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离我两公里左右的小型罐头工厂,他们出品的罐头畅销整个杭州。昨天晚上它悄无声息的倒闭了。对此我一点都不知情,昨晚我还在路上闲荡,遇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孩子,她就是罐头工厂的老板娘,年轻又美丽,她很意外的将躯体塞进我的拥抱里——像这样匆匆偶遇又表现的热情大方的少女我所见不多。她的躯体微微颤抖,抬起头时我发现她并不是哭了,她的笑容很温暖。
她说,你的病治好了吗?
我说,还差一点,你呢?
她说,我治好了。
我想留下她过夜,杭州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快速的计算着银行卡里所剩无几的余额以及口袋里的一些零钱,我想我可以倾尽一切,我带她去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酒店。我还在思考,我该怎样发出优雅而不唐突的邀请,她就走了。
罐头工厂突然倒闭,这个消息占据了今天早上的头版新闻。没有接收到供货的商户纷纷聚集在那个高大的卷闸门前。厂里的管事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昨晚因为喝多了些,所以来的有点晚。他打开那扇门,厂子里的情形和他两年来看到的情形都不一样。罐头工厂里空空如也,以往堆积着的存货消失不见了,巨大的机器停歇着像不动声色的怪物。这座怪物的口中摆着五个爱心罐头。不需多久,空荡荡的厂房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记者也来了。当他们看到罐头上分别标注着:我的左手、我的右手、我的左腿、我的右腿、我的身体和我的脑袋——最后,警察也来了。
这就是今天轰动的大新闻:罐头工厂分尸案。我几乎是最后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当围观的群众、记者、警察以及工厂的员工从罐头工厂转移到我破落的出租房时,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我一无所知,而我却必须接受调查,因为装着她的全部的五个罐头都送到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这是我的所有遗产,请帮我转交给叶污先生。工厂近年来的所有收入(除去基本的开销和员工工资),剩余的也一并转交给他。”
我成了头号嫌疑犯。可想而知,变态杀人狂叶污在罐头工厂肢解少女的事件将被传的沸沸扬扬。我对恶名从不拒绝,只是警察的那一套审讯的确让我头疼。当我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前面摆着一张白纸,我费劲脑汁并且极其谨慎的写下了一些供词:
“2016年4月1日我认识她。我之所以用“她”这个称谓,是因为至今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罐头工厂的老板也是我后来知道的。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巴克波利德娱乐俱乐部前台若有所思。那一天我去那里参加狼人杀游戏。因为我迟到了半个小时,其他人也迟到了,所以游戏并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我觉得她孤零零的坐着不好,就上前跟她说了几句话。我不善于言辞,但是勉强的逼着自己说出几句话却是可以的。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我说,这里提供心理咨询吗,医生小姐。她笑了,她说,这样的搭讪方式你用过几次。我说,就这一次。”
“后来还说了什么?”对方看过我的供词后冷冰冰的问道。
“记不清了。”我说。“她觉得我的提问方式比较有趣,所以愿意为我提供心理咨询。她还问我,你得了什么病。我说,我心里有病。她说,具体是怎么样的病。我说,就是心里有病。她说,那么为什么你还没有死呢?”
