枪顿时哑巴了。战士一看跑上去，刚接近碉堡，机枪又响了。对方应该给我五祖大爷干掉了谁，机枪朝五祖大爷来了。五祖大爷身子使劲儿往下压，块埋土里了，他边上的两具牺牲战友的尸体叫机枪打得四肢都断了。五祖大爷后来从尸体上摸出两颗手榴弹，躺着投了一颗，爆炸的同时又跳起来扔了一颗。五祖大爷再次扑倒时，朝那个最难打的机枪堡垒的方向去了。这边的两个战士把爆破筒拉开了，等了一小会儿，顺着机枪口给投进去了。转瞬，“轰”的一声巨响，这个机枪碉堡完了。大概震动得很厉害，另一架机枪哑巴了下，五祖大爷一跃而起，到了机枪碉堡下头了。到处都是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我二大爷腿上挨了一枪，都不知道是谁打的。我五祖大爷没东西，身上只剩把匕首和手里的冲锋枪了。五大爷急得到处踅摸，想就近找点儿就手有用的家什。
二小组手里还有个爆破筒，他们都死了。韩国佬时不时打迫击炮，一发炮弹落在了他们身边。五大爷着急，腿也给打疼了。要是可能我五大爷可以学习巴洛夫，站起来，挡住机枪口。五大爷确实想了，可他考虑没用，里头用枪筒和棍子就把他捅倒了。他站起来，机枪口在他上胸口，一梭子子弹他就给打地上去了。五祖大爷后来做了个自己的决定，检查了一下枪，瞅了个机会，突然站起来，把枪口捅到机枪碉堡的眼哪儿，闭着眼，把一梭子子弹全打进去了。机枪一哑巴，后边的部队冲上来了。又打了一个小时的拉锯战，韩国人最终撤退了。
及时占据了225高地，把美国佬企图包抄119师的企图挫败了，五祖大爷所在的连被命名为先锋连，荣立集体一等功，我五大爷个人什么也没有。我个人觉得我五祖大爷这人讨厌，指导员慷慨激昂地说：“为了祖国，为了朝鲜人民死。…”他竟然说：“你等会儿。…”我，叫我我真一枪毙了他。好歹我五祖大爷也是作为抗美援朝的英雄死去的。有时候我爸爸说，要是我五祖大爷活着，没准我们也能成为红几代的孩子。我没说什么，剥我手里的地瓜皮。我不这么觉得，我五祖大爷这种人活到什么时候也没戏。
吃地瓜吧。我咬了口，地瓜还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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