二
这之后我搬到了女友琳儿那里去住。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再一个人呆着,我不能再没日没夜的盯着那五个铁罐子。有一次我甚至试图把它们逐个打开,尝一尝。这个念头萌生时,我觉得自己快疯了。琳儿不断的给我打电话,她从新闻中知晓这件事,我没有接听她的电话。几天后她气急败坏的来敲我的房门。
我将罐头放在琳儿房间的床头柜台,琳儿没有反对的意思。她异常的冷静,一整个星期,她都绝口不提和罐头工厂有关的事,但是我知道她距离爆发的边缘已经不远了。一整个星期她做了许多事,她带我看电影、她拉着我去湖边散步、她带着我去参加各样的展览,她还购买了两张戏剧节的票,她曾在大学时期热烈的迷恋话剧,又是话剧组的活跃份子。我对此兴致不高,但依然决定陪着她。我们打算去看一场从英国来的传奇话剧演员大扎利斯的表演。
这个故事平淡无奇,让我犯困。
“女主角在舞台上旋动着裙摆跳舞,被男主角搂在了怀里。他的唇吻在她饱满的胸口,女主角发出一声怪叫。男主角便倒地死了。”
观众席上爆发出无比热烈的掌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鼓掌。当我看到琳儿也站着欣喜若狂的鼓着掌,我只好站起身。琳儿抱住我,含情脉脉,她说,吻我的胸口。我正在回想刚才的剧情,如果我吻下去,我会不会倒毙而亡。琳儿已经挺起了她的胸脯。只是半分钟的停顿,那白花花的胸膛没有接收到情投意合的吻。琳儿突然失声痛哭。
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整整一个星期了,我换着花样讨好你,可是你无动于衷。你将五个死人罐头摆在柜头,也许有你的深意,我可以视而不见。”她几乎尖叫起来。“但是为什么,整整一个星期,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你却没有干我。”
我无言以对,众目睽睽之下我只想落荒而逃。理性告诉我,我不能这么做。我张开双手去抱住她,被她推开了。我再一次抱住她,她的身体颤抖的剧烈,只是不再胡言乱语了。我轻轻的拍着她柔软的后背。观众席上又一次爆发出了掌声,这掌声似乎比上一轮的掌声更为热烈。
我疑惑的环顾四周,才发现我和琳儿俨然成了另一部剧的主角。这时,琳儿轻轻的推开我,她伸手抹掉眼泪,竟取出化妆包开始给自己补妆。就在我感觉上当受骗时,她扑哧一声大笑道:“这场戏演完了,我们吃夜宵去吧。”
三
我们驱车去夜市喝了点啤酒,吃了牛肉和烤鸡,然后躲在车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凌晨时分,我们驾着车回去。进屋后,我将她扔在床上,扯掉了她的裤子,再一次横冲直撞而入。停战时天空已经露白。琳儿指着罐头说:是不是特别刺激,你好似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占有了我。
我点了点头,给她点了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上。
“我们分手后,我最多难过一个星期,我就会调整过来。”琳儿优雅的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她的眼泪悄无声息的从眼角掉落下来。“但是我并不想要这个结果,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他。”
我们冲了澡,她开始帮我收拾行李。其实我的行李很简单,就是一个黑色的大背包。她将罐头塞进去,又将我的两件换洗衣物塞进去。她将大背包放在门口。我走时非常深情的拥抱了她,我感觉到她在哭泣。我走时,我们没有说再见,她轻轻的掩上门。
我的心如刀绞,我失去了她,我知道我爱她。
我回到了我的住处,静悄悄的呆了三天。我的手机有许许多多的未接来电,只是我不愿意跟任何人开口说话。我假装艰难的写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男人如何离开自己深爱的女人的教学指南,两个灵魂碰撞在一起直到融合,切割总是异常的痛苦。我思索着努力做这些事的目的,但是一无所获。
陈奇的到来我不感觉意外。他一脸沮丧像是失了魂似的,目不转睛的盯着罐头。从他的口里我得知,这个美丽的罐头工厂老板娘的名字叫蔡嫣儿。陈奇是他的前男友,虽然不知道是第几任前男友,但只有陈奇这位前男友来到我的住处,这足以让我表示对他的尊重。陈奇希望收藏这五个罐头,我拒绝了他。我说,若不是蔡嫣儿的亲属,我不能将它交给任何人。陈奇留下了他的故事,失望的离开了。这位苦恋蔡嫣儿八年的男人,直到现在还深有的遗憾的表示他没能在恰当的时候牵一牵蔡嫣儿的小手。陈奇走后,又来了一些人。他们的身份各有区别:蔡嫣儿的闺蜜、罐头工厂的财务、在酒吧和蔡嫣儿有过一夜情的男士、罐头工厂资助过的慈善基金会、冒充蔡嫣儿的亲属等……除了陈奇以外,其他人都带着充分的敌意和不平,他们不仅想要取走罐头,还想要拿走蔡嫣儿留下的那笔钱财。
直到我再也无法忍耐逐日增加的访客,我从抽屉里找出笔纸。我将写着“叶污带着罐头跑了”这张纸贴在门上,我离开了家。我在琳儿的门口站了一整夜,其实我知道房门的密码,但是我没有要打开这扇门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的怯弱和恐惧从何而来。
四
“我从十岁起一直在做一个梦。”蔡嫣儿曾经说过。“梦里是一片空洞和虚无,然而这片无尽的虚无不断的挤压着,好似万物都被扫入一台巨大的绞肉机,最终制成了一个个甜美的罐头。这梦境让我窒息。”
“这梦太抽象了,并不能作为生而虚无的论据。”我反唇相讥。
“这只是一点星火,但是放纵它就可以燎原。没有人会生而虚无,这过程异常复杂而且缓慢。我们需要不断暗示自己,不断暗示,将一个念头融入心里再揉进骨髓里,最后你的灵魂不再排斥这个烙印,它与你浑然一体。随之,你可以掌控它。”
“我没法掌控任何东西。”我说。“可是我并不是来找你谈论这些,我觉得我还有一股生机。我对自己的暗示还不足够,我既认为人生虚无,却又在拼命的存活。直到遇见你,我觉得一切都很有意义,只有和你呆在一起,我就觉得很有意义。”
我造作的情话似乎打动了蔡嫣儿,她含情脉脉的望着我并将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她说,这样是不是就更加有意义一些。我说,是的。我拉着她的手抵达她的胸部。我说,还可以更有意义一些。我抱了她,大约五分钟。我们牵着手走出俱乐部,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我们第一次牵手,却仿佛已经彼此认识了很久很久。我们的动作熟练,表情也配合的十分到位。每次经过红绿灯路口,我们便停下来,热烈的吻上一整个红灯的时间。经过马路、天桥、江边和闹市,我们分开时又吻的难舍难分。
“我们不能这么继续下去。”最后她阻止了这一切。“我们会对彼此产生严重的依赖性。这对我们来说都不好,对我们的病情不利。”
我点头称是,目送她进入小区。她走了很远,突然又回头向我跑来。“再吻我一次,再抱我一次,热烈一点,我是你的。”她急促的说。
五
我最终逃离了杭州,在附近城市的一间酒店住了下来。陌生的地方总是带给我无尽的安全感,我仿佛鸵鸟一头埋进了自己挖好的沙坑里。我想着应该写一篇关于罐头工厂的文章,这篇文章不会太复杂,也不会多么富有深意,它空落落的好似我如今的心境。
在这之前我还接到了客房里的座机来电,话筒里传出娇媚的女子的声音。她详细的和我介绍了价位和服务。如今我不用考虑财务的事,于是就向对方要了五个女孩子。我特别嘱咐说,一定要年轻貌美,让人看一眼就怦然心动的那种。对方连声应好,又将价格提了三倍。我答应了。
不一会儿我的客房里就挤满了姑娘。她们对我微笑,这微笑中还带着些许羞涩。我决定发布一些指令,好证明我在这片狭小的房间里拥有绝对的支配权。我面无表情的说,都脱了吧,去洗干净,然后到床上去。她们立刻在我面前纷纷宽衣解带,白花花在年轻肉体让我眼花缭乱,我对其中两位姑娘浑圆的大屁股极有兴趣,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抓上一把,她们就全都挤进了卫生间里。卫生间里传出水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对此没有兴趣。
半个小时后她们全都清洗完毕,按着我的指挥整齐的并排躺在床上。这张床虽然宽大,但是躺进五个人还是显得拥挤。其中一位胆大些的姑娘冲着我娇声说:你躺我身上来,我们都准备好了,晚上一定让你舒服又满意。
“可是,我有性洁癖。”我说。
“戴着套就行,不会有问题,我们都很干净。”她说。
“我有性洁癖。”我又重复申明了这一点。看得出来,她们极为不满意我这样立牌坊的嫖客。不过无论她们是否满意,我又第三次重申了这一点。
“你是在刻意侮辱我们。”
“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道。“晚上我不想做爱,我只是需要有人和我呆上一阵子,这样会让我舒服一些,也只是希望这样而已。我还需要一些听众,因为我想念一首诗。”
“你念吧诗人,我们是最好的听众。”
我开始像一个诗人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首诗的题目是《罐头工厂》,它出自本世纪最伟大没有之一的诗人叶污的手笔。”
“你念就是了。”她们不耐烦的说。
“蔡嫣儿开了一个罐头工厂
罐头工厂倒闭了
蔡嫣儿将自己做成了罐头
她把罐头送给了我
我认识蔡嫣儿
所以我知道
她一定不会把自己
做成罐头
蔡嫣儿一定知道
我不会那么傻逼的相信
她把自己
做成了罐头”
房间里异常的沉默,我感觉到一股恐慌的气息在急速的凝聚。我只要看一看床上躺着的五位娇滴滴的少女惊愕的神情,我就知道她们被吓到了。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从背包里取出五个罐头,摆在桌上,准备向她们解释。我说,别害怕,听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这个故事没等我开口讲述,她们就从床上跳了起来,领头的那位朝着我的裆部狠狠的踢了一脚,我的脑袋又受到了几次打击,她们大喊着死变态,慌忙朝着门口跑去。我抬起头时,我只能看到她们仓促逃离的赤裸的后背。我强忍着疼痛站起身,将敞开的房门轻轻的关上,落魄的靠在门前蹲了下来。我想痛哭一场,却没有眼泪可以消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却没有人可以理解我。
蔡嫣儿也骗了我。
六
我颓然的坐在客房的沙发上,将罐头摆在眼前,我的手里拿着小刀,我试图一个个将它们打开。尽管我心知肚明这个游戏的真相,但是我一定要按部就班的去做这件事,好似我能够完全掌控所有的事态和我的情绪一般。我太了解蔡嫣儿,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第一个罐头里装着牛肉,第二个罐头里装着猪肉,第三个罐头里装着兔肉,第四个罐头里装着羊肉,第五个罐头装着半罐的沙子,上面插着一面迷你的红旗,旗子上绣着几个字:
“猜猜我在哪里?”
这些字发出胜利者的微笑。此时我暗示自己必须将所有的戏份演完——我失落而挫败,转而愤怒异常,我将罐头逐个的扔向房间里的那面落地玻璃,玻璃应声破碎,映出我愤怒而扭曲的脸。
第二天我退了房间,回到杭州。我从超市里买了五个罐头工厂出产的罐头,花了许多时间修改了外包装。我给陈奇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他,我认为他比我更有资格收藏蔡嫣儿的遗物。陈奇欣喜若狂,又在电话里痛哭流涕。我相信他一定会将着五个罐头严密的保存起来,像他一生中最大的财富那样保护着。
琳儿已经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我再去她住处的时候,我发现她的门锁密码已经修改。我知道我在未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将会对她念念不忘,我知道我只要想起她,我就能够痛彻心扉。
我还知道我会在巴克波利德娱乐俱乐部前台再一次遇见蔡嫣儿,可能这时候她不叫蔡嫣儿,而是用了其他名字。不过我不打算去那里。我将一张附上密码的银行卡寄给了巴克波利德娱乐俱乐部,收件人是:前台小姐。后来我收到了回信。信上说:“谢谢你配合我。”
我没有再给她回信。我怕我再次陷入自己设置的假象中无法脱身,尽管这时候,另一个虚构的假象已经将我围绕,争夺着本该属于我的支配权。
2017.12.31
操蛋的2017终于结束了
叶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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